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
教书
1974年6月,大队小学的老师病了。大队干部找到我,要我去学校代课。大概因为看我能写写画画,他们以为我有点文化,因此找上了我。
代课的教室在河对岸,我须撑船过河。那时正逢汛期,头天晚上下了场暴雨,第二天河水猛涨,原来几十米宽的河面一下宽了近一倍,水流湍急。那天,我独自撑只小木船过河。船到岸边,放下篙子,我一步跨上岸去。没想到后蹬力过大,船身忽向后一退,我一脚踏空,身子掉进了河里。幸好我抓住了船帮,很快爬上岸来,来到教室。这个教室是借的农民家的屋子。房东大娘见我裤子全湿了,忙找出一条干净裤子,叫我换上,说:“快把衣服换上,别着了寒,在外没有家人照顾你。”这话十分暖心。大娘又帮我把湿了的衣服在灶前烘干。孩子们见新来的老师这副狼狈样,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号称知识青年,其实文化知识是极贫乏的。我小学三年级考入上海外国语学校法语班,学校里请了一些外国老师,我读了一年。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所学校被诬为培养“洋奴”的学校。外国语学校停办了,我又回到母校上海华山路二小。当时,所有学校都在停课闹革命,写大字报,搞大批判。我们不上学,整天上街玩闹。我初中就读于徐汇中学,这是所名校,但学校当时也不好好教学,又是搞野营拉练,又是组织学工学农。我们用半年时间去奉贤县农村学农,住在农民家,干了半年农活,又用半年时间去中国钟厂学工。我开过车床铣床,干过搬运工,当了半年工人。当时在学校上的课叫《工农业基础知识》。初中四年一晃而过,没有认真上过一节文化课。初中一毕业即去农村插队了。我之所以后来能认些字,能看些书,完全是受惠于自小读书的爱好,也是受家庭的影响。父母是基层干部,爱看书读报。家里有些小说,《烈火金钢》《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日》《红岩》等,这些描写战争年代的书我看得津津有味。外公家有些古书,像《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等,我也都偷偷看过,这些书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家里还有报纸杂志,我都喜欢看。下放农村后,我天天记日记。这些使我有了一些语文知识和读写能力。但我对数理化是一窍不通,当老师实在不够格。
我的学生是些七八岁至十来岁的孩子,他们只会说庐江当地的土话。我用普通话上课,学生们听不大懂。有时我一开口,孩子们就笑开了,我只得努力学习土话来适应他们。
当时农村教师很缺乏,每个老师都是全科任教,一个班的语文、算术、体育、音乐一人全包。我拿到小学教材,有些内容自己都不明白,只好临时抱佛脚,现学现卖,教学效果可想而知。
就这样稀里糊涂当了一个月的代课老师。其间,学校还组织其他老师来听了我的一堂公开课。上课时,我连板书都不知道。临走时校长给我指出这点,我很羞愧。
8月中旬,我去泥河中学参加了为期10天的中小学教职工暑假学习班,晚上就睡在教室的地铺上。每天听报告,学习讨论,召开“评法批儒”和“批林批孔”的批判会,还看了几场电影。学习班结束后,我就正式成为临湖大队小学民办教师了。
当民办教师不用干农活,每天可以按一个整劳力记工分,每月还有10元补贴,我当然是很乐意的。听说这事在大队干部中引起很大的争议。因民办教师有这些好处,一些干部想安排关系户当教师。而恰好大队当时进驻了一个县路线教育宣传队,其中也有回乡知青,他们同我们知青关系很好,认为我们有文化,有见识,因此坚持推荐我当大队民办教师,这事才这样定下来了。
