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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后,津号给京号报急的同时,也给太谷老号和汉号发了告急的电报。

太谷老号收到如此意外的急电,当然不敢耽搁,赶紧就送往康庄,交给四爷。四爷一见这样的电报,真有些吓傻了。

来送电报的老号协理忙安慰说:“四爷也不用太着急,京津字号的老帮,都是有本事的人,他们一定在全力营救。再说,出了这样的事,也一定电告汉号了,还有老太爷大掌柜他们坐镇呢。”

四爷还是平静不下来,连问:“你说,五娘真还有救吗?”

“绑票,他就是图财要钱,咱们又不是没钱。只要五娘不惊吓过度,这一难,破些财,就过去了。”

“五爷他们也不爱招惹是非,偏就欺负他们?”

“这种事,也不是只冲着五爷五娘。”

“那他们是冲着谁?冲着你们字号?”

“天津码头,今年拳乱教案不断,局面不靖,什么意外都保不住要发生。”

“天津就这么乱,汉口不要紧?”

“汉口不要紧。四爷,你也不用光自家着急,先跟二爷他们商量商量。有什么吩咐,我们字号随时听候。”

四爷这才把二掌柜送走,赶紧把二爷、六爷叫来。

对这种突发灾难,六爷能出什么良策?也不过说几句尖刻话罢。“生意做遍天下了,还有人敢欺负?”

二爷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当下就愤怒之极:“这是哪路生瓜蛋,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胆子不小呀,真倒欺负到爷爷家里来了。老四,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召太谷武林几个高手,立马就去天津卫!”

六爷能看出,年长的二哥从来都不曾这样威武过,现在终于叫他等到一显身手建功立业的时候。可二哥的武艺究竟有多强,真能力挽狂澜,千里夺妇归?六爷心里暗生了冷笑。

四爷对二爷的这种威武之举却是大受感动,二哥出来撑着,他也可以稍稍松口气。事出江湖,二爷出面最合适了,就是老太爷在,似乎也只能如此吧。

二爷是有些异常的兴奋,但也并不是一时性起。他与五爷虽不是一母所出,毕竟有手足情分。更何况,这是关乎着康家的声威!

他没有和四爷、六爷多啰唆,赶紧就策马跑往贯家堡,去见车二师父。车二师父是太谷武林第一高手,又有师徒之情,二爷去求助,也理所当然。还有一层理由,是车二师父当年在天津,有过一件震惊一时,传诵四方的盛事。

那是光绪十八年(1842),车二师父护送太谷孟家主人往天津办事。其时他已年届花甲,满六十岁了,但武艺功力不减,那一份老道仿佛更平添了许多魅力。他本来在华北各码头就很有武名,这次到天津,武界也照例热闹起来,争相邀他聚谈、演武、饮宴。

当时,天津码头正有一位游华的日本武士,叫小山安之助,剑术极精。在津设擂台比武,寻不着敌手,很有一些自负。其实,天津是个五方杂处的大码头,武林高手一向就藏着不少。只是,日本武士将身手和声名全托付给那一柄长剑,套路与中华武术中的剑术全不相同,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制式”完全不同。天津一些武师,对小山的自负,很生气,跳上擂台应战,就有些心浮气躁,武艺不能正常发挥,败下阵来的还真不少。另一些清高的武师,起根就不屑于跟倭国武人同台演武。这就使小山更自负得不行!

津门武友,自然向车二师父说到了这个小山。车二师父也只是一笑而已,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出头露面的人,当然不会上赶着去寻日人论高低。不想,这个小山武士,倒先听说了车二师父的武名,居然亲自登门来拜见。把自负全藏了起来,礼节周全,恭恭敬敬,表示想请教车师父的功夫。这一手,真还厉害!他要挂了一脸自负,扔出狂言跟你挑战,你不理他也就是了。可这样先有礼,已占了理,你不搭理人家,就不大器了。张扬出去,你是被吓住了,还是怎么了?

车二师父只好应战。

车师父的形意拳功夫,当然是拳术、兵器都精通的。他自己比较钟爱拳术,不借器械,好像更能施展元气真功。而在器械中,他更喜欢枪和棍。以枪棍化拳,才能见形意拳的精髓。形意拳虽讲究形随意走,形意贯通,但威力还在形上,是立足实战的硬功。车二师父以高超绝伦的“顾功”,也就是防守的功夫,闻名江湖,但他也不是仅凭机巧,是有深厚的强力硬功做底的。已经六十岁了,他依然臂力过人,一双铁腿扫去,更是无人能敌。所以,他于剑术,平时不是太留意。中华武术中的剑,形美质灵,带着仙气,是一种防身自卫的短兵器,武人都将剑唤作文剑。

日本武士手中的剑,那可是地道的武剑。以中华武人的眼光看,那是刀,不是剑。刀是攻击性的长兵器,不沾一点文气、仙气。

但车二师父就是提了一柄佩了长穗的文剑,跃上了小山安之助的擂台。

客气地施礼后,小山喝叫一声,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神情凶悍,气象逼人,抡着他那柄似剑非剑、非刀似刀的长剑,闪电一般向车师父砍杀过去。车师父却是神色依旧,带着一脸慈祥,从容躲过砍杀。手中那柄细剑,还直直地立在身后,只有剑柄的长穗,舞动着,划出美丽的弧线。小山步步逼近,车师父就步步趋避,眼看退到台口了,只见他突然纵身一跃,越过小山,落到台中央。

