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

匈牙利

马扎尔人(Magyars)原本是说乌戈尔语(Ugrian)的游牧民族,但他们在955年被奥托一世在莱希费尔德(Lechfeld)战役中击败之后,便放弃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莱希费尔德位于多瑙河的支流莱希河(Lech)边,临近历史悠久的古城奥格斯堡(Augsburg,一个罗马时代建立的城市)。奥托一世击败的这支军队和那些规模较小、更加典型的草原掠袭军队不同,马扎尔人的军队是由各个部族的兵士组成的,规模庞大。战前,各个部族的酋长们无疑通过萨满预言认定,他们的冒险将得到命运的垂青。正因为如此,这次败北让那些“不走运”的马扎尔人感到了深深的困扰:在游牧民族的精神世界中,好运如同神灵一般,如此惨败,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上天的眷顾。此外,在这次失利之后,马扎尔人再也没有获得较大的胜利,因而对他们来说,好运从未得到恢复。在匈牙利平原的西南端,马扎尔人成功地在多处前哨战中打退了拜占庭人的进攻,但后者的防御力量十分强大,其建立起的防御性同盟也足以封堵马扎尔人南下的尝试。此外,拜占庭人还使用贿赂手段,在众多马扎尔酋长中播下了不和与对立的种子。

马扎尔是众多部族中的一个,马扎尔人长期占据匈牙利平原,而匈牙利平原得名于该部族的另一个名称“欧诺古尔”(Onogur)。匈牙利平原是马扎尔人居住的核心地区,其范围与现代欧洲地图上小国匈牙利的疆界基本一致。然而在中世纪,巅峰时期的匈牙利王国疆域要远远超过其现代边界,其领地范围被扩展到了现今斯洛伐克、乌克兰、罗马尼亚与克罗地亚所拥有的领土之上。匈牙利王国境内的大片土地——所谓的大平原地区——非常适合农业耕作与马匹豢养,平原四周则有喀尔巴阡山脉与巴尔干山脉环绕,为新近定居下来追求农耕生活的百姓提供了天然屏障。11世纪初,这里的居民人口还不到100万。除了通过农业收获与马匹饲养获得利益之外,部落领袖们还能利用盐矿等自然资源获得稳定的收入。

奥托王朝自称继承了查理曼帝国,匈牙利王朝的建立也不比查理曼帝国晚多少,因为阿尔帕德王朝(Árpádian dynasty)始于875年甚至更早。阿尔帕德王朝支配着马扎尔社会,其统治者是部族的首领。然而正如前文所述,匈牙利人所处地区的地貌特征,以及该国的早期地理边界,要到他们在莱希费尔德战役失利之后才稳定下来,而匈牙利王室接受基督教的时间还要更晚。篡夺了匈牙利王位的伊斯特万一世(Stephen Ⅰ,997—1038年在位,又称圣伊斯特万)是匈牙利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基督徒国王。1001年1月1日(也可能是一周以前,即1000年圣诞节当天),伊斯特万接受祝圣,获得了从罗马送来的王冠和长矛等王权象征物(regalia),那代表着德意志皇帝与教皇的祝福。

根据匈牙利的继承法则,大公(grand prince)死后,他近亲中最年长的大贵族会坐上王位,大公本人的后代则未必能获得继承权。然而,盖萨大公(Grand Prince Geza)和特兰西瓦尼亚(Transylvanian)公主“白色夫人”绍罗尔特(Sarolt)之子伊斯特万却从他信异教的年长亲属科帕尼(Koppány)手中夺取了权力。伊斯特万后来证明自己是很有天赋的统治者,他对拉丁基督教的热忱,也远远超过他父亲盖萨大公对基督教表面的尊重。当时,在这个刚刚接受基督教的王国里,伊斯特万为天主教信仰建立基础制度的热情几乎无人能及。匈牙利国王的加冕地埃斯泰尔戈姆(Esztergom)得到教皇许可,成了大主教的驻地;而到了1010年,匈牙利境内又增加了4个大主教辖区。通常,国王会任命来自国外的拉丁基督教高级教士担任国内的教会职位,正因如此,这些人完全是出于国王本人的恩宠,才能够在新建的教区中发号施令。像在盎格鲁-撒克逊的英格兰一样,教会在匈牙利也成了国家的一部分。

