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活

农活

劳动是知青必过的又一道难关。

每天天刚蒙蒙亮,村里的鸡才开始打鸣,老沈队长的大嗓门就在圩埂上响起来了:“出工喽,出工喽!”村民们陆陆续续走出家门,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扛起锄头,和大家一起走向广阔的田野,一天的劳作就从出早工开始了。

挑担。挑担子是最平常也是最频繁的活。挑粮、挑水、挑土、挑秧、挑肥,人人都得会,可谓一根扁担走四方。

下乡第二个月,我与几位插兄(插队知青)一起,去帮队里挑煤。每人挑60来斤,在坎坷不平的田埂上走,开始还行,越走感觉担子越沉,肩膀越疼。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越换越频繁。颈子后的皮都要磨破了,腰也越来越弯,身体快要弓成虾米了。大家个个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共四五里路,途中我们歇了五次,初步体会到了“看人挑担不吃力”“长担无轻路”的滋味。

担子是几乎天天都要挑的。吃的河水,我们要用水桶从河里挑。给菜地浇肥,挑的是粪桶。到公社买化肥,我们要挑两袋化肥,一袋50斤装,一担就是100斤。修圩堤、挖河泥,挑的是装满百十来斤重湿泥的土簸箕,还要不停上下爬坡。最厉害的是夏收季节挑稻把子,这是壮劳力的活。水稻收割后,在田里用草绳捆扎成一个个稻把子,一个稻把子少说也有五六十斤。挑稻把子的扁担是特制的,中间宽、两头尖,两头还镶着尖尖的铁片。挑担的汉子先将扁担一头插入一个稻把子,斜提起来,再用另一头插入一个稻把子,半蹲下身,扁担上肩,肩一晃,腰一挺,嘿一声,100多斤的稻把子就挑起来了,然后迈开大步直奔晒谷场。

歇息

经过一年左右时间的磨炼,我们知青也同农民一样,人人颈后都鼓起了一个肉包,肩膀也不疼了,挑个百把斤的担子,走上十几里路也不在话下。有一年回沪过年,我挑了一担行李。到了车站,工作人员一看,说“打货票”,一称重,足足100斤,我花了1元钱打了一张货票。挑着这副重担,我挤汽车、上火车,千里奔波到上海。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

插秧。插秧是最苦的农活。圩区种的是双季稻,一年两熟,因此一年要插两次秧,割两次稻。在平整好的水田里均匀地撒上秧把子,我们赤脚站在水田一头,倒退着将秧苗一棵棵插入泥里。一排横着插七八棵秧,然后再倒退一步再插一排,每排保持四五厘米的株距,要做到横平竖直,株距相等。从田埂的一头到另一头一般都有几十米,人们插秧时始终是弯着腰的,很快就累得腰酸背痛了,实在受不了就站起来歇一会儿。但旁边的人早已插到你身后了,你也不好意思一直落后,只得咬牙坚持。我总是边插边不停地想,快到了吧,快到了吧,感觉腰几乎要断了。总算插到田头了,一个仰面就躺倒在田埂上,但只能歇一会儿又得爬起来从头再来。

插秧不需要用大力,用的是巧劲。妇女们都是插秧的好手。她们插起秧来,总是又匀又齐又快。插完一块秧田,绿油油的秧苗整整齐齐地挺立在水田里,刚才还白茫茫一片的水田霎时披上了绿装,甚是好看。

每年7月中旬要抢收抢种,既要抢收早稻,又要赶插晚稻,为时约20天,俗称“双抢”,这段时间是最忙最累的农忙季节。这时学校都要放农忙假,让孩子们回家帮家长干活。为了抢时间,不误农时,生产队插秧实行包干制,即按插的田亩数计工分,谁插的田亩数多,谁的工分就多。因此这时大家都会不顾劳累,全力以赴。人们每天天不亮就下田插秧,一直要干到田蛙齐鸣、夜幕降临时才回家。夏天水田里蚊虫、蚂蟥特多,我们赤裸的腿上一会儿就被叮起了许多包块。蚂蟥在腿上吸血,大家随手拍掉,接着干活。有时人们正在插秧,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背上咚咚响,落到田里溅起一片水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们就在这暴风雨中继续插呀插呀,直插得脸都浮肿了。有次我的右手腕因长时间插秧伤了筋,突然剧烈疼痛起来,又红又肿,我也顾不上,忍着痛坚持干。最多的一天,我从清晨5点多钟一直干到晚上7点多钟,整整插了10个多小时的秧,一个人插了近一亩地。

