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饱
温饱
解决温饱问题是第一道关。
原先在城里,虽然家家生活也不富裕,但吃穿不愁,还能常开开荤,住的不是楼房就是平房,还有父母照应。到了农村,一切得靠我们自己。
首先吃饭就成了问题。插队头半年,上海市政府还给每个上海知青每月40斤大米的补贴,大家基本够吃了。半年后就没有补贴了,我们必须自食其力。生产队粮食是按农民挣的工分来统一分配的,根据农作物收成,每年发放几次。我们知青因工分值评得低,按工分基数发的粮食也就少。我们虽然年纪小,但每天同农民一样出工,干重体力活,肚里又缺油水,且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人人饭量都很大,一顿吃一斤粮不在话下,因此这点粮食就显得很紧张了。我们每天早晚都吃稀饭,中午吃一顿干饭。中午的一锅干饭,大家吃起来是风卷残云,满满两大碗很快下肚。小范身强体壮,干活卖力,饭量尤其大,但他吃饭速度较慢,往往去盛第二碗时,锅已见底了。他一怒之下,买了一个小脸盆当饭碗,每次开锅就先满满当当装上一脸盆干饭,压得结结实实的,省得再争第二碗了。
因吃饭问题,组里还闹起了矛盾。小范、小彭因为工分底较高,分得的粮食相应也多一些,和我们同灶吃饭觉得有些吃亏,提出要分灶吃。这事闹了一阵,明显影响知青组的团结。在社队干部的帮助和我们几个人的坚持下,灶没分成,矛盾有所缓和,我们五个人仍在一口锅里吃饭。
有一年冬天,粮食实在不够吃了。我们两天只吃了三顿饭,大家饿得躺在床上不想动弹。邻居大娘见状,送了我们一些山芋粉。我们把粉熬成糊,放点盐,当稀饭喝了,那感觉就像喝糨糊,还很烧心。
当时生产队每家都有一块自留地,可以用来种些蔬菜瓜果,佐饭的菜就靠自留地里种的菜。我们知青也分到了五分菜地。我们种上了黄豆、茄子、冬瓜、豇豆、辣椒、苋菜,但由于不善打理,菜长得不好,我们的下饭菜也成了问题。当地农民普遍喜食腌菜,能腌的东西都拿来腌,萝卜、豆角、青菜、芥菜、豇豆、黄瓜、山芋梗,还有鸡、鸭、鱼、肉都拿来腌,而且盐下得很重,非常咸。这样腌出的咸菜既便于久存,也为了耐吃。生产队的田里有时也会种些萝卜,成熟后分给大家,因此腌萝卜成了我们最主要的下饭菜,我们常常要吃大半年。时间久了,萝卜在腌菜缸里变得又软又黏,酸酸臭臭的。煮饭时,捞出一碗萝卜放在饭锅里蒸一下即可,其味实在不敢恭维,但当时也吃惯了。
有时实在没菜吃了,就捧着饭碗到隔壁农家去蹭菜。
那些年春节回沪探亲,返乡时我们常会带一茶缸炼过的熟猪油,还有一种纸盒包装的固体酱油。没菜吃时,我们就切一小块固体酱油,再挖一点猪油拌饭吃,甚香。
我们很少能吃到荤腥。我们养了几只鸡,下的鸡蛋舍不得吃,都拿到村里的代销店换食盐和点灯的煤油。那年头,鸡也很少有吃食,因此长得不肥。过年回沪时,我们还要带两只瘦鸡孝敬父母。

油灯
偶尔能解馋的时候就是遇上村里人家办喜事。这家摆酒席,请来四邻八舍,我们这些知青也有幸被请上桌。有鱼有肉,最引人注目的是居中的一大盘猪肉。肥肉是当时人们的心头最爱,一片片切得薄薄的肥肉,雪白雪白的,在盘中堆得高高的,上面点缀着一撮鲜红的辣椒酱。那肥肉,咬一口,满嘴油,别提多美味了。
为了解馋,我们去掏麻雀。冬天的夜里,麻雀常歇在屋檐的稻草里。我们拿着手电筒,走到农民草房的屋檐下,我骑到小范肩上,他站直了,我就高过了屋檐。我拿手电筒一照,麻雀一动不动,伸手就能抓住一只,一晚能掏好几只。我们还捉田鸡、摸河蚌,甚至逮水蛇。这些野味当地人是不吃的,看我们烹而食之,他们十分诧异,称我们为“蛮子”。
有一天,老乡拎了一只老鳖问我要不要,如不要,他打算剁碎了喂鸭。我给他3毛钱买了下来,他很高兴。我把老鳖剖开洗净,放入加了水的大搪瓷茶缸里,加一点白糖、几粒花生米,然后将茶缸放入刚烧过饭的灶膛里,用柴火的余温煨个把小时。取出茶缸揭盖,老鳖煨烂了,上面浮着一层油,香味扑鼻,肥腴甘糯,入口即化,我至今仍觉口齿留香。这是当时我在农村吃过的最难忘的美味。
