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与国家的危机
1294至1297年间的英法战争(参见第20章)戏剧化地改变了针对教士阶层的传统征税规章。教会法专家长期以来都主张,国王在向教士征税前必须得到教皇的批准。但英格兰的爱德华一世与法兰西的“美男子”腓力四世都宣称,自己有权在显然必要的情况下规避这一程序。两位国王都称自己正进行一场正义的战争,军情紧急,对征税不能有丝毫的迟疑,否则他们的王国和教会都将因此蒙受损失。国王与教皇艰难的外交角力以波尼法修八世彻底转变立场告终。显然,“美男子”腓力有多讨厌教廷干涉(在他看来)自己的事务,教皇对自己遭到的羞辱就有多痛恨。
不管怎么看,波尼法修八世(1294—1303年在位)都不是受爱戴的教皇。波尼法修在前任塞莱斯廷五世(Celestine Ⅴ)辞职(1294年)后登上圣座。塞莱斯廷五世是位有圣人美名的隐修士,在众人推戴下成了教皇。后来,有些人说波尼法修是个恶人,用诡计使塞莱斯廷相信上帝希望他辞去教皇的职务。无论传言的真实成分有多少,塞莱斯廷终究是在受新教皇保护的情况下死去的,而在波尼法修为数众多的敌人看来,其死因实在可疑。波尼法修的敌人包括一个由意大利望族科隆纳(Colonna)家族领导的枢机主教团体,教皇与他们争斗,名声也进一步受损。许多批评者指控教皇将意大利的家族和个人争端美化为十字军行动。
波尼法修八世最受人瞩目的成就之一是将1300年宣布为禧年[1](jubilee year),这是教会第一次庆祝禧年。这一年中访问罗马的朝圣者能借由悔过行为获得宽宥赦罪,他们去罗马,也间接表达了对罗马乃至教皇的崇敬。宣告禧年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教会的收获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圣城罗马挤满了朝圣者,在任的教皇沐浴在荣光之中。但紧随这一伟大成就而来的,是惨痛的失败。
1301年,法国南部帕米耶(Pamiers)的主教贝尔纳·赛塞(Bernard Saisset)被指对法兰西国王出言悖逆。这位主教启程前往罗马,却遭到逮捕,被押送到北方囚禁起来,等待他的将是国家审判。王室官员在事件的每个阶段都违反了教会的律条。事实上,法王完全清楚这一点,并在1302年2月允许这位主教继续前往罗马,也没有以叛国的罪名起诉他。然而,在1301年12月时,波尼法修就已做出了激烈的回应,当时他还不知道腓力改变心意的事。征税之争再起,教皇禁止法国王室对教士阶层征税,还召集法国主教开会,考虑下一步对策。
本来,出于对教廷进一步举动的担忧(教廷甚至可能提出废黜),再加上法国当时已经卷入了和佛兰德的残酷战争(法王的许多重要顾问将在不久之后阵亡),法王应该是会妥协的。然而,教皇谴责的口气实在太不客气了。根据法兰西宫廷人士添油加醋的宣传,教皇的谴责简直是疯狗乱吠。法兰西的神职人员试图介入,却遭到两面攻击:他们到底效忠于谁?局面越来越糟,腓力逐渐坚定了决心。他威胁说,自己会没收参加前述会议的主教们的教区地产,还会将支持波尼法修之人的财产充公。法国的79名主教中,只有33人有足够的勇气或意愿来与国王公开对抗,参加教皇召开的会议。1302年11月18日,波尼法修八世颁布了《一圣教谕》(Unam sanctam),宣称自己拥有整个天主教世界的统治权。
此时,教皇几乎要采取行动废黜法王了,但法国人抢先一步,对教皇做出了一长串指控,指责波尼法修在诱使塞莱斯廷辞职后未经正当选举即走上圣座,还有其他种种异端和不得体的行为。之后,法国一方派出了一批意志坚定的执行人员前往意大利,打算绑架波尼法修并将其带到法国审判。尽管教皇被法国人控制的时间并不长,但法国人在阿纳尼(Anagni)绑架他时的暴行间接导致了教皇之死(死因也许是中风)。从此以后,法国王室便利用对法裔枢机主教及波尼法修在意大利的敌人的影响,让教廷倒向了法国一边。
