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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送来老太爷的那封信时,七月将尽了。这是叫老夫人亲启的信,也是老东西出巡以来,写给她的唯一一道信。杜筠青拆开看时,发现落款为七月初,是刚到达汉口时写的。

居然走了小一月,何其漫长!做票号生意,全凭信报频传,偏偏给她这位老夫人的亲启信件,传递得这样漫长。漫漫长路,传来了什么?

杜氏如面:

安抵汉口,勿念。千里劳顿,也不觉受罪,倒是一路风景,很引发诗兴。同业中多有以为老朽必殉身此行,殊为可笑。南地炎热,也不可怕,吃睡都无碍。不日,即往鄂南老茶地,再往长沙。赶下月中秋,总可返晋到家。

专此。

夫字

七月初五

按说,这不过是几行报平安的例行话,可杜筠青看了,却觉得很有刺人的意味。尤其内中“以为老朽必殉身此行,殊为可笑”那一句,似乎就是冲着她说的。她现在的心境,已全不是老东西走时的心境了,甚至也不是月初的心境了。她已经做下了反叛老东西的坏事,但从来也没有诅咒过他早死。她知道老东西是不会死的,他似乎真的成精通神了。她反叛,也只能是自己死,而不是老东西死。可从老东西的信中,杜筠青依稀感觉到一种叫她吃惊的东西:老东西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她的反叛?

预感到她的反叛,老东西真会突然返回吗?眼看七月已经尽了,并没有传来老东西起程返回的消息。月初的时候,什么事还没有发生,可现在已经出了多少事!

现在的康家,似乎也不是老东西走时的康家了。五娘已死,五爷失疯,津号的刘掌柜服毒自尽,二爷未归,三爷也无消息,学馆的何老爷竟也疯病复发。老东西才走几天,好像什么都失序失位了。他真是成精通神的人物?

不管你成精成神,我也不怕你了。无非是一死,死后不能投胎转生,也无非脱生为禽兽吧。你们康家乱成什么样,我也管不着了。我做老夫人多少年了,你叫我管过什么事?我不过是你们康家的摆设,永远都是一个外人。所以,我也给你们康家添一份乱,一份大乱,但愿是石破天惊的大乱。然后,我就死去了。老东西,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早想替换我了,早想娶你的第六任续弦夫人。我什么不知道!

老东西来了这样一道信,杜筠青当然要告诉三喜了。三喜一听,就满脸正经,半天不说话。

杜筠青就说:“害怕了?”

三喜说:“不是害怕。”

“那一听老东西要回来,就绷起脸,不说话,为什么?”

“快走到头了。”

“你又来了!老东西这封信是刚到汉口时写的,不过几句报平安的套话。他且不回来呢。看你这点胆量吧。”

“热天过完,也该走到头了。”

“秋天也无妨,秋天老东西也回不来。”

“只怕没秋天了。”

“三喜,你怎么尽说这种丧气话?”

“不说了,不说了。我给二姐唱几句秧歌,冲一冲丧气,行吧?”

说时,三喜已经跳下车,甩了一声响鞭,就唱起来了。杜筠青听来,三喜今天的音调只是格外昂扬,似乎也格外正经,并没有听出一丝悲凉。那种情歌情调,也唱得很正经。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异样。

在枣林欢会的时候,三喜带着很神圣的表情,给杜筠青磕了头。三喜以前也这样磕过头,杜筠青虽然不喜欢他这样,可看着那一脸神圣,也不好讥笑他。三喜今天又这样,她也没有多想,只是对他说:“你再这样,可就不理你了。”

三喜当时很正经地说:“二姐,那以后就不这样了。”

对三喜的这句话,杜筠青更没有多留意,因为说得再平常不过了。

回康庄的路上,三喜又提到那封信,说:“八月不冷不热,我看他要回来。”

杜筠青就有些不高兴,以为三喜还是怕了。她说老东西九月也回不来,一准要等到天大冷了,才打道回府。出巡天下,不畏寒暑,老东西就图这一份名声。

“那为何要捎这种话,说八月中秋要回来?”

“就为吓唬你这种胆小的人!”

