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嘉路上(节选)

苏嘉路上(节选)

导读提示

茅盾先生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化活动家和社会活动家,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之一,我国革命文艺奠基人之一。其代表作很多,其中尤以小说最为大家了解,“茅盾文学奖”就是为支持我国优秀长篇小说创作而设,是我国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之一。其实,茅盾先生不仅在小说领域成就斐然,其散文创作也是硕果累累。茅盾先生出生于浙江省桐乡市乌镇,这是太湖南部的鱼米之乡,也是人文荟萃的地方,这里滋养了茅盾先生精致的笔风,其散文创作含蓄内敛,思想深邃。早在1933年,《茅盾散文集》就出版了。该散文集一共8卷,既有对往事的追叙,也有对乡镇的描写,还有对上海的观察,更有一卷专门写了鲁迅。总之,涉及的题材极其广阔,笔触极其细腻,文风优美动人。本篇节选自发表于1937年11月至1938年5月的散文《茅盾散文集》卷四《战时生活剪影》,散文篇名为《苏嘉路上》。

没有星,没有月亮,也不像有云。秋的夜空特有一种灰茫茫的微光。风挟带着潮湿,轻轻地,一阵阵,拂在脸上作痒。

徒步走过了曾经被破坏的铁路桥(三十一号)的旅客们都挤在路轨两旁了。这里不是“站头”,但一个月以来,这一段路轨的平凡的枕木和石子上,印过无数流离失所的人们的脚迹,渗透着他们的汗和泪,而且,也积压着他们的悲愤和希望吧?一个青年人俯首穆然注视了好一会儿,悄悄地,——手指微抖地,拾了一粒石子,放进衣袋里去。

有人打起手电来了,细长一条青光掠过了成排的密集的人影:这里是壮年人的严肃的脸孔和忧郁的妇人的瘦脸木然相对,那边是一个虽然失血但还天真活泼的孩子的脸贴在母亲的胸口,……手电的光柱忽然停留在一点上了,圆圈里出现三个汉子,蹲成一堆,用皮箱当作饭台,有几个纸包,——该是什么牛肉干、花生米之类,有高粱酒吧,只一个瓶,套在嘴唇上,三位轮流。

和路轨并行的,是银灰色的一泓,不怎么阔,镶着芦苇的边儿。青蛙间歇地咯咯地叫。河边一簇一簇的小树轻轻摇摆。

“如果有敌机来,就下去这河滩边小树下躲一躲吧?”有人小声对他的同伴说,于是仰脸望着灰茫茫的夜空;而且,在肃然翘望的一二分钟间,他又回忆起列车刚开出“上西站”时所见的景象:那时夜幕初落,四野苍苍,车厢里仅有的一盏电灯也穿着黑纱的长袍,人们的面目瞧不清,但隐约可辨丰满胸脯细长身腰的是女性,而小铺盖似的依在大人身边的是孩童。被“黑纱的长袍”罩住的电灯光落在车厢地板上,圆浑浑的,像是神们顶上的光圈,有人伛着身子就这光圈阅读什么,——也许是《抵抗》。忽然旅客们三三两两指着窗外纷纷议论了:东方的夜空有十多条探照灯光伞形似的张开着,高高低低的红星在飞舞追逐,——据说,这就是给高射炮手带路的信号枪。车轮匀整地响着,但高射炮声依然听得到,密密的,像连绵的春雷一样。中国空军袭击敌人根据地杨树浦!仰首悠然回忆的那位年轻人,嘴唇边掠过一抹微笑。

近来中国空军每夜来黄浦江边袭击,敌人的飞机却到内地各处去滥炸,但依据敌机暴行的“统计”看来,没有星月的晚上它们也还是不大出巢。也许为此吧,这临时待车处的路轨两旁并没施行怎样严格的“灯火管制”。路警和宪兵们杂在人堆里,有时也无目的地打着手电,纵横的青光,一条条。

