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作品赏析

二、作品赏析

(一)佳构剧的典范之作

在戏剧创作中,结构主要是指安置素材所用的框架,也就是带动引导发展的总纲领,结构如同一个建筑师在修建一个大厦之前所设计的图纸,只有预先设计好一切建筑的材料和要素,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砖头木头才会成为神奇的整体,它发挥着统筹规划的关键作用。

戏剧结构思维与其他文学作品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好的戏剧作品的结构,必然能在众多因素中找到一个平衡点,所有这些因素,都必须对整个格局起作用,因素与结构是一种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关系。

图2-2-1 话剧《雷雨》剧照

《雷雨》这部话剧讲述的故事情节如下:

情节一:30年前,周朴园对侍萍始乱终弃。

情节二:周朴园的儿子周萍与自己的继母蘩漪之间曾经有过一段恋情。

情节三:周萍与四凤之间产生爱情,但这种爱情从本质上说是一种乱伦关系。

《雷雨》所讲述的故事在很多中外剧作中都很常见,但作者却在惯常中发现了它的不寻常之处,曹禺先后花费了5年左右的时间,用自己高超的话剧创作能力,将这部话剧当中的所有人物都容纳进一个相对完整的体系中,使得故事中的每个人物之间都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情感上的纠葛,每个角色的所作所为,又一步步将自己和别人推向了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是中国话剧佳构剧的典范之作。

全剧的时间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到半夜,地点是周公馆小客厅与杏花巷10号,在从上午到半夜不到24小时之内浓缩了两个家庭两代人30年的悲欢离合。

《雷雨》第一幕的开始部分,由鲁贵与四凤的对话引出基本人物关系:首先是四凤与周萍之间的关系;其次是周萍与继母蘩漪之间的关系。接着是蘩漪的下楼,此前她已经两个礼拜没下楼了,两年没回家的丈夫周朴园大前天回来后她也称病未见,但现在却忽然下楼来了,主要原因是因为周萍要走,她准备挽留周萍,于是引出影响全剧发展的贯穿动作——周萍的要走与蘩漪的想尽一切办法留住他。蘩漪的下楼,引起了周朴园对她身体的担忧,形成了第一幕的高潮。

《雷雨》第二幕的开场部分是周萍与四凤之间的对话,这段对话揭示了两个重要信息,第一个信息是四凤与周萍之间的关系很不一般。第二个信息是周萍与蘩漪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一般——他们并不是简单的继母与继子关系,并引出另一个悬念——周萍的生母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接着操纵全剧剧情陡转的关键人物——鲁妈(侍萍)出场。侍萍走进周家,剧情就开始朝着远离蘩漪预期的状态急转直下,她与周朴园30年前的恩恩怨怨、周萍的身世之谜的解开,使剧情发展到了第二幕的高潮。30年前的一对情人相认,揭开了两个看似不相干的周家与鲁家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现在最清楚明白的是观众了。观众刚知道了四凤与周萍的关系,接着发现他们关系注定的悲剧结局,而剧中人还浑浑噩噩。

《雷雨》第三幕的开始部分是一个缓冲,周冲所提出的和解愿望让侍萍的内心产生怀疑。侍萍很担心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于是她让四凤发毒誓再也不见周家的人,只有这样做她才觉得安心。周萍的到来开启了第三幕的高潮,侍萍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破灭,她明白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女儿在感情上的悲惨境遇甚至远远超过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自己仅仅是被有钱人家的少爷始乱终弃,但女儿陷入的则是无法挽回的乱伦悲剧。

《雷雨》第四幕的开场部分较为冷清,但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当周朴园知道侍萍的身份后,他对命运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此时的蘩漪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开始在和周萍及四凤的关系上让步,但这种近乎屈辱的让步仍然无法挽回周萍的心,气急败坏的蘩漪先后利用鲁大海对周萍的仇恨、儿子周冲也爱四凤的事实和让周萍认下侍萍这个“丈母娘”等手段来破坏周萍与四凤的关系,却将这幕悲剧的帷幕意外拉开,于是全剧走向最终的高潮——真相大白:无辜的周冲和四凤横死,因逃避引诱后母的罪而招致更大的乱伦罪的周萍选择了自杀的归宿,蘩漪和侍萍因为儿子和女儿的死亡而精神崩溃,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落下帷幕,留给周朴园是漫漫无期的精神流放。

话剧《雷雨》的剧情可谓十分精彩,这部话剧的剧情与剧情之间环环相扣,显得紧凑而又集中,常常让观众感到目不暇接,不同的发现和突转贯穿始终,其精妙的结构艺术和悬念设置技巧在中国话剧史上实属首例,所以《雷雨》在中国话剧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

