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丝

人造丝

导读提示

说起茅盾的散文,大家会想到《白杨礼赞》《风景谈》等。其实,茅盾写过很多散文,本文《人造丝》就是他的散文代表作之一。本篇散文中,一个被“我”忘记了名字的朋友——他从国外回来,在国外他学过西医、缫丝、养蜂养鸡,但他最后悔的是学过三年缫丝,因为女人们身上花花绿绿时髦的衣料,让他想到了人造丝是怎样制成的,以至于觉得那些香喷喷的女人身上有一股火药气的味道,因为“制人造丝的第一步手续跟制无烟火药是一样的!原料也是一样的”。读到这里,读者就会明白作者的良苦用心了,这个不知名的朋友看似一无所成,他却揭示了当时中国的现状,包括国人的悲哀——穿着从东洋进口的充满火药气的人造丝招摇过市。这也正是这篇散文的宗旨所在。

那一年的秋天,我到乡下去养病,在“内河小火轮”中,忽然有人隔着个江北小贩的五香豆的提篮跟我拉手;这手的中指套着一个很大的金戒指,刻有两个西文字母:HB。

“哈,哈,不认识吗?”

我的眼光从戒指移到那人的脸上时,那人就笑着说。

一边说,一边他就把江北小贩的五香豆提篮推开些,咯吱一响,就坐在我身旁边的另一只旧藤椅里。他这小胖子,少说也有二百磅呢!

“记得不记得?××小学里的干瘪风菱?……”

他又大声说,说完又笑,脸上的肥肉也笑得一跳一跳的。

哦,哦,我记起来了,可是怎么怨得我不认识呢?从前的“干瘪风菱”现在变成了“浸胖油炸桧!”——这是从前我们小学校里另一个同学的绰号。当时他们是一对,提起了这一位,总要带到那一位的。

然而我依然想不起这位老朋友的姓名了。这也不要紧。总之,我们是二十年前的老同学,打架打惯了的。二十多年没见面呢!我们的话是三日三夜也讲不完的。可是这位老朋友似乎很晓得我的情形,说不了几句话,他就装出福尔摩斯的神气来,突然问我道:

“回乡下去养病,是不是?打算住多少天呢?”

我一怔。难道我的病甚至于看得出来吗?天天见面的朋友倒说我不像是有病的呢!老朋友瞧着我那呆怔怔的神气,却得意极了,双手一拍,笑了又笑,竖起大拇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你看!我到外国那几年,到底学了点东西回来!我会侦探了!”

“嗯嗯——可是你刚才说,要办养蜂场吧,你为什么不挂牌子做个东方福尔摩斯?”我也笑了起来。

不料老朋友把眉毛一皱,望着我,用鼻音回答道:

“不行!福尔摩斯的本事现在也不行!现在一张支票就抵得过十个福尔摩斯!”

“然而我还是佩服你!”

“呵呵,那就很好。不过我的本事还是养蜂养鸡。说到我这一点侦探手段,见笑得很,一杯咖啡换来的。昨天我碰到了你的表兄,随便谈谈,知道你也是今天回乡下去,去养病。要不然,我怎么能够一上船就认识你?哈哈,——这一点小秘密就值一杯咖啡。”

我回想一想,也笑了。

往后,我们又渐渐谈到蜂呀鸡呀的上头,老朋友伸手在脸上一抹,很正经的样子,扳着手指头说道:

“喂,喂,我数给你听。我出去第一年学医。这是依照我老人家的意思。学了半年,我就知道我这毛躁脾气,跟医不对。看见报上说,上海一地的西医就有千多,我一想更不得劲儿;等到我学成了时,恐怕就有两千多了,要我跟两千多人抢饭吃,我是一定会失败的。我就改学缫丝。这也是很自然的一回事。你知道我老人家有点丝厂股子。可是糟糕!我还没有学好,老人家丝厂关门,欠了一屁股的债,还写了封哀的美敦书给我,让我赶快回国找个事做。喂,朋友,这不是把我急死吗?于是我一面就跟老人家信来信去开谈判,一面赶快换行业。那时只要快,不拘什么学一点回来,算是我没有白跑一趟欧洲。这一换,就换到了养蜂养鸡。三个月前我回来了,一看,才知道我不应该不学医!”