在政治上,伊斯特万继续对抗他的敌人。这些人中有些是异教徒,有些则是信仰东正教的基督徒,不过他们都反对国王依靠教皇在匈牙利传播基督教信仰,也抵制他巩固王室与教会权威的更大计划——那意味着大量贵族的产业将被没收充公。伊斯特万在夺取王位后施行了上述政策,但其实这个政策已经施行了很久,他信仰异教的前任们就将原属部族所有的土地收入囊中,以增强自己的实力。伊斯特万通过一系列残酷的战役(1003—1008年)彻底消灭了反对势力,而遭到推翻的科帕尼也在其中一场战役中惨死(他被残忍地砍杀至死,而决定他死亡的严酷命令,很可能出自伊斯特万之母“白色夫人”绍罗尔特之口)。在此后的20年里,匈牙利境内几乎没有人敢公开挑战伊斯特万的权威。

伊斯特万面临的边境状况就不像内部环境那样安全无忧了。当然,在他治下,匈牙利王国与德意志帝国的关系还算稳定平和。伊斯特万的妻子吉塞拉(Gisela)便是巴伐利亚公爵亨利的女儿,也是皇帝亨利二世的妹妹。这对夫妻给他们的儿子、理论上的王国继承人起名为伊姆雷(Imre),即匈牙利语的“亨利”,以象征他们与德意志皇室家族之间的纽带。此外,正如我们所知,他们于995年结婚,5年之后,伊斯特万便得到皇帝的默许,接受了王冠。然而,伊斯特万与后一任皇帝康拉德二世(Conrad Ⅱ)之间的争端破坏了两国的友好关系,后者也因此在1030年发动了对匈牙利的入侵。

在东北方向和东面,匈牙利王国的边境受到来自波兰与信异教的佩切涅格(Pecheneg)部落的军事威胁。波兰王公们时常发动小规模战事,试图脱离帝国的控制,将其影响力向波希米亚和南方扩展,也因此和匈牙利人发生了冲突。佩切涅格人的情况则更为复杂。

佩切涅格人是说突厥语的部落联盟。在匈牙利人接受基督教信仰的一个多世纪之前,他们横跨亚欧大草原来到这里,并且在事实上成了当时处于游牧状态、信仰异教的马扎尔人的盟友。在面对各式各样的邻居时,佩切涅格人要么与其发生小规模冲突,要么干脆开战,无论对方是游牧民还是定居者。他们的对手包括可萨人(Khazars),可萨人中有伊朗裔也有突厥裔,他们建立了王国,王国统治者后来改信了犹太教。佩切涅格的敌人名单里甚至还有拜占庭人和罗斯人。到11世纪初伊斯特万当政时,出于受到东面军事力量威胁等原因,佩切涅格部落入侵了并入匈牙利不久的特兰西瓦尼亚。特拉西瓦尼亚诸省是伊斯特万在当政早期,从他那信仰东正教的舅舅久洛亲王(Prince Gyula)手中夺来的。

伊斯特万在位期间,尽管匈牙利王国边境麻烦不断,但公允地说,该国的心脏地带还是相当和平安定的。虽说这样的和平状态是伊斯特万靠铁腕政策实现的,其中也不无怨恨不安,但和平状态有助于行政机构的建立,文化整体也渐趋繁荣。地方政府被精心建立起来,无论是在边境地区还是中心地带,地产分配都会对王室有利,国王的忠实臣属也能得到相应的奖赏,获得被充公的土地。地方政府在司法、商业(市集)、经济(地产管理)、军事等方面的行为由伯爵监督,在边境地区,伯爵监管军事事务尤为重要。和同时代西北欧诺曼底与安茹的情况类似,在匈牙利,城堡由统治者直接控制,发挥着行政中心和防御枢纽的作用。

政府建立后,论述应该如何施行统治的文本也应运而生。在伊斯特万在位期间或之后不久,就出现了最早的“君主镜鉴”(Mirrors of Princes)。“君主镜鉴”是论述理想统治方式的手册,在之后的三百年里将成为风靡欧洲的主要政论体裁。那些由伊斯特万发布或被很快归到他名下的法律条文,在内容完备程度上足以匹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法律,条文包括对教会的保护,对赔命价(wergild)和其他刑罚的详细说明,以及关于惩处女巫和术士之流的规定。丹麦的克努特大帝采用了盎格鲁-撒克逊人铸造王室货币的做法,将其作为一种统一国家的手段,伊斯特万也铸造王室货币,宣示他作为全匈牙利统治者的地位。