这句话,四分是亲昵,四分是玩笑,只有三分是怨气。但事后杜筠青总是疑心,很可能就是这句话,叫三喜提早走到了头。

可那天说完这句话,一切依旧,也没任何异常。车到康家东门,杜筠青下来,就有候着的女佣伺候她,款款回到老院。那天夜里,好像又闹了一回鬼。但她睡意浓重,被锣声惊醒后,意识到是又闹鬼,便松了心,很快就又沉睡过去了,什么也不知觉,好像连梦也没有做。

隔了一天,她又要进城洗浴。等了很一阵,下人才跑回来说:寻不见赶车的三喜,哪也寻不见他。

杜筠青一听心里就炸了。临出车,寻不着车倌,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小无赖,他真的走到了头,用性命换了她的恩情?小无赖,小东西,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你说不定是怕了,跑了?我对你说过多少回,不要死,我不要你的性命,能跑,你最好就跑。

她立刻对下人吼道:“还不快去寻!除了三喜,谁赶车我也不坐!快去给我寻三喜!”

下人惊恐万状地跑下去了。

不久,管家老夏跑来,说,还是寻不见三喜。要不,先临时换个车倌,伺候老夫人进城?

杜筠青一听,就怒喝道:“我谁也不要,就要三喜!我喜欢的就三喜这么一个人,你们偏要把他撵走?赶紧去给我寻,赶紧去给我寻!”

老夏见老夫人又这样发了脾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答应了声立马派人去寻,就退下去了。

整整一上午,什么消息也没有。

这个小无赖,真走了?杜筠青想冷静下来,可哪里能做到!小东西,小东西,你是着急什么?她细细回忆前天情景,才明白他那一脸神圣,格外正经,原来是诀别的意思。小东西,真这样把性命呈献给了她?不叫你这样,不叫你这样,为什么还要这样?她不觉已泪流满面。

直到后半晌了,老夏才跑来,很小心地说:“还是哪儿也寻不见。派人去了他家,又把他的保人找来,也问不出一点消息。还查了各处,也没发现丢失什么东西。”

杜筠青一听这样说,就又忍不住怒气上冲,厉声问:“你们是怀疑三喜偷了东西,跑了?”

“也只是一种猜疑吧。”

“不能这样猜疑!三喜跟了我这些年,我还不知道?他家怎么说?”

“他家里说,一直严守东家规矩,仨月才歇假回来一次,一夏天还没回来过。保人也很吃惊,说三喜是守规矩的后生,咋就忽然不见了?我也知道三喜是懂规矩的车倌。忽然出了这事,真是叫人摸不着南北了。老夫人,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

“说吧。”

“三喜他再懂事,也是下人。老夫人打他骂他,那本是应该的。可老夫人一向对下人太慈悲,都把他们惯坏了。三喜也一样,老夫人更宠着他,忽然说他几句,就委屈得什么似的,说不定还赌气跑了!”

“你们是疑心我把三喜骂跑了?”

“老夫人,这也是病笃乱投医吧,胡猜疑呢。我查问那班车倌,有一个告我,前不久三喜曾对他说:不想赶车,就想跑口外去。这个车倌奚落他,眼看就熬出头了,不定哪天东家外放呢,还愁落个比口外好的码头?可三喜还是一味说,不想赶车了,只想跑口外去。所以,我就疑心,是不是老夫人多说了他几句,就赌气跑了?”

“我可没说他骂他!康家上下几百号人,就三喜跟我知心,就他一人叫我喜欢,我疼他还疼不过来呢,怎么会骂他!小东西,真说走就走了……”

杜筠青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全忘了顾忌自己的失态。

老夏可吓坏了,只以为是自己问错了话,忙说:“老夫人,是我问错了话。老夫人对下人的慈悲,人人都知道。我们正派人四处寻他,他一个小奴才,能跑到哪儿?准能把他寻回来。好使唤的车倌有的是,就先给老夫人挑一个?”

