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社会生活中的鹤
上古社会生活中的鹤
鹤因身形、音声、腾飞之状与其他禽鸟相异,成为清高的象征。鹤又以“寿”受到尊崇。后来又有“仙鹤”称谓。上古时代鹤的有些品质即已被神化,然而历史资料提供的线索,告知我们鹤又有在社会生活中与人特别亲近的历史表现。鹤曾经作为尊贵者的宠物,也为清雅之士所“纵养”,亦充实和活跃了皇家苑囿的生态构成。然而汉代文物资料中又有以鹤为食物原料的例证。汉武帝最后一次出巡,后元元年(前88)春正月至甘泉,又抵达安定。次月有诏,言“巡于北边,见群鹤留止”而“不罗罔”事。而“荐于泰畤,光景并见”,被看作祥兆,于是“大赦天下”。相关历史情节,体现出当时人们既习惯于以鹤为食品原料,同时又以为鹤可以沟通天人,且应当在特定季节予以保护的复杂心理。相关信息的研究,有益于深化上古社会史和观念史,以及人与自然之关系的认识。
君子为鹤
《艺文类聚》卷九〇引《抱朴子》曰:“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艺文类聚》卷九五引《抱朴子》曰:“周穆王南征,一军皆化。君子为猨为鹤,小人为虫为沙。”《艺文类聚》卷九〇引《墨子》曰:“禽子问曰:‘多言有益乎?’对曰:‘虾蟇日夜鸣,口干而人不听之。鹤虽时夜而鸣,天下振动。多言何益乎?”都说鹤在自然物种中居于崇高的等级。同卷又可见:“老子谓孔子曰:‘夫鹤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唐人马总《意林》卷二《列子八卷》:“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晋书》卷八九《忠义列传·嵇绍》:“或谓王戎曰:‘昨于稠人中始见嵇绍,昂昂然如野鹤之在鸡群。’”《艺文类聚》卷九〇引《竹林七贤论》曰:“嵇绍入洛,或谓王戎曰:‘昨于稠人中始见嵇绍,昂昂然野鹤之在鸡群。’”
《淮南子·说林》中可以看到“鹤寿千岁,以极其游”的说法。《春秋繁露·循天之道》也写道:“鹤之所以寿者,无宛气于中,是故食在;猿之所以寿者,好引其末,是故气四越。”《汉书》卷五七上《司马相如传上》颜师古注:“《相鹤经》云:‘鹤寿满二百六十岁则色纯黑。’”也是关于“鹤寿”的说法。“鹤寿”,成为后来影响甚为久远的成见。而这一认识的早期出现,汉代已经见诸文字。又如《艺文类聚》卷九〇引王粲《白鹤赋》写道:“白翎禀灵龟之修寿,资仪凤之纯精。接王乔于汤谷,驾赤松于扶桑。飡灵岳之琼蘂,吸云表之露浆。”所谓“修寿”与“纯精”并说,而“王乔”“赤松”云云,又言鹤服务于仙人,飞翔到辽远绝高的神秘境界。
宋罗愿《尔雅翼》卷一三《释鸟》“鹤”条写道:“鹤一起千里,古谓之仙禽,以其于物为寿。”这一说法,应当说比较集中地反映了鹤在民间社会意识中可以凌高翔远,又与“仙”有密切关系,且象征着“寿”的多重特点。