(二)悲悯与俯瞰的情感基调

《雷雨》中的人物并不多,有名有姓的人物只有8个,曹禺运用了典型化的创作手法为剧中人物的关系编织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在这张大网之中,所有人物之间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每一个人的抉择和行动又影响着其他人物的命运,即“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何评价剧作者对《雷雨》中人物的态度,历来是引起评论家们争论的焦点问题,从曹禺1936年的《雷雨·序》中,我们也许可以找到答案。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主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沼泽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得知,曹禺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充满了同情,这是一种近似于悲悯的心态,正是这种悲悯的心态,促使作者超越阶级和道德的束缚,以一种宽广的胸襟俯瞰剧中人物的命运。

(三)蘩漪:试图在围城中挣扎的困兽

在话剧《雷雨》中,蘩漪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女性形象,她为了追求一个根本不可能达到的目的,如同困兽般在围城中苦苦挣扎,最终毁灭于痛苦之中。蘩漪这个人物形象十分罕见,她几乎和剧中每个人物都有某种联系。她的行动往往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

这个人物形象之所以能够获得巨大成功,是因为剧作家始终把她放在一条中心行动线上进行塑造:她始终不放弃与周萍之间的感情,留住周萍是她的最高目标,这个目标一直贯穿于全剧的始末,以至于蘩漪后来所作所为都是为这一目的服务的。

曹禺这样来描写蘩漪的出场:

她的脸色苍白,面部轮廓很美。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她的眼光时常充满了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愿望。她经常抑制着自己。她是一个受过一点新的教育的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也有一股按捺不住的热情和力量在她的心里翻腾着。她的性格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蛮劲”,使她能够忽然不顾一切做决定。她爱起人来像一团火那样热烈;恨起人来也会像一团火,把人烧毁。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她像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生命的晚霞就要暗下来了。

从曹禺的文字中,我们能够清楚地感知蘩漪对爱情抉择的理由和执着的原因:她受过一点新式的思想教育,但又只是一个旧式女人,她身上这种新旧交替决定了她既有一种未被文明雕琢过的野性,有性的压抑和困惑,同时又不可能彻底打破自身的局限,于是她的爱情追求就只能变成正常的感情在不正常时代和环境中的一出悲剧。

让很多现代人难以理解的是,蘩漪为什么要牢牢揪住周萍不撒手?

如果我们能够对蘩漪的出身及她所处的环境有所了解,就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曹禺的描述中,她是一个受过一点新式教育的旧式女人,决定了她的行为方式。如果是一个纯粹的旧式女人,她会安于和周朴园的没有爱情的婚姻,相夫教子。在寂寞中度过自己的余生,等待儿子周冲的成长,最终希冀那母以子贵的晚年;如果是一个纯粹的新女性,她会摆脱这死气沉沉的家庭,离开她早就不爱了的丈夫,寻找自己新的感情归宿。但她却是一个在新旧时代的夹缝中的一个女人。她注定了她不幸的生活状态。

由于蘩漪受过一些新式教育,所以她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就爱上了死了妻子的周朴园,当时的周朴园大约三十多岁,在事业上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年轻而不懂世事的蘩漪实际上对周朴园的情感经历一无所知,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蘩漪不顾身边亲友的反对毅然嫁给周朴园,只因被周朴园男人的魅力所吸引。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周朴园早就丧失了爱的能力。他的所有情感已经在当年和侍萍的感情中化作灰烬。蘩漪嫁给周朴园没多久,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但她又毕竟只是一个旧式女人,既然已经生了周冲,她认了命,从此开始了她在周家的痛苦生活。她没有机会接触和了解周朴园以外的任何男人,她住在周公馆的深宅大院里,周围仆从成群,但没有一个是和她能谈得来的人,于是她预备在死寂的岁月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周萍的出现,让蘩漪的人生出现了巨大变化。在蘩漪与周朴园结婚十几年后,周朴园的长子周萍大学毕业,回到周公馆生活。此时的周萍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敢于与父权抗衡,当他看见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继母的凄苦生活状态,不由地产生怜悯之心,于是,这对男女就像干柴烈火一般碰撞到了一起,周萍的爱情点燃了蘩漪压抑在内心的欲望,在这段感情中,蘩漪仿佛重获新生。

