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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没走几天,果然就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营救不及,五娘遇害。六爷听到这消息,才明白何老爷不是胡言乱语。

刚传来五娘被绑票的消息,何老爷就说:五娘怕没救了。这不是讹钱,是讹人。一准是津号那个刘国藩结了私怨,人家故意讹他呢。何老爷还说,五爷五娘走时,他就告诫过他们:千万不敢去天津,津号那位刘掌柜靠不住。可五爷五娘哪还把他的话当句话记着?只怕当下就没往耳朵里进!要听了他何某人的告诫,哪能出这等事?

“六爷,我的金玉良言没人听了。你们康家没一人爱听我的金玉良言了。天成元也没一人爱听我的金玉良言了。西帮,天下人,谁也不听我说了。”

何老爷忽然这样感伤不已,大发议论,真把六爷吓了一跳。不过,六爷早习惯了何老爷的疯疯癫癫,也就接住话头,叫他议论下去。或许,他还真能说出些解救五娘的门道。

但听了半天,何老爷也只是一味奚落津号的刘掌柜,说他是“只有心思,没有本事,就爱说别人的不是”,就凭这稀松样,竟哄住了领东一个人,捡了一方诸侯当。刘国藩他能当上老帮,天成元也该败了。事前胆大如虎,事后胆小如鼠,既无妙思,更无急智,又不结善缘,只一味好大喜功,不砸锅塌底还等甚?

何老爷何以对刘掌柜仇恨如此?六爷侧面问了问,他跟刘国藩原来在一搭住过庄,好像也没有什么过节,只是觉得这个人无能无行,竟被重用,气愤不过。

六爷就说:“何老爷已脱离商界,生这种闲气做甚!你总看不起官场,可商界又如何?庸者居其上,贤者居其下,还不是也这样!”

“六爷说得好!”

何老爷忽然击节称赞,又把六爷吓了一下。这位何老爷,今儿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

“字号的事,我们管它呢。只是何老爷何以就断定五娘没救了?”

“六爷,我连这都看不出来,岂不是比刘国藩那狗才还无能?”

“那何老爷有办法救五娘吗?”

“要救五娘,只有一法。”

“什么办法?”

“眼下你们康家是谁主事?”

“四爷。”

“那六爷就赶紧去对四爷说:要救五娘,立马请何老爷赴津。”

“何老爷去天津,就能救了五娘?”

“六爷要不信,那五娘一准就没救了。”

“已经议定,二爷带一班武师,立马赴津。”

“差了,差了,这是一出文戏,你们怎么能武唱?五娘是没救了。”

六爷倒是把何老爷的这一通胡言乱语,对二爷、四爷和管家老夏都说了,可谁也没当正经话听。二爷出发前,何老爷还跑去见了,特意交代:到了天津,二爷只把刘国藩一个人拿下,摆出些威武来,拍桌子瞪眼,严审那狗才。往厉害处一吓唬,刘国藩就会把什么都招出来。此为解救五娘的唯一入口处。二爷当然也没把何老爷的话当回事。

不过,六爷见何老爷如此反常,也有些将信将疑的。所以就想请习《易》的大哥,先卜一卦,验证一下。大哥偏又不肯。他正想到外间请人算一卦,五娘遇害的噩耗就传来了。六爷这才真吃惊了:何老爷还真有些本事?

所以,在四爷叫去议事前,六爷赶紧先去见了何老爷。一见面,六爷就说:“还是何老爷料事如神!事到如今,才知道未听何老爷指点,铸成大错。现在四爷更慌了,何老爷不会生我们的气,坐视不管吧?”

何老爷冷笑一声,说:“我说了,你们还是不会听。”

六爷就说:“四爷不听,我听。何老爷的高见,我一定要张扬,坚持。”

“要听我的,事到这一步,四爷六爷你们也没什么可着急的了。给五爷门口挂了孝,给五娘设个灵堂,不就得了?天津那头,可要热闹了,只是没你们什么事。”

“五娘的丧事,宜在天津那头办?”

“光是五娘丧事,能热闹到哪?五娘一死,刘国藩也必死无疑!”

“刘掌柜也要遇害?”

“他那点胆,必定得给吓死!老帮给吓死了,津号跟着就得遭殃。天津那码头,遇这种事,不把你挤垮算便宜你。六爷你看吧,津号是要热闹非凡!”

何老爷说的原来是这样一种热闹,六爷可不爱听这些生意上的事。

“那五娘的丧事,还是回来办好?”

“叫我看,最好是先秘不发丧。”

“秘不发丧?”

“你们不会听我的吧?把这许多祸事张扬出去,你们康家的生意不做了?”

“何老爷的高见,我一准对四爷说。”

“六爷,那你再求四爷一声,派何某去天津吧。当此危难之际,京号的戴老帮是一定在津的。我去,可助他一臂之力。”

何老爷竟提出这样的要求,六爷更没有想到,但也只好应承下来。

在跟四爷议事时,六爷很正经地说出了何老爷的高见。四爷和老夏一听秘不发丧,就依然以为是疯话。至于派何老爷赴津,四爷更不敢答应,贵为举人老爷,只怕老太爷也不便做此派遣吧。

等到四爷老夏赶赴天津奔丧,在寿阳被追了回来,接着又传来刘国藩自尽的消息,何老爷本来该更得意了,岂料他竟忽然疯癫复发,失去常态!

