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乐
找乐
农村的文化娱乐生活是极其贫乏的,除了干活、吃饭、睡觉,人们很少有文娱活动。但我们还年轻,精力旺盛,在艰苦的劳动之余总要想法找些乐子。
听广播。公社有个广播站。生产队在田间地头竖起一根根水泥杆,用铁丝连接。农民家家的墙上都挂个纸质的小喇叭,与广播线相连,就建成了有线广播网。广播站主要播放公社有关农业生产的通知,广播员念念报纸上的社论,有时也播放一段革命样板戏。那时全国只有八个样板戏,跟着广播,我们几乎学会了所有的样板戏唱段。后来我从上海带了一台凯歌牌收音机到乡下,能更多地听到一些红歌,也能听到一些新闻。
看电影。区里有个电影放映队,到各大队巡回放电影。隔几个月可看到一场电影,放电影的那一晚可真是农民的节日了。有时在别的大队放,来回要走十几里路,我们早早吃过晚饭,带个手电筒就出发了。电影在村里的晒谷场上放。竖起两根大竹竿,撑起一块大白布就是银幕了。场上总是挤满了兴高采烈的男女老少。放的大都是些老片子:《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这些电影看了许多遍,台词都背熟了。但下次还是去看,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赶集。泥河镇上每月逢3、6、9号是赶集日。逢集日,四邻八乡的农民带上自产的农副产品,来镇上交易、购物,谓之赶集。泥河镇是泥河区政府所在地,离丁拐村15里路,走1个多小时就到了。镇上有学校、医院、汽车站,还有一条街。街两边有一些店铺,卖木器、竹器、农具、小百货等。最让人流连忘返的是一家餐馆,当门摆一口大铁锅,炉火红红的。掌勺师傅油光满面,只见他挖一大勺猪油下锅,将细细的肉丝、豆干丝和青椒丝倒入翻炒,烟气弥漫,香味扑鼻。我们不由得停下脚步,咽下口水。一盘炒菜大约要5角钱。我们中午就点上一盘,再来一碗米酒,几个插兄也算开了一下荤。知青赶集就为看个热闹,饱个口福。
游泳。上海男孩几乎都善游泳。我上小学时就学会了游泳,初中时还参加过学校组织的横渡黄浦江游泳活动。丁拐村圩埂外的瓦洋河宽几十米,水流清澈,是我们饮用水的来源,也是我们的天然澡堂兼游泳池。整整一个夏天,直到深秋,我几乎天天来此游泳。每天干完农活,一身臭汗,跳进河里畅游一阵,立马神清气爽,疲劳顿消。夏天河水涨了,水流变得又深又急,我们几个爬上河边一丈多高的大树,扑通扑通往下扎猛子,号称“高台跳水”。有一年冬天,队里社员坐船去河对岸干活。船到河中间,因人太多,小船超重了,河水漫过船帮,船竟慢慢下沉了。妇女们都惊叫起来。幸亏河水不深,淹不死人。我穿的棉衣都湿透了,我索性脱掉外衣裤,在河里游开了,直游了几里路才上岸,也算尽了兴。
捉蟋蟀。斗蟋蟀是童年乐事。上海斗蟋蟀成风,立秋之后,街头巷尾常见人头攒动,人们围成一圈看斗蟋蟀。到了乡村,夏秋之际的夜晚,你去听,田地里简直是虫声大合唱,青蛙、蝼蛄,各种不知名的昆虫都在放声歌唱。当然,在我听来,蟋蟀的鸣唱是最响亮动听的。这时我们便会带上手电筒,轻手轻脚地来到山芋地里,一掀开藤子,地上扑扑会跳起好几只蟋蟀,拿手电筒一照,它们就偃伏不动了,伸手一把捉住它们,装进准备好的纸筒里。我们一晚上能捉很多只。我们屋前有一条小水沟,沟边土沿上有许多蟋蟀的藏身洞。我们站在水沟里,捧起沟里的水往洞里浇,蟋蟀就爬出来,很容易就被捉住了。几个插兄将各自捉来的“将军”捉对厮杀,斗得不亦乐乎。一直到秋后,虫声渐息方罢。我曾捉到过一只大蟋蟀,大头、宽项、阔身、壮腿,翅羽乌黑发亮,一副将军相,叫声浑厚苍劲。我把它装在大瓷缸里,夜里听其鸣叫,也是一种享受。