老朋友说到这里,就鼓起了腮帮,一股劲儿看着我,好像要等我证明他的“不该不学医”。等了一会儿,我总不作声,总也是学他的样子看着他,他就吐一口气,自己来说明道:

“为什么呀?中国是病夫之国咯!我的半年的同学里,有几位已经挂了牌子,生意蛮好。可是我跟他们同学的半年里,课堂上难得看见他们的尊容!”

“哎,哎,事情就是难以预料。不过你打算办一个蜂场什么的,光景不会不成功吧?”我只好这么安慰他。

“难说,难说!……我把我的计划跟几位世交谈过,他们都不置可否。事后听得他们对旁人说:养养蜜蜂,也要到外国去学吗?唉,朋友!”

这位老朋友第一次叹口气,歪着头,不出声了,大拇指拨动他中指上的挺大的金戒指,旋了一转,又旋一转。

这当儿,两位穿得红红绿绿的时髦女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一会儿又走回来,背朝着我们,站在那里唧唧哝哝说话。

我的老朋友一面仍在旋弄他那戒指,一面很注意地打量那两位背面的“美人”。他忽然小声儿自言自语地说:

“我很后悔的,是我学过将近三年的缫丝。”

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似乎问我懂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我自己以为懂得,点一下头;然而老朋友却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赶快摇着头自己补充道:

“并不是后悔我白花了三年心血。不是这个!是后悔我多了那么一点知识,就给我十倍百倍的痛苦!”

“哦?——”我真弄糊涂了。

“喏喏,”老朋友苦笑一下,“我会分辨蚕丝跟人造丝了。哪怕是蚕丝夹人造丝的什么绸,什么绨,我看了一眼,至多是上手来捏一把,就知道那里头掺的人造丝有多少。哼,我回来三个月,每天看见女人们身上花花绿绿时髦的衣料,每次看见,我就想到了——”

“就想到了你老人家的丝厂关门了?”我忍不住凑了一句,却不料老朋友大不以为然,摇着手急口说下去道:

“不,不,——我是想到了人造丝怎样制的,我觉得那些香喷喷的女人身上只是一股火药气!”

“什么?你说是火药气!”我也吃惊地大声说。

我们的话语一定被前面的那两位女人听得清清楚楚了,她们不约而同,转过半张脸来,朝我们白了一眼,就手拉手地走开了我们这边。这在我的老朋友看来,好像是绝大的侮辱;他咬紧了牙齿似的念了一个外国字,然后把嘴巴冲着我的耳朵叫道:

“不错,是火药气!制人造丝的第一步手续跟制无烟火药是一样的!原料也是一样的!”

这小胖子的嗓子本来就粗,这会儿他又冲着我的耳朵,我只觉得耳朵里轰轰轰的:“人造丝,……无烟火药……一样!”轰轰轰还没有完,我又听得这老朋友似乎又加了一句道,“打仗的时候,人造丝厂就改成了火药局哩!”

到这时,我也明白为什么这位老朋友说是“痛苦”了。他学得的知识只使他知道中国人人身上有人造丝,而且人造丝还有火药气,无怪他反复说:“顶后悔的,是我学过将近三年的缫丝!”

现在又是许久不见这位老朋友了,也不知道他又跑到了哪里去;不过我每逢看见人造丝织品的时候,总要想到他,而且也嗅到了他所说的“火药气”!

而且,最最重要的,这些人造丝都是进口货——东洋货!

读与思

文中这位不知名的朋友,出国学习多年,学习西医、学习缫丝、学习养蜂养鸡,回国后却发现没有用武之地,内心极其痛苦。但让他最痛苦的是,他从那些穿着人造丝制成的服装上闻到了火药品的味道。想一想,如果他没有学过缫丝,看着这些从东洋进口的人造丝,他会痛苦吗?为什么?文章结尾说这位朋友许久不见,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联系当时的社会情况,发挥想象,这位朋友可能去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