与此同时,伊斯特万国王还继续资助主教辖区和各个修道院,拜访西方的教会改革者们,请求他们协助指导。接受他请求的教会人士包括德意志境内戈尔泽(Gorze)修道院的修士们。在国王的支持下,教区建立起来,教区教堂也得到了兴建。国王的主要支持者们也捐助新建立的教会,这不仅是在效法国王,也是出于他们自身对天主教的虔信。在欧洲北部的朝圣者和后来的十字军成员看来,穿过匈牙利国土向东行进是一条不错的路线,而伊斯特万和他的继承者们也支持朝圣活动,他们在沿途建设朝圣旅社,最远可至罗马和耶路撒冷,同时也以极大的热情在其他许多方面投身于天主教信仰。在写给伊斯特万国王的信中,克吕尼修道院院长奥迪罗(Odilo)表达了全体基督徒(“几乎是整个基督教世界”)对国王的感谢:“几乎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人们,都在谈论您是何等热心地荣耀了我们的神圣信仰,而那些从我主基督之墓返回的朝圣者们,尤其能做您的见证。”(Ggorffy,1994年,第89页)

和11世纪时所有王国和小诸侯的情况一样,对于像伊斯特万国王这样的奠基者,真正考验其订立的制度架构、宣扬的团结传统以及激发出的凝聚力的时刻,直到新老国王交接时才会到来。当时,异教信仰是否会卷土重来,权力是否可能被分散出去,局势还不明朗。各个部落首领与伯爵们信奉天主教固然鼓舞人心,但毕竟他们投身于此的时间还不够长。至于普通人,倘若王室政府在施加压力传播基督教时有所松懈,他们是否还会继续信仰上帝仍是一个未知数。在伊斯特万治下,城堡是君主控制乡村地区的关键,然而倘若王室衰弱,这些城堡也很容易成为独立势力的活动中心。以此而论,一切的关键都在于伊斯特万之子伊姆雷。和其父一样,伊姆雷也抱有建立一个基督教国家的理想,倘若他能够活到继承父业的年龄,那么匈牙利可能仍会保持稳定状态。然而,伊姆雷却在1031年死于一场狩猎事故。伊斯特万晚景不佳,自己疾病缠身,又为失去伊姆雷而哀痛,还得考虑选谁来继承王位。

伊斯特万不信任血缘关系较近的族人,因此最终选择了自己的外甥、威尼斯总督之子彼得·奥赛洛(Peter Orseolo)作为继承人,但这一选择没能避免继承危机,反倒引起了纠纷。在领导力方面,彼得从未达到要求,还两度遭到废黜,而王室家族中的各个派系则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为了获得大权而争斗不休。在这样的内斗状况之下,其他王侯或是因为秉持原则,或是出于投机取巧的心态,纷纷介入匈牙利事务。干涉者中最显要的无疑是德意志皇帝,此时他已经和大量匈牙利贵族建立起了家族纽带。尽管如此,皇帝旨在保护德意志领土与帝国皇室家族利益的干涉活动,并未真正结束匈牙利的内乱纷争,反倒使暴力活动升级了。

两场民众暴动揭示了匈牙利社会的裂痕。第一场暴动发生在1046年,信异教者和新归信的基督徒联合起来,反抗伊斯特万及其教会顾问对世俗阶层施加的经济义务。这是一场血腥暴动,大批高层教会人士惨遭杀戮。第二场暴动发生在1061年。这场暴动并没有被当成异教的卷土重来——1046年时当权者对反抗者的镇压,已经摧毁了匈牙利异教势力的中坚力量。事实上,对于这场我们所知甚少的暴动有资料将其称为农民起义。乡村居民需要支持军事防务,承担教会奉献,还要上缴自己收获盈余中的很大一部分,用于供养领主和官员,这类难以逃避的沉重负担激起了他们的反抗。这次暴动同样被镇压了下去,但农民们的举动揭示了匈牙利社会各阶层间长期存在的鸿沟。

直到11世纪中后期,匈牙利才从这种以王朝战争和民众暴乱为特点的内斗中恢复过来。而此时,我们也能看出伊斯特万的成就。传播基督教信仰的基础设施还在,尽管教会的财产受了侵害,但各教区都有教区神父服侍。虽然从1046年的事件看,异教势力仍然不小,但大多数匈牙利人似乎都已真心实意地接受了基督教信仰。1061年的暴动敲响了警钟,社会内部的断层也由此显现。尽管如此,在伊斯特万之后的国王们依然能够利用他留下的遗产,建立起维持匈牙利统一与独特性的意识形态堡垒。拉斯洛一世(Ladislas Ⅰ,1077—1095年在位)统治时期,政府努力对法律进行了改革,并试图改善国民的经济状况。拉斯洛还成功地团结起他的人民,抵御了威胁匈牙利的库曼人(Cumans)和其他信仰异教的未开化草原游牧民族。在他和他的继任者卡尔曼一世(Coloman,1095—1116年在位)任上,匈牙利成功地扩张了领土,踏入了克罗地亚所在的地区,最终将这个国家彻底吞并。1100年时,似乎那传说中的运气已经回到了匈牙利的马扎尔人身边,只不过此时他们信仰的是耶稣基督,不是异教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