临湖大队小学本部在高墩生产队,离丁拐生产队1里多路,沿大圩埂走上十来分钟就到了。学校新建了一排砖瓦房做教室,这是全大队最气派的建筑了,但其实很简陋。学校没有教师办公室,也没有操场,教室门前一小块坑坑洼洼的泥地就是学生上体育课的地方。教室里的课桌很多都是用泥巴砌的,上面铺上一块木板作为桌面。教室虽然是新盖的,但屋顶的油毛毡曾多次被风刮破,遇上下雨漏个不停,以至于几次停课修补。学校旁有一间教师宿舍,是两位家在外地的老师借邻居家的一间农舍。中午,我们就在宿舍搭伙吃饭,还可稍事休息。午饭经常是米饭就咸菜,常吃的是腌山芋藤。山芋的藤蔓很长,收上来后除去叶子,洗净切成寸段,用盐腌上,放入腌菜缸,几天后就变成酱紫色。煮饭时捞出一碗,放入一小勺猪油,待饭烧开后放入饭锅蒸熟。刚吃起来还蛮香的,但天天吃,就有点倒胃口了。
学校设一至五年级五个班,加上校长和我,一共五名教师。周筱明老师和我一样,也是民办教师。他是本县下放知青,高中毕业,比我大几岁,中等个儿,面容俊秀,性格爽朗。其父母都是庐江县中学教师。他文化底子厚,待人又热情。我有空就到他屋里聊天,看他用毛笔书写唐诗宋词,听他拉二胡。他待我如兄长。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其他几位都是拿工资的公办教师:一位20多岁的女教师,个子高挑,长得也秀气,另几位年龄较大。徐校长50多岁了,待人非常和蔼,有长者之风。他们待我都很好。

老校长
当年大队设小学,公社有农业初级中学,上高中要去县城。临湖大队下辖10个生产队,1000多人。大队小学就负责全大队范围内适龄儿童的义务教育。孩子上学都是自愿的,也不收什么学费,就只出一点书本费。但由于穷,农活又多,而且农村孩子即使读到了高中,毕业后也只能回乡务农,所以许多农民不愿送孩子上学,宁愿让孩子在家务农。因此大队小学的学生不多。
我任三年级班主任,教语文,同时还教三、五年级的美术与体育课,一周上十八节课。每周一、三、五晚上学校还安排教师集中学习,学习时间不少于两个小时。学校还有一块学农田,里面种了一些水稻与蔬菜,聊补教师的粮食菜肴之需。我们偶尔也要到学校的田里干些农活。
9月开学的前一天,我和校长去泥河区里买新课本。新课本装了两稻箩,足有80来斤,我一人挑着,走了15里路回来。虽然肩膀有些酸疼,但我很开心。
我当民办教师,没有任何教学经验,自己虽名曰初中毕业,但实际文化水平还达不到小学毕业程度。我所教的三年级的教材内容有些我自己也不懂,都是现学现教。实在不懂就求教于小周或其他老师,他们总是热情地帮助我。
学生们看我年轻,没经验,是个知青,也不怕我,所以课堂纪律也不太好维持。班上有个年龄较大的高个儿男孩,很顽皮,上体育课时不听口令排队。我上去教育他,他撒腿就跑,我追上去一把拉住他,不料把他的衣服扯破了。他大哭起来,要我赔他衣服。当时在农村,一件衣服也是很宝贵的,我一时很尴尬。周老师得知此事,把男孩找去安抚、教育一番,同时自己动手把被扯破的衣服缝补好了,使我摆脱了窘境。
学校所在的高墩生产队有一个上海知青小组,知青们跟我很熟。一天中午,知青小戚来喊我去他们屋里吃鸡。我肚里正缺油水,自然是求之不得。他们关起门来,杀了一只鸡。我们吃得正香,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叫骂:“谁偷了俺的鸡啊?吃了不得好死啊!”我这才明白是知青们偷了老乡的鸡。我想他们拉我来一起吃,是想让我担这个名声,我这个教师是有脸面的,他们好减轻一点心理负担。我已入贼船,只好吃完了抹抹嘴,硬着头皮走出屋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了,也顾不上村民在背后指指戳戳。
当时知青生活确实很苦,十几岁的孩子,也没有人管束,因此在广阔天地间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也是常事。村民们叫我们“上海佬”,说上海佬可怜,因此对这类事也不深究,当事人最多说骂几句就过去了。但这件事在我心里结了个疙瘩,让我很不舒服。因为自己毕竟是个老师,这种事让我感觉实在有辱斯文,见了村里的老乡我也有些抬不起头来。