天井公社是水稻产区,水稻一年两熟,圩内多良田,河塘也多,可谓鱼米之乡。但农民普遍生活贫困,他们住的是用泥巴垒的草房,照明用的是油灯,种田用的是锄头、钉耙等简陋的农具,每天吃的是“两稀一干”。粮食紧张是普遍现象,不仅是我们知青,农民家的粮食也不宽裕。每到春天青黄不接之际,有些困难的生产队还要到粮站购买返销粮,分给农民以度春荒。我常纳闷,农民是种粮食的,他们天天劳作,怎么连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呢?新中国成立二十多年了,人民公社也成立十多年了,农村为什么还那么落后?农民为什么还那么穷呢?其中的缘故,我几年后才明白。
当时的农村不仅粮食是个问题,烧饭的柴火也是个问题。圩里都是平整整的水田,不像山区丘陵地带,有许多杂树、灌木可做烧柴之用。圩区农户烧柴主要是稻草及油菜、黄豆等的秸秆。稻草是仅次于粮食的农产品,其用途广泛:它是盖房的主要建筑材料,家家农舍都是稻草覆顶,垒土墙也需掺入稻草才结实。稻草是耕牛的主要饲料,队里的晒谷场上矗立着一垛垛高高的稻草堆,那是牛草——耕牛的粮食。农民用稻草编草绳、做草鞋,就是铺床也用稻草做床垫。而稻草最主要的功能还是烧饭用的燃料,一日三餐少不了。由于水稻产量不高,当时还推广种植矮秆水稻,而稻草的需求量又特别大,因此稻草就成了紧缺物资。
我们知青户分到的稻草往往不够用,有时饭烧到一半没柴草了,就扯几把屋檐上的草来烧。有次被逼急了,趁打谷场上没人,我们还去偷扯了队里草垛上的牛草当柴烧。实在没柴烧了,我们就用煤油炉烧饭。
烧饭用土灶,灶台上有一口大铁锅,外带一口小水锅,烧饭的同时也烧了开水。添火的工具是一把大铁钳,用它把柴草塞进灶膛,饭烧开后就不用添柴了,用灶膛的余温把饭焖熟。最好烧的是油菜秆,大概其中含了油脂,燃点低,烧起来噼啪作响,火力很旺,但不耐烧。
我们住的草房同村民们的一样,墙是用黄泥巴垒的。筑墙时先平行竖起两块夹板,中间相隔尺把宽,在两块板里填满掺了草筋的黄泥,用木桩夯实。夯实后放置几天,待黄泥干透了再在上面砌第二层。这样一层层垒砌起来的土墙颇为结实。墙砌好后架上木梁、桁条,铺上芦席,盖上厚厚的稻草,用草绳密密捆扎,草房就大功告成了。
经过常年的日晒雨淋,草屋的土墙往往会开裂,露出几道一指宽的缝,我们的草房也不例外。冬天,刺骨的寒风会从墙缝里钻进屋里。晚上,我们蜷缩在稻草铺垫的床上,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被上也难抵严寒,我们的脚很长时间都是冰冷的,人冻得久久难以入睡。
1973年8月的一天,我们正在屋里吃午饭,忽然乌云漫天,惊雷乍响,暴风雨席卷而来。一阵狂风刮来,顿时把我们的草房屋顶掀去了一角。暴雨直泻到屋里的床上、桌上,家里到处漏水,弄得我们十分狼狈。当天,村里有将近一半的农舍被掀掉了草房顶。
顺便说一下如厕的事。那时的农村厕所就是在地上埋一个大粪缸,周围插几根小木棍,用芦席围上,留出个供人进出的豁口,呈窝棚状。粪便是极好的农家肥,因此家家门前不远处都有这样一个厕所,可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夏天,我们蹲在粪缸边如厕,常常有肥肥的蛆虫爬到赤裸的脚上,令人恶心,但我们很快就习以为常了。
生活中还有一件事令人烦恼,那就是水土不服。我们大多数知青都得过此症——腰背上和腿上长了许多红疹斑块,奇痒难熬,红疹块变大后就成了鼓鼓的黄水疱,磨破后流出黄水,再结一层痂。红疹一年到头层出不穷。奇怪的是,一到城里这症状就消失了。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是虫咬皮炎,抹了药膏,但基本无效。我想,这大概是农村环境所致。农民因为从小习惯了那种环境,所以没有这类症状。
虽然水土不服,在艰苦的生活中我们却很少生病,且个个都长得十分健壮。这大概是因为年轻,当然也有劳动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