但他们的感情天生是见不了光明的,名分上继母和继子的关系使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掺杂了过多的负罪感,周萍最初是凭借自己的年轻气盛,以为自己是和父亲完全不一样的人,但随着他在周公馆生活的时间的推移,他慢慢感觉到自己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开始从年轻人对社会规范的反抗慢慢变得和社会妥协了,慢慢觉得自己应该成为的是父亲那样的男人而不是和父亲对垒的人,再见父亲,就有了归顺之心。再回首自己一头撞进去的和继母的情感纠纷,就觉得对不起父亲了,于是决定从这种不正当的关系中退步抽身。但这时的蘩漪已经从等死的状态中重新活过来了,她在嫁给周朴园后的18年间,只遇到了周萍这一个她真正爱的人,现在她人生的夏天即将过去,生命的晚霞就要暗淡下来了。和周萍分手,意味着她的后半生再不会有爱情了。她将重新回归到死一般的生活中,她是绝对不能接受这个结局的,于是她像在围城中的困兽一般挣扎——开始了她为了争取爱情的决死的挣扎,这种挣扎烧毁了她自己的理智,也在无意间揭开了周萍和四凤兄妹乱伦这一出更大的悲剧。

第一幕中,蘩漪出场时,剧本交代她已经有两个星期没下楼了,即便是自己的丈夫、两年来从未见过面的周朴园回家,她也没有下楼,但听说继子周萍要走的消息时,蘩漪终于要下楼来了,她想要挽留住周萍,不让他离开周家,此时的周萍已决意要离开,他不想和蘩漪产生任何的正面冲突,因此任凭蘩漪怎样讽刺,他都置之不理。

在第二幕中,周萍与蘩漪之间有了两次正面冲突。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公开谈判时,但这一次的谈判是不成功的,尽管蘩漪回忆了他们相爱时的情形:那时她已经屈从了命运的安排,准备安安静静地等死,却被周萍的热烈爱情所救活,现在周萍想再把她扔回原来的状态,让她重新枯死,慢慢地渴死,她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于是她发出了最后的请求:

我希望你用你的心,好好地想一想,我们在这个屋子里说的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第二次冲突发生在这一幕的末尾处,周朴园已经认出了鲁妈就是侍萍,四凤已经被周家辞退,但周萍的心并没有回到蘩漪身上,所以当蘩漪有意识地确认了两次四凤家的位置,但该怎么行动她还没有想好。在周萍表示他是真心喜欢四凤之后,蘩漪发出了她最后的威胁:“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为第三幕她在四凤家的行动埋下了伏笔。

在第三幕中,蘩漪对周萍进行了跟踪,她发现周萍来到了四凤的家里。实际上,此时的蘩漪还没有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但同时她也没有想好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但在无意间目睹了四凤和周萍的热烈亲吻后,蘩漪内心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烧,她最后一点理智消耗殆尽,她关掉四凤房间的窗户,让周萍无法逃脱只是一个即兴的行动,但却清楚表明了她心中的嫉恨,从这时开始,她的行动就已经不全是怎么挽回周萍的心了,而是已经有了与周萍拼个鱼死网破的念头了。

第四幕蘩漪出场的时候,是她从四凤家目睹了四凤与周萍的亲密关系后。在极度失望中,蘩漪浑身被大雨淋湿,跌跌撞撞地走回周公馆,她十分清楚周萍已经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她也就不再在意周朴园怎么看她了。在第一幕的时候因为在乎周萍,所以她在和周朴园的交手中处于下风,但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根本不把周朴园放在眼里,所以当周朴园质疑她为什么大雨天在外面淋雨,她便故意报复地回答周朴园:“我有神经病。”而且公然和周朴园叫板,在周朴园让她离开小客厅他想一个人在这儿歇歇时,她强硬地回答:“不,我要一个人在这里歇一歇,你给我出去。”

尽管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但蘩漪还想作最后的努力来挽留周萍。她放下自己的高傲,试图唤醒周萍的同情心,但是周萍再一次无情地拒绝了她;她甚至又做了一个有失尊严的妥协——同意周萍把四凤也带上一起住,但还是被周萍拒绝了,周萍形容她是“想不到的一个怪物”,是“疯子”,他巴不得她死掉。

蘩漪最终对周萍彻底失望了,她开始了自己的复仇——她要破坏周萍与四凤之间的关系,她来周公馆找四凤的鲁大海,要利用鲁大海与周萍之间的敌对关系来阻止四凤与周萍出走;鲁大海被周萍说服以后,她又叫来周冲,希望利用周冲的嫉妒心阻止周萍;再度失败后,她锁上了公馆大门,叫醒了周朴园,要让周萍当着父亲的面承认自己要和一个女佣人私奔,以此来羞辱周萍、激怒周朴园。她沉湎在自己的情感悲剧中,完全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比她更不幸的人。