那日,六爷得知津号的刘掌柜果然服毒自尽,就急忙跑到学馆,去见何老爷。何老爷一听,哈哈笑了几声,两眼就发了直,瞪住六爷,却不说话。

“何老爷!何老爷!”

就像没有听见,依然瞪着眼,不说话。六爷有些怕了:何老爷眼里什么都没有了,平时的傲气、怨气、活气、全没了。这是怎么了,难道何老爷舍不得刘掌柜死?

“何老爷,刘掌柜的死,你不是早有预见?”

“六爷,我求你一件事。”

何老爷依然是两眼空洞,说话都像是变了一个人。

“何老爷在上,有什么吩咐,学生一定照办。”

“你们康家谁主事?”

“是四爷临时主事。”

“那你去跟四爷说,刘国藩死了,津号老帮的人位空出来了,赶紧把何开生派去补缺。除了他,谁在天津码头也立不住!听清了吧?”

“听清了。”

“那你说说,我求你做甚?”

“派你去天津做老帮。”

“那你还不赶紧去见四爷?”

“我这就去。”

六爷趁机慌忙离开了学馆。要在平常时候,何老爷这样疯说疯道,六爷不会当回事。何老爷客串科举,不幸中举,噩梦一般离开票号,虽然已经有几年了,平时还是说不了几句话,就拐了弯,三绕两绕,准绕回商号商事。只是,平时可不是这副怕人的模样,眼里一点活气也没有了!他住票号多少年,还不知道字号的人事归谁管?四爷他能管了津号的人位?何老爷说这种傻话,分明已有些不对头了。

六爷当然也不能把这些傻话转告四爷。四爷还正为一摊非常事件焦头烂额呢。管家老夏,他也管不了何老爷。所以,六爷只能躲开了事,也不知该如何将息有些失常的何老爷。

谁料,六爷刚回到自家的书房,还没喘了几口气,四爷就派人来叫他速去。还以为天津又传了什么怕人的消息,也不敢迟疑,他慌忙来见四爷。到达时,还没进屋,就隔着帘子听见何老爷那种变陌生了的可怕声音:

“派我去津号领庄,有何不妥?”

原来,叫他来是因为何老爷。他有些不想进去,可下人已经将竹帘撩起来了,只得进来。

见六爷进来,何老爷转而冲他问:“你说,我去津号领庄,有何不妥?”

六爷忙顺着他说:“当然比谁都强,只怕有些大材小用。”

何老爷瞪着眼,说:“你不知道,天津卫码头那是什么庄口,本事小了立不住!少东家们,赶紧派我去,再迟疑,津号就没救了。”

四爷就问:“六爷,何老爷这是怎么了?”

六爷赶紧摇摇头,继续对何老爷说:“我和四爷一准举荐何老爷去津号领庄,就请何老爷放心。我正在给老太爷和孙大掌柜写信呢。”

“来不及了,快派我去津号!”

“我们给汉口打电报,成不成?”

“来不及了。快派我去津号。快来不及了,快没救了,少东家们。”

四爷插了一句:“何老爷,字号上的人事,我们东家一向也不好插嘴的。”

何老爷就怒喝道:“孙北溟,庸者居其上,靠他,你们康家一准要败!”

六爷忙示意四爷,不要说话,他接住说:“何老爷说得对,孙大掌柜是老不中用了。我们立马就去打电报,向老太爷举荐何老爷。”

“来不及了,少东家们,还不赶紧派我去天津!”

任六爷怎么顺着毛哄,何老爷只是不走,愣逼着两位少东家派他去天津。四爷没法,派人去叫管家老夏。老夏赶来,和何老爷对答了几句,就吩咐下人叫来一个粗壮的家丁。那家丁进来,没说一句话,走过去躬身一抱,就将何老爷扛了起来,任他挣扎叫喊,稳稳扛了出去。

六爷没想到老夏会这样伺候何老爷!他虽疯癫了吧,也毕竟是位举人老爷,还是自己的业师,怎么能像扛猪羊似的,任其号叫着,扛了出去?六爷知道,老夏和何老爷一向不和,谁也看不起谁。老夏现在所为,岂不是乘人之危,成心令其受辱?

六爷就不高兴地说:“老夏,老太爷待何老爷还从不失礼。何老爷是正经举人,你能这样伺候?”

老夏忙说:“六爷,我哪敢对何老爷失礼?可他犯病了,不得不这样伺候。除此,还有一法,更不雅。四爷通医,也知道吧?”

六爷就问:“还有何法?”

“猛然打他几耳刮,说不定能打过来。”

抽何老爷的耳刮?这岂止是不雅!可老夏说得一点都不在乎。

四爷说:“把何老爷扛下去,就不用再打他了。缓不过来,还是送他家去,慢慢养吧。”

老夏答应了声,就匆匆退下去关照。

六爷也不知道何老爷是否挨了打,反正是在学馆见不着他了。从五娘被绑票,到何老爷失疯,像猪羊一样给扛走,一件挨一件的背运事,使六爷更厌倦了康家的生活。无论如何,在明年的乡试中不能失利,否则,他就无法离开这个叫人讨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