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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走后,六爷倒是真想闯进老院发现点秘密。可惜,他还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对老夫人说,已不再相信先母的英灵曾经守了他好几年,那不过是谎称,但愿先母不会责怪。不这样说,哪能套出那个女人的话来?

老太爷不在了,请求进老院,老夫人不便拒绝。但进去了,就四处乱钻,见人就问,哪也不成吧?老院里的下人,一个个都是老太爷特别挑拣出来的,没人对你说实话的。向老夫人打听,那更是与虎谋皮了,再傻也不能那样做。想来想去,六爷就想出了这样一个托词。既然先母早已转世去了,多年闹鬼不过是一出假戏,那准能引出这个女人轻易不说的一些话来。

先母死得屈,还是不屈,听听这位继母说什么,也多少能看出些痕迹吧?

六爷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的应对竟如此不露一点痕迹。她仿佛比谁都敬重先母!又仿佛比先母还要疼爱他。他不过随便问了一声,书阁里的书籍是否有先母读过的,她便要叫人为他搜寻先母的遗笔。

想搜寻,就寻吧。能寻出来,就是片言只语,那也真要感谢你。

其实,六爷去寻那本《困学记闻》,实在也只是进入老院的一个借口。

初入老院,一无所获,六爷只能再觅良策了。

学馆的何老爷,是位疯疯癫癫的人物。他说的话,大多不能深信,可有时也说些别人不敢说的话。何老爷来家馆任教职也有四五年了。老太爷闲来也常与他聚谈。家里的夏管家、包武师,他也爱寻人家抬杠。他又是置身世外的人,也许还知道些事?

所以,六爷就有意缠了何老爷,扯些学业以外的闲话。

老太爷出巡后,何老爷变得异常兴奋,也总留住六爷,扯些闲话。只是,他爱扯的,尽是些码头上的商事。

那日,本来是向六爷传授应考策论的谋略,忽然就又说到老太爷的出巡:

“孙大掌柜,他就是太不爱出门!你统领着天下生意,不通晓天下时势,就是诸葛孔明,也得失算。孔明会用兵,可他再世也做不了生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日商场,哪还有那种便宜事!我看,不是老太爷拉扯,孙大掌柜他才不想出这趟远门。”

六爷乘机说:“何老爷,你也不出门了,何以能知天下时势?”

“我驻京号十多年,沪号、汉号、东口字号,也都住过,足迹几遍天下,岂能不知当今时势!他孙大掌柜去过哪儿?尤其近十多年,窝在老号而已。《系辞》有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今天下日新,你只是不理,德岂能盛,业何以富?”

“那老太爷真该换了你,接替孙大掌柜领东。”

“六爷你不要讥讽我。你们康家真要选了我领东,天成元早盖过它日升昌,成了天下第一票号。顶了这个倒灶的功名,什么都谈不上了。”

“何老爷,我正苦读备考,你却这样辱没功名,对圣贤事大不敬,是成心要连累我呀?就不怕先母的英灵来惩罚你?”

“哈哈,我是早已受了惩罚了。再惩罚,又能如何!”

“那我就祈求先母,什么时候再来恫吓你一回!你要误我功名,先母一定会大怒的。”

“先令堂大人如有神通,还望祈她摘去本老爷的功名。”

“何老爷今日是否饮酒过量了?”

“老太爷不在,老夏他哪里舍得给我多备酒?”

“何老爷,先母辞世许多年了,亡灵忽又显现,也许真在惦记我考取功名。可近来我也在想,先母的魂灵或许早已转世而去,所谓显灵,不过是一出假戏而已。何老爷,你也相信先母的亡灵至今徘徊不去吗?”

“敬神,神即在。你希望她在,她就在。”

“可先母总是不期而至,并不是应我之祈才来。所以,我就疑心,是父亲为严束我专心读书,才假托了先母的亡灵,叫他们重唱了这样一出戏。”

“六爷,老太爷他会如此看重你的功名?”

“老太爷很敬重何老爷,常邀何老爷小饮,长叙。对先母不时显灵之事,不知你们是否谈起?”

“那是贵府的家事,我哪里敢谈起?六爷,先母遗志,你当然不可违。可老太爷是希望你继承家业,由儒入商。这是父命,也不可太忤逆了。六爷日后如有志于商,我甘愿为你领东,新创一家票号,成为天成元的联号。只是,六爷你得听我一句话,总号万不能再囿于太谷,一定要移师于雄视天下的京都……”

“那也得等我高中进士以后吧,不然,我怎么能使唤你这位举人老爷呢?”