我当老师,除了农忙,平时不用干农活,不用出早工,早上知青点烧饭的任务就交给了我。每天,小范他们出早工去了,我在家熬好稀饭,等太阳升起时,大家出早工回来一起吃早饭。饭后他们又去干活,我去学校上课。农忙时学校放假,我就回来同大家一起参加“双抢”劳动。
1974年12月,小甘当兵走了,他是第一个离开我们小组的。临行前一晚,大队和生产队在我们屋里为他饯行。那一晚,我们几个知青放声高歌,歌声响彻夜空。
我对教师工作还是认真积极的。虽然我原本并没有当老师的意愿,但既然当了,就想着不能辜负大家的信任,要好好干。我从三年级一直教到了五年级。除了当班主任、教书,我还担任了学校的红小兵辅导员,组建了漫画小组和文艺宣传队,课余时间组织孩子们画漫画,出漫画专栏,为宣传队编写一些小节目,带领宣传队到开河工地参加劳动,同时为民工们表演文艺节目,受到欢迎。我组织学生每人凑1角钱,集体买了些图书,办了一个小小图书馆,供孩子们课外阅读。我还发动学生搭建了一个乒乓球台,自费买了一副球拍,带孩子们打球。但由于教学经验缺乏,文化知识不足,性子急,不够耐心,课堂教学效果不佳,期末考试班级成绩不理想,每次总有十几个学生不及格,为此我深感愧疚。但校长和老师们都鼓励我,还评我为县教育战线积极分子,推选我参加县教育战线先进代表大会。
我在插队前已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75年3月9日,公社党委组织委员老田找我谈话,对我提出了入党的要求,并交给我一份入党志愿书。当晚,在大队支委、治保主任夏长庚的家里,在明亮的油灯下,我填写了入党志愿书。4月9日晚上,大队党支部在我们学校教室里召开支部大会,讨论我的入党问题,我也应邀参加了。我的入党介绍人夏长庚和生产队长沈志庭介绍过我的情况后,与会者表决一致同意我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天恰是我19岁的生日。
6月12日晚,县文工团来我大队演出,我正兴致勃勃地看演出,大队支部领导找到我,通知我公社党委已正式批准我为中共党员。当时没有入党预备期,党龄就从批准当日1975年6月12日起算。第二天我参加了公社举办的知青学习班,在学习班上,公社党委领导宣布我和另一位上海女知青成为中共党员,并让我作为知青代表在会上发言,谈下乡的体会与感想。入党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我很激动,决心为党的事业贡献一切。
1975年8月的一天,我正在队里的打谷场上参加“双抢”劳动,大队会计来告诉我,大队准备推荐我参加大学招生,叫我马上写一份入学申请报告。对于这事,我思虑再三。我当然希望上大学,但报告递到公社,却没了下文。过了几天,公社负责教育的办事员来我校检查工作,同我谈了这次招生之事。他告诉我,公社这次没让我去上大学,是根据上级“不要把骨干分子全部抽光”的指示,考虑到本公社下乡知青目前只有两人入了党,其中一名女知青已去上大学,为了发挥骨干作用,因此决定把我留下来。我当即表态,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坚持在乡村干革命。
1975年10月,中央召开了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向全国提出普及大寨县,在1980年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号召。11月18日,庐江县召开进一步贯彻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动员大会。据说全县有30多万人参加了大会,是庐江县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大会。全体社员和学校四、五年级学生都要参会。我凌晨3点就起床了,带领四、五年级学生赶往公社分会场。公社分会场布置在一个打谷场上,主席台上高挂着横幅,中间竖立着领袖画像,画像两边各五面红旗。主席台对面是“农业学大寨”的大型标语牌。会场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热闹非凡。这次会议让我印象深刻。会后,我也忙了一阵,帮生产队在墙上刷写一些“农业学大寨”的标语。