在克雷芒五世(Clement Ⅴ,1305—1314年在位)任内,局面终于稳定了下来。克雷芒五世赦免了法国人,以免后者挖出波尼法修的遗体进行死后审判。这位新教皇是法国人,曾任波尔多大主教。看到“美男子”腓力与教皇关系变好,其他王公贵族颇为担忧。无论是否合理,他们都担心克雷芒会进一步为法国谋利。克雷芒从未前往罗马,而是在阿维尼翁的教皇领地内驻留,那里名义上不属于法国,但实际上无论怎么看都是法国的,这恐怕无助于消除贵族们的担忧。有人说,克雷芒五世这么做,让教廷开始“在罗马之外流亡”,有如古代犹太人被掳至巴比伦,这固然是后人的诽谤,但他的做法不免让人担忧法国人对教廷事务的影响力太大了,这种担忧一直持续到克雷芒卸任之后。接连7任法国出身的教皇在阿维尼翁走上圣座,枢机主教团也由法国人主导。此外,克雷芒在任期间发生的一件事说明了法国王室有多么肆意妄为,那就是镇压圣殿骑士团。
“美男子”腓力开始相信,圣殿骑士们是旧时代所谓“污秽之人”,这些人崇拜恶魔而非基督,涉足巫术,还有鸡奸行为。至于法王的这种观念到底是怎么来的,长期以来人们一直都在争论。诚然,基督徒在圣地的最后一个前哨据点于1291年丢失后,各个军事修会都遭到了批评,但其他修会都保留了下来,比如医院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更不用说西班牙的军事修会了。这些幸存的修会继续发挥军事作用,只是军事行动的规模无法和大型十字军远征相比。有些学者认为,腓力对圣殿骑士团的仇恨背后有个隐秘的动机:圣殿骑士们协助国家间的金钱往来,积累了大量财富,腓力或其顾问就是想染指这些财富。然而,医院骑士们也处理金钱往来事务,却没有遭到打击。当然,圣殿骑士自有其特殊之处,他们常为法国王室的金库服务,王室成员显然怀疑他们有侵吞行为。
无论缘由为何,1307年,“美男子”腓力都授权发起了一次出人意料的行动,迅速逮捕了法国国内所有的圣殿骑士。这次行动的手段和1306年夏季腓力授权打击犹太人时用的颇为相似,当时,在法王的密令之下,法国国内的所有犹太人(可能有10万人之多)都在一天之内遭到拘捕。那些犹太人被囚禁起来,房子遭到洗劫,档案充公,不久后,这些人都被逐出了法国。许多学者认为,这次针对圣殿骑士的行动,腓力也是意在金钱,与宗教无涉。有人说,英格兰的爱德华一世在1290年驱逐犹太人也是为了钱。然而,宗教和金钱非此即彼的二分推论,在分析这两位国王的行为时都不适用。腓力和爱德华都认为犹太人是王国的敌人,认定他们对基督教世界犯下了罪行。腓力听到了一些关于奇迹的传闻,渐渐相信犹太人偷走了圣餐中祝圣过的饼——基督的肉身——并试图将其“毁灭”。对于劝说犹太人改信基督教,虽然有些成功的例子,但腓力和爱德华都放弃了希望。英法两国攻击犹太人,既是出于宗教上的疑虑,又是出于获取金钱的欲望(王室有大笔债务在犹太人手中)。
因此,对圣殿骑士们的残暴打击在法国显然是有先例的,而且这个先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许多其他王公也被说服,开始打击圣殿骑士团,但他们的手段温和得多,而且在他们看来,骑士团犯下的罪孽也不像法国王室宣称的那般耸人听闻。但教皇克雷芒五世同意对圣殿骑士团的信仰和行为展开调查,许多圣殿骑士在经过拷问定罪之后,被当作异端处以火刑,圣殿骑士团本身也在1312年的维埃纳(Vienne)会议上遭到正式取缔。修会的财产被重新分配,大多落入其竞争对手医院骑士团手中。但是在葡萄牙,人们为接收圣殿骑士团的财产特地成立了一个军事修会,那就是于1319年成立的基督骑士团(Order of Christ)。
阿维尼翁的教廷之前就因过分逢迎法国人而受到指责,现在又多了一项指控,就是那里的人生活奢侈铺张,还从事圣职买卖。毫无疑问,在阿维尼翁的高级教士们无法从罗马和教皇国那里获得给教皇和枢机主教的稳定收入,不得不想别的法子。他们获取收入的效率很高,也很容易被解读为贪婪敛财。尽管如此,在1350年时,人们对待教廷的态度还比较温和,不像后世宗教异议者约翰·威克利夫(John Wgclif)那样,将阿维尼翁教廷斥为“买卖圣职的渎职者巢穴”,也不像英格兰“善良议会”(Good Parliament)那样,说阿维尼翁是“罪恶之城”(1376年)。不过,在这个饥荒、瘟疫、政治社会暴力于欧洲肆虐的年代,教皇的道德权威跌至谷底,情况恐怕还不如11世纪早期,那时,教皇职位不过是件可供某个贪赃枉法的意大利家族购买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