六十岁的人了,还有这样的功夫,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小山似乎气势不减,但他不再猛攻,也想取守势,不料车师父的剑早飞舞过来,他急忙举剑一挡,当啷一声,一种受强震后的麻酥之感就由手臂传下来。小山怒起,又连连砍杀过去,可触到车师父的剑时,却只有绵软的感觉!到这时,他心里才略有些慌,只是不能显露出来。

车师父就这样引诱小山不断攻来,又从容避开,叫他的攻击次次落空。其间,再忽然出手一击,给对手些厉害看。

几个回合下来,小山已经有些心浮气躁了。于是车师父就使出了他的绝招。两人砍杀刚入高潮,小山就突然失去了对车师父剑路的预测,尤其对虚剑实剑全看不出了:用力砍去,触到的软绵无比;刚减了一些力气,却又像砍到坚石,手震臂麻,简直像在被戏耍。这可叫他吃惊不小!这样一惊慌,出剑就犹豫了,不知该劲大劲小。如此应对了没几下,忽觉手臂一震一麻,剑就从手中弹出,飞到远处,当啷落地。

台下又是一片喝彩声。

小山这时倒不慌了,整了整衣冠,行了礼,承认输了。并表示想拜车师父为师,学习中华形意拳功夫。

车二师父推说中日武艺各有所宗,两边都跨着,只能相害,不能互益,没有答应。其实,他哪里会将中华绝技传授给外人!

如此别开生面地大败东洋武士,车二师父的名声一时大震津门。以前只是武界知道他的大名,从那以后一般老百姓也将他看作英雄好汉了。这事虽已过去六七年了,但在天津,车二师父的武名还是无人不知的。现在康家在天津有难,正可重借车二师父的大名,摆平那些绑匪。

车二师父听康二爷一说,当即表示愿意尽力。只是,他考虑再三,觉得自家亲自赴津,太刺眼,太张扬。这样弄不好,会逼着绑匪撕票。再说,他自己毕竟也年纪大了。所以,他建议请李昌有去。李昌有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武艺也最好,尤其擅长“打法”。“打法”,即攻击性的拳术,与“顾法”相对。李昌有的“打法”,在太谷武林已经出类拔萃,有“车二师父的顾法,昌有师父的打法”之说,师徒相提并论。

二爷就去请正当盛年的李昌有。昌有师父很给面子,一口就答应下来。他们一道挑选了十多名强壮的武师拳手,便连夜飞马赶往天津。

发往汉口的电报,老太爷康笏南晚了两天才见到。因为他和孙大掌柜正在离汉口数百里远的蒲圻羊楼洞山中。说是避暑,其实在巡视老茶场。汉号陈亦卿老帮,见到这样的电报,当然不敢耽搁,立刻派柜上伙友日夜兼程送去,还是晚了。

康笏南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问孙大掌柜:“这是谁在跟我们作对?”

孙北溟说:“能是谁?莫非津号的刘国藩得罪了江湖?”

康笏南说:“江湖上谁敢欺负我们?我看不是江湖上的人。”

“那是闹八卦拳的拳民?”

“我们一不办洋务,二不勾搭洋人,拳民为难我们做甚?”

“总是津号的仇人吧。”

“你说,是不是日升昌雇人干的?”

“日升昌?不会吧?我们跟它也没这么大仇,至于干这种事?眼下又正是西帮有难的时候,它也至于这样和我们争斗,坏西帮规矩吧?”

“正是在这种时候,才怕我们太出头了。”

“我们出什么头了?”

“你我出来这一趟,准叫他们睡不着觉了。”

“我看不至于。老东台,你也太把开封的信报看得重了。”

他们南来途中路过河南怀庆府,发现那里庄口的生意异常,曾叫开封分号查清报来。日前开封来了信报,说怀庆府庄口的生意,是给日升昌夺去了。我号老帮是新手,又多年在肃州那样边远的地方住庄,不擅防范同业,叫人家趁机暗施手段,把我号的利源夺过去了。

怀庆府虽不是大码头,但那是中原铁货北出口外的起运地,货款汇兑、银钱流动也不少。康笏南看了信报,就非常不高兴,说日升昌你是老大,这样欺软不欺硬,太不大气。孙北溟倒觉得,还是我们的人太软。他没有想到,樊老帮竟会如此无用。康笏南却依然一味气恼日升昌。现在,他把天津出的绑案也推到日升昌,这不是新仇旧恨一锅煮了?

康笏南笑孙北溟太糊涂。他嘱咐汉号来送讯的伙友:赶快回汉口告诉陈老帮,叫他给口外归化打电报,命三爷火速赴津,不管救没救下人,也得查明是谁干的。

孙北溟说:“靠津京两号,还查不清吗?”

康笏南却说:“出了这种事,老三他应该在天津!”

孙北溟还是吩咐:给京号也发电报,叫他们全力协助津号营救。

出了这样的事,孙北溟感到应回汉口,以方便应付紧急变故。但康笏南不走。他说,出了再大的事,也该他们小辈自家张罗了。他最后来一趟羊楼洞得看够。这是康家先人起家的地方,哪能半途而废?

只是天津的消息,使蓊郁的茶山,在他眼中更多了几多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