涨水时节
养狗。我养过猫,也养过狗。第一只小狗才几个月大,因粮食紧张,没什么可喂它。吃饭时我从碗里扒点饭粒给它,小范就埋怨:“人都不够吃,你还给狗吃。”我说:“我用自己的饭喂它,又不关你什么事。”但小范还是抱怨,怕狗占了我们的饭食。我只好不喂它,任它去找野食。小狗知道我们这里没什么吃的,就整天在外找食,到天黑了才回来睡觉。白天有时它只在中午饭点时回来溜一圈,看看能否捡点残羹剩饭。插兄弟们撺掇我:这狗养了等于没养,白天也不着家,干脆别养了。我也只好随了大家的意。
猫与狗不一样,乡亲们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那只花猫见家里没吃的,就一走了之,不见踪影了。
后来,知青点只剩我一个人时,我又养了一只狗,叫小黑。小黑浑身乌黑,很漂亮,跟了我好几年。那些年闹地震,晚上在圩埂上防震巡夜,我打着手电筒,提根木棍,小黑跟着我,走在寂静的大圩埂上。路过村庄时,村里的狗叫起来,有的还会冲出来朝我龇牙咧嘴。这时,小黑就会勇敢地冲上去一阵狂吠,镇住村里的狗。有小黑陪伴,我的胆气更壮了。我回公社或过年回沪,离开村子时,小黑都会恋恋不舍地跟出来很远,直到我一再呵斥,甚至捡土块砸它,它才停下来,坐在圩埂上看着我消失。我不在村子时,它就住在房东家里,由房东大娘代管。我回村时,它总是第一个跑出来迎接我。狗真是通人情、富灵性的动物啊。
书画。农闲时,我喜欢写写画画,我在旧报纸上练写毛笔字。我有一本《金训华日记字帖》。金训华也是下放知青,在洪水来临时,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了。他的日记被印出来,做成字帖,用的是欧阳询体。我的书法就是由此打下基础的。
我从小喜欢画画。小时在课堂上,老师讲课时我总爱在下面画画。我画得最多的是解放军、八路军打仗杀敌的场面。小学和初中时期正逢“文革”高潮,我画过宣传画。在农村干活时,我会画一些农民劳动的速写。我也帮大队出黑板报,写大批判专栏,画漫画。我还画了一幅水粉画,挂在我们知青屋的堂屋正中墙上。画中一位青年振臂高呼,胸怀壮志的样子,意思是表达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决心,这都是当年流行的样式。
插队第三年的3月,泥河区组织开展知青工作检查,我被抽调到一个检查小组。组长是县知青办的老刘,他是省公安厅下放的干部。还有一位是本公社的上海女知青小黄。前后十来天时间,我们跑了盔头、沙溪两个公社的知青点,检查知青插队工作落实情况。每到一地,我就用小笔记本写生,画知青点的环境、途中的景色,画村里的老牛,还有老刘家的房子。这些画至今还保留着。结束检查回村路上,在分手的岔路口,小黄邀请我去她的知青小组玩,说煮面给我吃。我那时太年轻,羞于同女生打交道,便一口回绝了。后来听说小黄遭遇了不幸,再后来她被招工到淮北煤矿当了工人。

知青小院

知青屋

知青点
有一天,驻庐江县的上海知青慰问团给我寄来一纸公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美术作品展览会征稿通知》。这个展览会由上海市“上山下乡”办公室及团市委、农林局于1975年春节期间在沪举办。上海慰问团的同志曾来我们插队小组慰问,看到我贴在墙上的几张画,就给我寄了这个征稿通知。我很高兴,写信让家里寄来了绘画纸张。我精心创作了四幅画,两幅素描,两幅水墨画。其中一幅水墨画画的是贫下中农在村头送青年当兵的场景;另一幅画画的是一位知青夜晚坐在床上学毛主席著作的情景,床头点一盏油灯。画全是写实的,前者画的是小甘当兵乡亲们送别时的场景,后者是我们自己生活的场景。我从未受过美术训练,完全是业余爱好,绘画水平很幼稚,画作自然是不够入选资格的。但意外的是,在作品被退回的同时,我收到了画展组织者赠送的一本速写本,大概是给参展者的鼓励吧。我有点喜出望外。这本速写本跟随我多年,我用它画了不少速写,包括一些身边的劳动生活场景以及插兄小范等人物,珍藏至今。遗憾的是,我一直未能接受正规的美术培训,绘画水平始终没有得到提高。直到现在退休上了老年大学,才有机会认真学习绘画,也算一了年轻时的心愿。当然,这是后话了。

作者的速写本
在插队期间,知青们最盼望的事,莫过于收到家信,可谓故乡别千里,家书抵万金。一封信从上海寄出到我们手上,至少要一个多星期。每隔十天半月,乡村邮递员背着邮包从圩埂上走来,递给我们盼了许久的家信,插兄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写过许多信,也收到许多信。父母亲、外公、舅舅、兄弟姐妹和同学、朋友都给我写信。父亲的信总是谆谆教诲;母亲关心儿子的一切;外公的信是用毛笔写的,掺杂些文言,文绉绉的;舅舅的字龙飞凤舞。家信让我真切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刚下乡头一年,母亲有次来信说,她在工厂认识了一位征兵的部队干部,向他介绍我的情况,说我喜欢文艺,会画画,这位征兵干部答应招我当文艺兵。这消息让我心绪难平。此后一段时间,我天天盼着家信,盼着有一天当兵的来招我入伍。那时解放军在社会上可是最吃香的,当兵是每个男孩的梦想。我何尝不想早日脱下农装,换上军装。但此事再无下文。几个月后,我的希望之火也冷却了。
乡村生活虽然艰苦,但也有快乐的时光。什么时候快乐呢?当我们干完一天活,傍晚躺在晒谷场上的稻草堆上,望天边的晚霞映出绚丽的色彩时,是快乐的;当我们带着满身的疲惫收工回来,跳入清澈的河里畅游时,是快乐的;冬天早晨出门一望,皑皑白雪将大地装扮得洁白无瑕,今天不用出工了,是快乐的;收到家乡的来信,是快乐的;坐在回沪探亲的列车上,是快乐的。

雨后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