1975年12月,小姜被招工到庐江县钟山铁矿当工人,离开了知青小组。只过了半个月,1976年元月初,小彭也被招工到钟山铁矿当了工人。知青小组只剩下我和小范两人了。我鼓励自己要坚持农村不动摇。

学大寨誓师大会
1976年1月9日早上,我正在学校,忽然从广播里听到周恩来总理去世的消息。周总理深受人民爱戴。我和其他老师一样,心情十分沉痛。
这个月还发生了一件事,13日,大队通知我第二天去区里参加应征入伍体检。我喜出望外,当晚没吃饭,连夜赶到区里。次日一早体检,查出视力只有0.9至1.0,还有色盲。当兵的希望成了泡影。
1月16日早晨,我挑了一担行李到泥河镇,搭车去县里参加庐江县教育战线先进代表大会,同时也开始了我回家探亲的旅程。因带了较多的花生、黄豆等油料作物,所以在车站受到检查,班车也没等到。一直到下午1点多钟我才搭上一辆装货的卡车到了县里。县先代会在县工农兵剧场开幕,开了三天,表彰了一批教育战线先进个人,我也受了嘉奖。会上还首次开展了对教育战线右倾翻案风的批判。会议一结束,我就踏上了回沪的旅程。
1976年2月,庐江盛传地震消息。大队也专门召开了生产队干部和教师会议,传达本地区要发生强烈地震的消息和预防地震的措施。学校搭了防震棚。我和其他老师轮流到校防震棚值班,每晚只睡几个小时。小范也到防震棚里睡觉了。庐江一带闹地震的事传了多次,几乎年年都传,大家都很担心,但终究没有发生地震。

防震值班
3月的一天晚上,校长通知我去芦苇荡运回给学校烧锅的芦柴。沿瓦洋河去芦苇荡有4里多水路,天下着雨,漆黑的夜里,我一个人硬着头皮冒雨撑船向芦苇荡进发。我本不会撑船,东一篙西一篙,撑出了一身汗,船还是歪歪斜斜走不成直线。雨雾茫茫,我站在船头奋力挥篙,不仅没有惧怕,反而觉得快乐,越撑越有劲,也越撑越熟练了,到后来船基本上走成了直线。到了芦苇荡,我和守在那里的同事立即把1里路外的芦柴挑到岸边。脚下的路又湿又滑,再加上芦柴又被淋湿了,愈加沉重。我挑了三担就累得要命,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头上淌下,衣服全湿了。挑完了柴,我们又抱起芦柴摸黑装船,弄得满身泥浆。河边很滑,船又摇摇晃晃的,我一脚踩空,掉进了河里,幸好抓住了船上的芦柴,才爬上了船。雨鞋里也灌满了水。回程时,我又站在船头撑起满载芦柴的小船。这回小船听话了,走得又直又稳。雨下得更大了,夜空中隐约响起了春雷,不时划过一道闪电。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很冷,但我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这一晚我学会了撑船。
3月中旬,连续的雨变成了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转眼就白了屋顶,白了田野。阳春三月竟然见到了皑皑的白雪,而且天气奇冷,真是一桩怪事。这雪号称“桃花雪”,农民不喜欢这雪,因它对农事不利,这一年的气候明显反常。
3月下旬,接大队通知,我参加了县知青“上山下乡”办公室召开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座谈会,住在县招待所,开了三天会。各区的知青代表做批判发言,我作为泥河区的知青代表发了言。会后,我协助县知青办公室出了一期大批判专栏。驻县的上海慰问团还邀请我们参会的上海知青到宿舍欢聚,这让大家很兴奋。
没想到从县里回到学校才两天,我的教师生涯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