“双抢”过后,我们的腰也不怕酸疼了,插秧的技术与农妇们也相差不多了。

插秧后的农活主要是给稻田耘草、施肥,活儿较轻。

车水。天气干旱时,要往稻田里车水。我们将长长的木制水车架到河沟里,一头没入水中,在另一头的转轴上套上两根木制的车拐。我们手握车拐,前后转动,这样就带着水车中整齐排列的几十张叶片转动,河水就哗哗地被车上来,流入稻田中。就像自行车链条的转动原理,转动的车拐就像自行车的踏脚板,水车中运转的木片,则像一节节运转的链条,只不过木片是方形的,比链条要大许多。车水有点累人。两手不停地前后挥动,一会儿胳膊就酸了,这时就只能放慢速度,或歇一会儿。时间久了,车习惯了,感到胳膊不再那么酸了,我们可以不停地车上很长时间了。

割稻。割稻也是个苦活。右手拿镰刀,左手抓一把稻子,挥镰齐根割去,脸朝黄土背朝天,你追我赶,这样重复不停地向前割。夏天稻田里极闷热,天上毒辣的太阳暴晒着,地下热气炙烤着,豆大的汗珠从我们的脸上滚落,真所谓“汗滴禾下土” “粒粒皆辛苦”啊!我们多是光着膀子的,稻叶上有细细的芒刺,胳膊上很快就被拉出了道道血痕。腰也很酸。但这些我们都顾不上。割完一块地,将满地的稻子拢成一堆一堆的,再捆成一个个稻把子,等着挑走。虽然累,但这是农民一年的收成啊,人们的心里是痛快的。有时会有农妇挑一担凉茶水送到田头,给割稻的人解渴。坐在稻把子上,敞着怀,咕嘟咕嘟一大碗凉茶倒入喉咙里,那真叫爽。

收割完稻子后,男人们将稻把子一担担挑到晒谷场,码成高高的稻垛,待晴天就开始脱谷。脱谷机是木制的,箱形,底下安装上滚轮,用脚踩动滚轮,将一把把稻禾放在转动的滚轮上,稻粒就被打下来了。脱谷主要是妇女们的活。

谷脱完了要扬谷,扬去稻谷中的尘土、瘪谷等杂质。扬好的谷子干干净净,粒粒金黄饱满,这时就可以晒场了。晒场前要用石磙子先将场地压实碾平,然后将谷子摊在场上让烈日暴晒。稻谷一般要晒好几天,其间还要用木锨不停地翻动它们,使之干透。晒好的稻谷要装进稻箩,一担担被挑进队里的谷仓。除去要交的公粮,队里留下来年的稻种,其余的稻谷就等着分配了。

脱谷和晒谷也是我们知青常干的活。

夏天天气多变,刚刚晒场时还是朗朗晴天,忽然狂风大作,暴雨顷至。这时男女老幼都会奔到晒场,抢收稻谷,号曰“抢场”。尽管人人淋得浑身透湿,但有时难免抢收不及,使一部分稻谷受潮。若是连着几天阴雨,淋湿的稻谷就会发芽,好不容易收上来的粮食就要遭受损失,这是最让人痛心的。

乡村的农活我们几乎都干遍了,除了犁田和耙田。那是技术含量较高的农活,一般由资深的老农负责操持。但有时耕牛忙不过来,也用人拉犁。我们也充当耕牛拉过犁。一个老汉扶犁,七个壮小伙子肩背缰绳,吆喝一声,铁犁就在田里掀起层层泥浪。

每年夏天过后,我们都要晒得浑身黝黑,脱一层皮。每天干完活,我们便跳进河里洗澡,在绿波中沉浮,堪称“浪里黑条”,村民们则笑称我们是“黑鱼精”。

开河。冬天是农闲季节,但圩区的冬天每年都要挖河修堤,这是一项重活。

耕牛

圩区地势低洼,大圩套着小圩,每个圩都有圩堤围护。圩田最怕水淹,每年夏天河里涨水,就怕破堤。天井大圩有一万多亩田地,1958年发大水破了圩,圩区成一片泽国,损失惨重,人们记忆犹新。所以每年冬天挖河泥,疏通河道,加固圩堤就是一项必做的水利工程,人们称之为“开河”。

我们插队的第二个月,就参加了开河劳动。各生产队的村民们集中起来,带着铁锹、扁担和挑泥的土簸箕,浩浩荡荡来到圩堤上。修堤的土主要取自堤外的河床或水塘。河水被抽干了,宽阔的河床裸露出来。人们下到河底,挖的挖,挑的挑。时近中午,队长一声吆喝“歇班了”,大家才停工吃午饭。生产队集体开伙,大家就在工地上吃。寒风凛冽,饭菜很快就凉透了。饭后人们稍事休息,又接着干。熟练的农民一锹下去,黑色的河泥方方正正的,一块二三十斤重,一簸箕装两三块,一担就是百十斤重。我们挑起担子顺着斜坡跑上圩堤,将泥倒在堤面上,又迅速走下圩堤装河泥。我们重担在肩,不停来回上下几十趟,肩膀疼得麻木了,很快就汗流浃背,这对体力绝对是个严峻考验。幸好我们年轻,咬咬牙也就坚持下来了。