“除了三喜,我谁也不要!一天寻不着三喜,我一天不出门,一年寻不着他,我一年不出门!小东西,真说走就走了……”

“老夫人就放心,我一准把这小奴才给找来。”

老夏匆匆走了。

杜筠青慢慢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着管家老夏的面,为一个车倌失声痛哭,这岂不是大失体统?失了体统,那也好!她本来就想坏老东西的体面。只是,不该搭上三喜的性命。为三喜痛哭一场,那也应该。得到三喜确切的死讯,她还要正经痛哭一场,叫康家上下都看看!

她刚才失态时,管家老夏吃惊了吗?只顾了哭,也没多理会老夏。他好像只是慌张,没有惊奇。难道老夏不觉得她这是失态?他好像说:老夫人对下人太慈悲了。想到老夏说的“慈悲”二字,杜筠青自己先吃惊了。慈悲,慈悲,那她不成了菩萨了!她为三喜痛哭,那岂不是一种大慈悲?三喜为她落一大慈悲的虚名,那他岂不是白送了性命?

老夏说,老夫人对下人太慈悲了。他还说,老夫人对下人的慈悲,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以为你是这样一个慈悲的老夫人,谁还会相信你做了坏事,反叛了老东西?

老天爷!早知这样,何必要叫三喜去死?

三喜,三喜,我从来就不同意你去死!是我勾引了你,是我把你拉进来报复老东西,也是我太喜欢你,因此是我坏了你的前程。要死,得我死。你一个年轻男人,可以远走高飞,走口外,下江南,哪不能去?你先跑,我来死。我死,还有我的死法,死后得给老东西留下永世抚不平的伤痛。可你就是不听,急急慌慌就这样把性命交出来了。你对别人说,你想跑口外去。我知道你是故意这样说,我不相信你是跑了。你要是跑了,不是死了,我倒还会轻快些。他们要是真不相信我会勾引你,那我岂不是白白毁了你!

三喜,你要没有死,就回来接我吧。我跟你走,那他们就会相信一切了。

杜筠青天天逼问三喜的下落,而且将心里的悲伤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可正如所料,她既问不到确切的消息,也无人对她的悲伤感到惊奇。四爷、六爷,不断跑来宽慰她,也说待下人不能太慈悲,不能太娇惯。老夏更断定,那忘恩负的小奴才,准是瞅见府上连连出事,忙乱异常,便放肆了,偷偷赌钱,背了债,吓跑了。她极力否认他们的推测,可谁肯听?只是极力劝她,就坐别人赶的车,进城洗浴吧,别为那不识抬举的小奴才伤了老夫人贵体。

老天爷,一切都不由她分说!

杜筠青为车倌三喜这样伤心,的确在康家上下当作美谈传开。

像康家这样的大家,当然是主少仆多。老夫人如此心疼在跟前伺候她的一个下人,很容易得到众多仆佣的好感。何况她本来在下人中就有好人缘。下人们不成心毁她,可畏的人言就很难在主家的耳朵间传来传去。

主家的四爷六爷,也清楚这位继母早被冷落,孤寂异常。她能如此心疼跟前使唤惯了的下人,到底是心善。自家受了冷落,反来苛待仆佣,那是常见的。许多年过去,这位开通的继母,并不爱张扬露脸,更不爱惹是生非,他们并不反感她。

各门的媳妇们,虽爱挑剔,但女人的第一件挑剔,已经叫她们满足非常了:这位带着点洋气的年轻婆婆,她没有生育,没给康家新生一位七爷,那她就不会有地位。再加上老太爷过早对她的冷落,更叫她们在非常满足后又添了非常的快意。所以,见她如此心疼一个车倌,便都快意地生出几分怜悯来:她没儿没女,准是把小车倌当儿女疼了,也够可怜。

康家主仆没有人对老夫人暗生疑心,那还因为:本就没有人想过,有谁竟敢反叛老太爷!包括老夫人在内,对老太爷那是不能说半个不字的。这是天经地义的铁规。

杜筠青也渐渐觉出了这一点:在康家,根本就没有人相信,她竟敢那样伤害老东西。难怪三喜一听老东西要回来,就这样慌慌张张走了。

可你做了没人相信的事,岂不等于没有做?三喜,三喜你真是走得太早了。可你到底是想了什么办法,能走得这样干净?

他也许是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