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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北溟来见康笏南时,发现几日之间,老东台就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精神了许多,威严了许多,也好像年轻了许多。

看来,康老东家是真要出巡了。孙北溟知道,这已无可阻拦。他自己实在是不便随行。今年时已过半,柜上生意依然清淡。朝廷禁汇的上谕非但未解除更一再重申,京师市面已十分萧条。在这种时候,怎么能离开老号?

所以,见面之后,他先不提出巡的事。

“老东台,我今天来,是有件事,特意来告你。邱泰基这个混账东西,从西安回来,只顾了闯祸,倒把一件正经事给忘了。昨日,他才忽然跑来,哆哆嗦嗦给我说了。”

“什么事呀,把他吓成这样?这个邱掌柜,还没有缓过气来?”

“他这才熬煎了几天,老太爷倒心疼起他来了?”

“他还想死不想死?他婆姨是不是还天天捆着他?”

“我也没问。昨天他到柜上来,他女人没有跟着。”

“那他忘了一件什么事?”

“他说,临下班前,跟老陕那边的藩台端方大人吃过一席饭。端大人叫给你老人家捎个话,说他抽空要来太谷一趟,专门来府上拜访你。”

“说没有说什么时候来?”

“我也这样问邱泰基,他说端方大人没有说定,可一定要来的。我又问,托你带信帖没有?他也说没有。我说,那不过是一句应酬的话吧?邱掌柜说,不是应酬话,还问了康庄离太谷城池多远。”

“这位端方他是想来。他来,不是稀罕我这个乡间财主,是想着我收藏的金石。他这个人,风雅豪爽,好交结天下名士,就是在金石上太贪。他看金石,眼光又毒,一旦叫他看上,必是珍品、稀件,那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总要想方设法,夺人所爱。他想来,就来吧。来了,也见不上我的好东西。这个邱掌柜,才去西安几天,就跟端方混到一处了?”

“这就是邱泰基的本事,要不他敢混账呢!”

“不管他了,还是先说端方吧。南朝梁刻《瘗鹤铭》,那是大字神品。黄山谷、苏东坡,均称大字无过《瘗鹤铭》。字为正书,意合篆分,结字宽舒,点划飞动,书风清高闲雅之极,似神仙之迹。孙掌柜,你听说过没有?”

“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也要说没听说过,想叫我得意,对不对?”

“我真是没有听说过,老东台。”

“《瘗鹤铭》,刻在镇江焦山崖石之上,后来崩坠江中。到本朝康熙五十二年(1713),镇江知府陈鹏年才募工捞出,成为一时盛事。出水共五石,拼合一体,存九十余字。可惜,铭立千余年,没于江中就七百年,水激沙砻,锋颖全秃。近闻湖南道州何家,珍藏有《旧拓瘗鹤铭未出水本》,字体磨损尚轻,可得见原来书刻的真相,甚是宝贵。这个‘未出水本’,听说已被端方盯住了。咱们看吧,这一帖珍贵无比的‘未出水本’旧拓,迟早要归于端方所有。”

“老东台,听你说得这样宝贵,那我们何不与他端某人一争呢?”

“谁去给我争?”

“湖南的长沙、常德,都有我们天成元的庄口。”

“凭那些小掌柜,能争过端方?要争,除非我出面。”

“长沙、常德的老帮,还是颇有心计的。就任他们去争一争?”

“罢了,罢了。端方这个人,为争此等珍品是不惜置人死地的。我们能置人死地?”

“端方他要收买这样宝贵的碑拓,说不定还得寻我们票庄借钱呢。”

“你是大掌柜,借不借都由你。”

“那我给各庄口招呼一声,不能随意借给他钱。再给汉口的陈亦卿老帮说一声,叫他留意这个碑拓。陈掌柜说不定能给你争回来。”

“陈掌柜他要能争回来,算他有本事。但也不能叫他太上心,耽误了生意,更不能置人死地,夺人所爱,坏了咱们的名声。过不了多少时候,我就到汉口了,我亲口给他交代。这次出巡,就先到汉口。孙掌柜,你陪我下江南,还是不陪,拿定主意没有?”

“老东台,我能随行,那是荣耀,还拿什么主意。只是,我得先跟西安庄口说一声,叫他们去问问端方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来太谷?要不,人家来了,你老人家倒走了,不美吧?人家毕竟是朝廷的大员。”

“端方,不用等他,我们走我们的。”

“那就听你的,咱们只管走咱们的。从太谷起身,就直接去汉口?”