周朴园逼迫周萍认下侍萍这个生身母亲后,周萍与四凤乱伦关系的帷幕被撕开,周萍为了逃避与蘩漪的不光明的爱情的行为,却把自己和四凤拖入更加万劫不复的悲剧情境中,制造了更大的悲剧,一切情势都朝着与蘩漪预期相反的状态走下去,局面彻底失控了。她这时才知道周萍与四凤的悲剧远甚于她和周萍之间的悲剧,她后悔了,但一切都晚了。

为了挽留自己曾经有过的一点可怜的爱情,蘩漪如笼中困兽一般作了最后的拼杀,结果不但没有挽回自己的爱情,反而揭开了更大的一出悲剧的面纱。毁灭了其他人的生命,甚至搭上了自己儿子的性命,终于使自己精神也彻底崩溃了。

(四)侍萍:一生无法走出情感的伤痛

任何一出戏剧,都有其决定剧情情节发展走向的关键性人物,在话剧《雷雨》里,这个关键人物是侍萍,即鲁妈。

侍萍走进周公馆的原因是因为周公馆的女主人听说侍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所以想和她谈谈,于是在800里地以外的济南一个女子学堂当佣人的侍萍辗转来到了她此前从不了解的周公馆。

来到周公馆后,侍萍产生了一种梦幻的感觉,周公馆里所有的家具、房间的布置都让她觉得如此熟悉。直到她看见女儿四凤指给她看从前死了的太太的照片时,她才恍然大悟自己走进的原来是那个自己爱过、恨过的周家,才知道自己当年明明只是一个与周家少爷私通并且有私生子的女佣人,而现在在这里俨然成了明媒正娶的太太,她的内心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之后,侍萍见到了周公馆现在的女主人——蘩漪,在与蘩漪对话后,侍萍不由地为自己的女儿四凤担心起来,因为从蘩漪的话语中不难听出,蘩漪那17岁的儿子周冲似乎爱上了在这里做女佣人的四凤,侍萍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就是因为没人指点,爱上周家的少爷周朴园后又被周家抛弃的悲惨经历,所以她要努力避免使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决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与大户人家的少爷有感情上的瓜葛,所以她很痛快地答应蘩漪,她将带走四凤,并且不会让四凤待在本地,她大后天就将带着四凤回济南。

一切仿佛是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但侍萍不知道,她其实这时只是蘩漪用来对付负心的周萍的一个砝码,她痛快地答应带走四凤,使蘩漪得以借她的手赶走情敌四凤,以便最后挽留住想离开的周萍。

侍萍一直最担心的是四凤与周冲相爱,像年轻时的自己一样,她已经为自己年轻时酿的苦酒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她并不知道自己女儿爱上的是她与周朴园当年的私生子周萍,是四凤的同母异父的哥哥,她以为自己能控制女儿的命运,只要她顺利地带走四凤,她就能逃出周家曾经带给她的厄运。但周朴园的上场,打乱了侍萍的计划。

那个30年前她曾经深深爱过的男人,那个曾经把她拋入万劫不复的命运的始作俑者就在她的面前,理智的办法是像过去30年她曾经努力做到过的那样——赶快走出周朴园的视线,永远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过,侍萍的脚步却是如此沉重。在过去的30多年里,她曾经有意识地想遗忘那不堪回首的一切,所以,周家既然在南方无锡,她就选择北方天津安家;因为自己是在周家当女佣人失的身,所以她决不到大户人家帮佣,宁肯跑到800里以外的济南一个女子学堂做佣人。她的潜意识就是要割断自己和大户人家的联系。不仅如此,她还在离开本地之前,还慎重叮咛自己的丈夫鲁贵,决不让女儿四凤去帮人,但贪财的鲁贵没有听她的叮嘱,把女儿四凤带到了周家。侍萍以为自己的一切防范措施,能够挽救女儿,她以为一切还来得及,不知道命运已经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现在,那个多少年来让她恨有多深难忘就有多深的人就在自己的面前,正如同她已经老得连对方都认不出来了一样——对方不也是从一个翩翩少年成了鬓发披霜的老人了吗?30年岁月的磨砺,改变了一切,周朴园已经完全认不出她来了,那应该是她希望有的效果啊,她却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开始想方设法让对方认出自己来:

一开始,周朴园先只以为她是个普通的佣人,于是说:“你不知道这间房间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这是周朴园第一次向侍萍示意让她离去。

但侍萍却没有走,而是转身关上了窗户。

接着,周朴园问侍萍她是什么时候来无锡的,侍萍说光绪二十年,那正是他们之间爱情悲剧发生的时间。

这使周朴园回忆起了过去的事,他以为他在和一个不相干的人谈往事。所以把侍萍美化成了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惠,也很规矩。