草间似乎有秋虫也还在叫。虽不怎样放纵,却与永无片刻静定的人声,凝成了厚重的一片,压在这夜的原野。远处,昏茫茫的背景前有几点萤火忽上忽下互相追逐。俄而有特大的一点,金黄色的,忽左忽右地由远而近,终于直向路轨旁的人群来了。隐约辨得出这是一个人提着灯笼。但就在这一刹那间,这灯光熄灭了。可是人们还能感觉出这人依然直向这边来,而且加入了这里的人群,在行列中转动,像一个陀螺,不多时,连他的声音也听到了,急促然而分明,是叫卖着:“茶叶蛋——滚烫白米粥。”

这位半夜的小贩,大概来自邻近的村庄。那边有金色的眼睛,时开时合的,大概就是那不知名的小村庄。听说为了“抽壮丁”,也为了“拉伕”,有些三家村里,男子都躲避起来了,只剩下女人们支应着门户。也许这位半夜的“小贩”就是个女的吧?然而列车刚过了松江站时,车上突然涌现出大批的兜生意的挑夫,却是壮丁。他们并不属于路局,他们也是所谓战时的“投机者”,但据说要钻谋到这么个“缺”,需要相当的“资本”。

提着“诸葛灯”的路警开始肃清轨道的工作。这并不怎么容易。侵占着轨道的,不单是人,还有行李。于是长长的行列中发生了骚动。但这,也给旅客们以快慰,因为知道期待中的火车不久就可以到了。

只听得一声汽笛叫,随即是隆隆的重音,西来的列车忽然已经到了而且停住。车上没有一点亮光。车上的人和行李争先要下来,早已挤断了车门,然而车下严阵以待也是争先要上去的,也是行李和人。有人不断地喝着:“不要打手电!”然而手电的青光依然横斜交错。人们此时似乎只有一个念头:怎样赶先上去给自己的身体和行李找到个地位。敌机的可怕的袭击暂时已被忘记。手电光照见每一个窗洞都尽了非常的职务:行李和人从这里缒下,也从这里爬上。手电光也照见几乎所有的车门全被背着大包袱的——挣扎着要上去或下来的——像蜘蛛一样的旅客封锁住了。手电虽然大胆地使用着,但并没找到合意的“进路”,结果是实行“灯火管制”,一味摸黑“仰攻”。说是“仰”攻,并不夸张,因为车门口的“踏脚”最低一阶也离地有三尺多。

人们会想不通,女人和小孩子如何能上车。但事实上觉得自己确实已在车中的时候,便看见前后左右已有不少的妇孺。

黑茫茫中也不知车里拥挤到怎样程度。只知道一件:你已经不能动。你要是一伸脚,碰着的不是行李便是人。

两三位穿便衣的,有一盏“诸葛灯”,挤到车门口,高声叫道:“行李不能放在走路口!这是谁的?不行,不能挡住了走路!”行李们的主人也许就在旁边,可是装傻,不理。

“不行!挡住走路。回头东洋飞机来轰炸,这一车的人,还跑得了吗?”便衣们严重地警告了。

行李们的主人依然不理,但是“非主人们”可着急了,有四五个声音同时喊道:“谁的东西?没有主儿的吗,扔下车去!”这比敌机的袭击,在行李的主人看来,更多些可能性,于是他也慌了,赶快“自首”,把自己的舒服的座位让给他的行李(然而开车以后,因为暗中好行车,这些行李仍然蹲在走路上了)。

便衣们这样靠着“群众”的帮助,一路开辟过去。群众从便衣的暗示,纷纷议论着敌机袭击的危险,车厢里滚动着嘈杂的人声,列车却在这时悄悄地开动。

读与思

这篇散文篇幅不长,但作者却用自己精到的笔力,描写出了当时的夜景,刻画出了人物细小的动作,形象生动地写出了苏嘉路上旅客等候上下火车,以及车厢内混乱嘈杂的情景。试想一下,如果你是这列火车上的一名旅客,面对这样嘈杂的车厢,同时还要担心敌机的袭击,你会产生怎样的烦乱心思?你会去关注窗外的夜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