“对,出山西,过河南,直奔汉口。票庄,茶庄,汉口都是大庄口。汉口完了事,咱们就沿江东下,去趟上海。”

“那就听你的,直下汉口。京师的戴膺老帮,听说老东台要出巡,就想叫先弯到京城,再往别的码头。戴老帮说,京师局势正微妙,该先进京一走。那对统领天下生意甚是重要。朝廷禁汇,京师市面已十分萧条,我帮生意几成死局。老太爷先去京师,也好谋个对策。”

“这次不去京师了。一到京师,一准还是哪儿也不叫我去。”

“老东台,说到京师,我又想起两件巧合的事。”

“什么巧合的事?又是编了故事阻拦我吧?”

“这两件事都是柜上的生意,与出巡无涉。四五日前,济南庄口来电报,说一位道员卸任归乡,想将十万两银子存入咱们的天成元。言明不要利息,只求在安徽故里,每年取出一万两,分十年取清。因为山东教案迭起,拳民日众,局面莫测,我已叫济南庄口赶紧收缩生意。所有,他们来电问,这十万两银子收存不收存?”

“你是大掌柜,我管你呢。”

“我已给济南发了电报,若收存了,能及时调出山东,就收存,调不出去,就不能收。这位道员倒不傻,以为十万两银子,收存十年,不要我们一文利息,是便宜。其实,他是看山东局面乱,怕交镖局往安徽押运,不保险。处于乱世,镖局索要的运费,也不会少。十万两银子,光是运银的橇车,也至少得装十辆。交给我们,他一文钱也不用花!”

“孙大掌柜,我说一句闲话。天下人为什么爱跟咱们西帮做生意?不是看咱们生得标致吧?太平年月,人家把生意都给你做了,叫你挣够了钱,现在到了危难时候,你倒铁面无情起来?”

“老东台,你这话说得太重了。山东局面,眼看已成乱势,我得为东家生意谨慎谋划呀。”

“北溟老弟,我看你与我一样,毕竟老了。遇事谨慎为先,就是一种老态。放在十年前,你孙大掌柜遇了此等事,那会毫不含糊,令济南庄口照收不误,不但照收,还要照例给他写了利息。人家放弃利息,那是想到了咱们的难处,我们更应该体抚人家。再说,这区区十万两银子,你孙大掌柜还调度不了吗?”

“济南已有回电,收下了那十万银子。在当今局面下,不是止此十万一笔。日前,京号戴膺老帮亦有信来,言及京师也有几桩这样的生意,舍去利息,要求将巨款收存,客户又都为相熟的达官贵人。所以,我说巧合呢。”

“戴掌柜他是怎么处置的?”

“他说,都是老主顾了,不便拒绝,收存了。只是要总号尽快设法将这些款项调往江南,放贷出去。或令南方各庄口,尽力兜揽汇兑京师的款项,及早两面相抵。”

“戴掌柜到底还是年轻几岁,气魄尚存。”

“只是朝廷禁汇,我们到哪里去兜揽汇兑的京饷?”

“这就得看你大掌柜的本事了。”

“就这几笔存款,倒也不需上心。只怕会酿成一种风潮,在这风雨不定、局面莫测之时,以为我们可靠,都涌来存放银钱,我们哪能承担得起?像山东有些地面,教民相杀,州县官衙尚且不敌,我们票庄他们会独独放过,不来抢掠?”

“你说得对,危难不会独避我们而过。只是,我西帮取信天下,多在危局之中。自坏信誉,也以危难时候最甚。”

“今年,正逢我天成元四年大账的结算期,生意本来就要收缩。”

“孙大掌柜,我还是说一句闲话。你看现在的局面,我们舍了‘北收南放’,还有别的文章可做吗?”

“我也正是为此发愁呢。”

“以我看,现今北方,山东、直隶、河南以至京津,乱象初现,局面暧昧,官场也好,商界也好,都是收缩观望,预留退路。再观南方,似较北方为稳。尤其湖广有张之洞,两江有刘坤一,两广有李鸿章,局面一时不会大坏。孙掌柜,我们何不趁此局面,在北方收缩的大势中,我们不缩,照旧大做银钱生意,将收存的闲资,调南方放贷!”

“老东台也知道,我们历来‘北存南放’,全靠承揽江南汇京的官款来支持。朝廷禁止我帮揽汇,这‘北存南放’的文章还怎么做?”

“要不,我们得赶紧去趟汉口!到了江南,才好想办法。”

“老东台,你执意要冒暑出巡,原来是有这样远谋近虑?”

“也不是只为此,还想出外散散心。”

“那我回柜上稍作安顿,就起程。只是,总得挑个黄道吉日吧?”

“还挑什么日子,也不用兴师动众,我们悄悄上路就是了。”

孙北溟走后,康笏南想了想,他的六个儿子,还是一个也不带。家政,就暂交老四张罗。

老夫人问起他出巡的事,他也只做了简单的交代。她说,暑天要到了,为什么就不能错过等凉快了再走?他也没有多说,只说已经定了,就这样吧。

四五年前那次出巡,他还想带了这位年轻的老夫人一道走。现在,是连想也不这样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