新修的大圩埂

我们知青首次参加开河劳动的事迹被登上了工地战报。县里和公社负责知青工作的同志前来看望,表扬了我们知青小组,使我们很受鼓舞。

第二年冬天,我们到离家十里地的另一个大队参加开河工程。这次是疏浚黄泥河,加深加宽河床。我们打起背包进驻工地。为赶进度,我们每天天不亮就来到河床上,赤着脚,百多斤的担子挑在肩,一趟趟上下奔走,直干到月亮升起来才收工。除了吃饭,中间几乎没有休息。苦干了十多天,我们提前完成了本队的任务。这次开河,我干的活同一个壮劳力一样。经过一年的劳动锻炼,我已基本适应了这种重体力活。

砍芦柴。砍芦柴是天井大队独有的一项冬活。临湖大队紧邻黄陂湖,这个湿地湖泊方圆几十里。湖内水汊纵横,密密的芦苇布满湖内。到了冬天,湖水消退,湖滩裸露出来,芦苇也干枯了,这就到砍芦柴的时节了。这时,生产队的劳动力全体出动,走进荒凉的湖滩,将高大的芦苇一排排砍倒,捆扎起来,再装船顺着河道运回村子。芦苇荡离村子有五六里路,为了省时间,村民们就在湖滩上用芦柴搭起一个个窝棚,在地上埋锅造饭,一连几天吃住在湖里,直到把周边的芦苇砍伐殆尽才收兵。

芦苇荡里

农民把芦苇叫作芦柴,其用途广泛,主要是编芦席,这是家家都需要的。农民家里囤放粮食的谷囤就是用芦席围成的。农舍屋梁上要铺上芦席,上覆稻草方成屋顶。床上铺稻草,再盖上一张芦席,就是我们的床垫。编芦席是妇女的活,她们将芦柴秆分剖成均匀的条状,如篾片一般,再将它们纵横交错地编织起来,收好边,就成了一张光滑平整的芦席,拿到集市上还能卖钱。在圩区,芦柴几乎相当于山区的竹子。编芦席剩下的边角料还可以当柴烧。

回想当年,寒冬腊月,在北风呼啸的湖滩上,我们拿芦柴梗当筷子,蹲在地上扒拉着米饭。夜晚,四周高耸的芦苇丛如同黑色的围墙,在寒风中哗哗作响。躺在四面透风的芦苇棚里,我仰望天上,深蓝的夜空中缀满了点点繁星。心境也同这荒芜的湖滩一样,满是荒凉寥落之感。

生产队干活按工分底记工分。一个整劳力工分底是10分,即干一天在账上记10分工。当年丁拐生产队10分工值6角钱,一个农民干一年活,年终根据出工情况累计工分,再扣去队里分配的稻谷、山芋、花生、油菜、稻草等农产品,剩下的用现金分红。一个壮劳力一年最多可分得现金约100元。头一年分红,我分得现金6元。这是我初入社会挣的第一笔劳动收入。

我们知青小组由于在“双抢”、开河等重要的农活中表现不错,插队的第二年就被评为庐江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先进集体。组长小彭先后参加了县、地区和省里的“上山下乡”先进代表大会。我和小范还受庐江县矾山中学邀请,给他们的高中毕业班学生做了关于扎根农村、艰苦奋斗的报告。

插队两周年之际,我在日记本上写了一首打油诗,回顾两年经历,其中写道:“下乡插队整两载,忆往看今心潮翻。列车隆隆汽笛长,雏鹰展翅千里远。豪情壮志聚满腔,下乡要把身手展。车停泥河奔丁拐,细看住房不敢辨。草顶泥屋草铺床,水缸舀水油灯闪。烧锅煮饭忙出汗,揭盖难闻焦煳饭。挑水走路步歪斜,桶晃水溅气粗喘。三九寒风刮地冻,开河工地人声欢。朝迎日出气豪迈,暮送晚霞干劲添。坎坡上下腿未软,嫩肩更挑沉重担。汗水湿透胸前衫,重担磨破肩上皮。一腔热情未衰减,笑看大军排河山。东风吹绿江淮岸,春耕生产热潮翻。早出鸡啼月亮圆,晚归西山落日还。裤脚高挽泥巴溅,衣袖齐卷挥热汗。碧绿秧苗插田间,巧手春装细安排。若问背疼腰又酸,苦中自有乐无限。骄阳似火燎田野,“双抢”农忙活最繁。忽然暴雨倾盆至,难分身上水和汗。多少辛勤多少汗,换来金黄稻浪翻。但闻粒粒谷飘香,怎抑丰收满心欢!喜获硕果非简单,皆因人勤地不懒。”

虽然文笔稚嫩,却是当时真实的生活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