这时候,侍萍原本可以选择离开。但她再次选择留下来,并且还对周朴园说“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他了。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侍萍的这段话显然是在向周朴园作自我介绍。在他们两人的相识过程中,侍萍有过许多次离开和回避相认的机会,但她还是坚决留了下来,并且用只有她和周朴园才知道的生活细节提醒周朴园,终于使周朴园认出了她。

这岂不是和她此前30年的行为大相径庭吗?她不是故意在逃避周朴园,并且已经成功了30年了吗,为什么这时候却想方设法要让对方认出自己呢?

当我们回头审视侍萍与周朴园曾经的关系和她一生的坎坷命运,就不难理解她的行为了。与周萍出于逃避蘩漪而与四凤的相爱不同,侍萍与周朴园的相识应该是在他们的童年时代,因为侍萍的母亲梅妈就是周公馆的佣人,所以他们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另外,侍萍是有文化的人,她识字,比四凤的文盲状态要优越得多。她识字的原因大致也可以推断出她与周公馆的关系,同巴金小说《家》里面的鸣凤因为陪小姐读书而识字一样,侍萍也有可能是因为陪伴周公馆的小姐而有机会学了文化,所以,一个有文化而在周公馆长大的侍萍,是很有气质的,正如作者在描写她的出场的时候所说:

侍萍的年纪约有四十六七,鬓发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就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眼睛有点呆滞,时而呆呆地出神,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年轻时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洁净,穿在身上,像一个由大家门户落魄的妇人。

这种大户人家的气质、年轻时候的美貌、识文断字以及与周朴园从小一起长大的经历,使周朴园与侍萍曾经相爱过这一事实变得更加可信,二人不顾社会的规范而纯粹是出于感情的角度而结合了,也曾经有过甜蜜的岁月,否则不可能生了一个儿子后又生第二个儿子。但是,他们的感情是不见容于当时的社会和周朴园的父母的,周朴园自己也如同后来的周萍一样,年轻时以为一个男人可以不管社会规范而我行我素地活着,后来逐渐成熟,才明白一个男人要在社会上安身立命,就不得不考虑社会舆论和家族的发展。从反叛社会和家庭变为了归顺和妥协,于是,侍萍就在周朴园母亲的逼迫和周朴园自己的默许下,在大年三十被赶出了周家。

尽管已经过去30多年,但侍萍的内心从未忘记过周朴园,也对那段感情始终无法释怀,一直生活在情感的伤痛之中。离开周朴园后,侍萍再也没有寻找到真正的爱情,没有找到过哪怕是一点能和她与周朴园在一起曾有过的那种幸福。为了私生子鲁大海,她嫁过两次人,境遇都很不如意,从鲁贵的人品我们也可以想见她第一次嫁的人比鲁贵也好不到哪去。对照鲁贵的自私、刻薄、没有廉耻和没有自尊,她怎么能够不去怀念那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曾经留学德国、胸怀理想、才华横溢并且曾经也爱过她的周朴园呢?

正因为侍萍生活得不如意,所以她才刻意地躲避着曾经的恋人和负心人周朴园。但在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意识深处,她是多么渴望当年的情景哪怕能再现一天也好啊。我们可以想象,她在梦里曾经多少次怀念过那些永远逝去了的美好日子,毕竟他们有两个共同的儿子啊。当魂牵梦萦的那个人终于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那远离周朴园才能建立的永远不见周家人的誓言是多么虚弱无力,一点点的理智在旧时情感的巨大冲击面前灰飞烟灭,她几乎是一次又一次顽强地提醒周朴园,终于让周朴园从记忆的深处认出了她。

和周朴园30年后的意外重逢,撕开了比周朴园对侍萍的始乱终弃的情感悲剧更为深重的乱伦悲剧,以后,悲剧的情势就完全不可逆转了。由于始终没能走出自己一生情感的伤痛,走不出周朴园给自己带来的巨大阴影,使她固执地和周朴园相认,却无意间捅开了女儿和儿子之间的悲剧。如果没有她与周朴园的相认,四凤最坏的结局顶多不过是侍萍一生悲剧的翻版,但她自己没能走出的情感伤痛,终于导致了周萍和四凤无法正视的乱伦,使他们失去了生存的理由。

但侍萍又是无辜的,她不是刻意在制造悲剧,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却终于适得其反。她也终于在抵抗了30年的命运悲剧以后,被儿女的悲剧彻底击垮,除了精神崩溃外再没有可以逃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