“六爷,我早已想好了一条妙计,可以脱去这个倒灶的举人功名?”

“是什么妙计?”

“求谁写一纸状子,递往官衙,告我辱没字纸,不敬圣贤,荒废六艺,举人功名自会被夺去的。”

“你顶了这样一个罪名,我可不敢用你。”

“六爷不用我,自会有人用我的。”

这位何老爷,说到码头商事,儒业功名,就如此疯疯癫癫,可说到老太爷和先母却守口如瓶!可见他也不是真疯癫。

想从何老爷口里套出点事来,也不容易。

六爷谎称先母的亡灵有假,居然就真的触怒了她?

六月十三那日夜半,突然又锣声大作,还很敲了许多时候。先母不显灵,已经有许多年了。近来,怎么忽然连着显灵两次?六爷照例跪伏到先母的遗像前,心里满是恐惧。

奶妈并不知他有如此不敬之举,依然像以往那样,代先母说话:

“六爷,你母亲是为你的婚事而来,你快答应了她吧。”

六爷只是说:“求母亲大人饶恕我的不敬。”

奶妈就说:“也求老夫人给老太爷托梦,催他早日给六爷完婚。”

“求饶恕我的不敬。”

“六爷的学业,老夫人尽可放心。”

“我不是有意如此。”

“老夫人牵挂的,就这一件事了吧?催老太爷为六爷早日办了这件大事,你也该放心走了。老夫人你太命苦,生时苦,升了天也苦,你也该走了。”

六爷不再说话。

“老夫人就放心去吧。”

“老夫人还有甚的心思要说,你就说吧。”

凄厉的锣声只是敲个不停。六爷心里知道这是先母盛怒了,他满是恐惧,祈求原谅自己。可先母似乎不肯宽恕他。他本来也是为了先母,想弄清先母的冤屈,却这样得不到先母体谅。母亲大人,要真是你的在天之灵驾临了,你应该知道为儿的苦心吧?你的在天之灵既然一直守护着我,也该将你不肯离去的隐情昭示给我了。我已经成人,你就是托一个梦来,也好。

可母亲大人,你已久不来我的梦中了。

难道我的猜测是对的?我一时的谎称并不谬?母亲大人你其实早已脱离阴间,转世而去了?这许多年,谬托你的亡灵的,不过是父亲和那个替代你的女人?他们叫巡夜的下人,不时演这样一出闹鬼的假戏,其实只是为了严束我?

母亲大人,如果你真驾临了,就求你立刻隐去,令他们的锣声止息。如果他们的锣声一直不止,我就要相信我的谎称不谬了。

六爷跪伏着,在心里不断默念这样的意思。

良久,凄厉的锣声只是不止。

六爷忽然站了起来,冲向了院里。

奶妈大为惊骇,慌忙跟随出来:“六爷,六爷,你这是做甚?”

“我去见母亲。”

“她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眼前,六爷,你得赶紧跪下!”

“我想在月光下,见见母亲。”

“隔了阴阳两界,你们不能见面,赶紧跪下吧,六爷!”

奶妈就在庭院的月光下,跪下了。

将满的月亮,静静地高悬在星空。清爽的夏夜,并没有一丝的异常。只有那不歇的锣声覆盖了一切。

不远处,就能望见守夜的更楼。那里亮着防风的美浮洋马灯。锣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可是,除了更楼上灯光,再也没有灯光了。除了这凄厉的锣声,也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所有的人都习惯了这送鬼的锣声了?

也许谁都知道,这锣声只是敲给他老六一个人听的。今夜敲得这样长久,那一定是因为他向那个继母说出了真相。她害怕他识破真相!

奶妈她也知道真相吧?

六爷想到这里,就向男佣住的偏院走去。

奶妈又慌忙追过来:“六爷,你要去哪儿?”

“去叫下人,开开院门,我要上更楼去。”

“六爷,你不能这样。你母亲就在你眼前!”

六爷不再听奶妈的拦阻,径直向偏院去了。

只是,他刚迈入偏院,锣声就停下来了。随之,就是一种可怕的寂静。这种异常的寂静,似乎忽然将清冷的月光也凝固住了。

六爷心头一惊,不觉止住脚步,呆立在那里。

不知是过了许久,还是并不久,在那凝固的寂静中,格外分明地传来了一声真正凄厉的呼叫,女人凄厉无比的呼叫……

六爷只觉自己的头皮顿时一紧,毛发都竖起来了。

“奶妈,你听,这是谁在叫?”

奶妈却说:“哪有叫声?六爷,你母亲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屋吧!”

没有叫声?不是女人的叫声?

果然,还是那凝固了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