《太平御览》卷九一六引《列仙传》曰:“王子乔见桓良曰:‘待我缑氏山头。’至期果乘白鹤住山颠,望之不得到。”“白鹤”被看作仙界中物。《水经注》卷一八《渭水》:“秦穆公时有箫史者,善吹箫,能致白鹄、孔雀。”“白鹄”,多作“白鹤”。宋罗愿《尔雅翼》卷一三《释鸟·鹤》:“……古书又多言‘鹄’。‘鹄’即是‘鹤’音之转。后人以‘鹄’名颇着,谓‘鹤’之外别有所谓‘鹄’,故《埤雅》既有‘鹤’又有‘鹄’。盖古之言‘鹄不日浴而白’,白即‘鹤’也。‘鹄’名哠哠,哠哠‘鹤’也。”《太平御览》卷九一六引《列仙传》:“萧史善吹箫,能致白鹤。”所谓“致白鹤”,大概是较早以鹤的出现为祥瑞的表现。萧史故事表现的鹤对于美好音乐的感知和应和,又见于《史记》卷二四《乐书》:“……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集乎廊门;再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
汉代可见以“白鹤”出现为吉祥之兆的文化表现。《太平御览》卷九一六引《汉武帝内传》曰:“宣帝即位,尊孝武庙为世宗,行所巡狩郡国皆立庙。告祠世宗庙日,有白鹤集后庭。”又引《东观汉记》曰:“章帝至岱宗柴望毕,白鹤三十从西南来经祀坛上。”白鹤来集,被看作难得的祥瑞。
“好鹤”与“友鹤”
《左传·闵公二年》记载了一则与“鹤”有关的著名故事:“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公与石祁子玦,与宁庄子矢,使守,曰:‘以此赞国,择利而为之。’与夫人绣衣,曰:‘听于二子!’渠孔御戎,子伯为右;黄夷前驱,孔婴齐殿。及狄人战于荧泽,卫师败绩,遂灭卫。卫侯不去其旗,是以甚败。狄人囚史华龙滑与礼孔,以逐卫人。二人曰:‘我,大史也,实掌其祭。不先,国不可得也。’乃先之。至,则告守曰:‘不可待也。’夜与国人出。狄入卫,遂从之,又败诸河。”卫懿公因为“好鹤”,竟导致亡国。后人就此多有议论。《魏书》卷六七《崔光传》载崔光上表言:“卫侯好鹤”,“身死国灭,可为寒心!”宋吕祖谦《左氏博议》卷九“卫懿公好鹤”条说:“卫懿公以鹤亡其国。玩一禽之微,而失一国之心,人未尝不抚卷而切笑者。”“鹤之为禽,载于《易》,播于《诗》,杂出于诗人墨客之咏。为人之所贵重,非凡禽比也。懿公乘之以轩,而举国疾之,视犹鸱枭。然岂人之憎爱遽变于前耶?罪在于处非其据而已。以鹤之素为人所贵,一非其据,已为人疾恶如此。苟他禽而处非其据,则人疾恶之者复如何耶?吾于是乎有感。”
卫懿公“好鹤”故事,《太平御览》卷三八九《人事部》列入“嗜好”类中。宋王观国《学林》卷五也置于“好癖”题下,以为“凡人有所好癖者,鲜有不为物所役”的典型例证。似乎是说卫懿公心态异常。但是吕祖谦所谓“为人之所贵重,非凡禽比也”,却指出了普通人对鹤的喜爱和亲好的共同心理。
汉代社会生活中可以看到鹤与人类相亲近的诸多表现。汉代画像中有纵养禽鸟的画面(1)。成都双羊山出土的一件汉画像砖,画面中心似乎就是鹤。以“友鹤”或者“鹤友”为别号或者命名书斋和著作者,多见于文化史的记录。这一情感倾向,在汉代已经开始有所表现。“友鹤”行为和意致,体现出古代文人清高的品性和雅逸的追求,同时也反映了人与动物的关系,又可以间接体现人对于自然的情感,人对于生态环境的理念(2)。
鹤洲·鹤观·鸣鹤园
《西京杂记》卷四写道:“路乔如为《鹤赋》,其辞曰:‘白衣朱冠,鼓翼池干。举修距而跃跃,奋皓翅之。宛修颈而顾步,啄沙碛而相欢。岂忘赤霄之上,忽池籞而盘桓。饮清流而不举,食稻粱而未安。故知野禽野性,未脱笼樊。赖吾王之广爱,虽禽鸟兮抱恩。方腾骧而鸣舞,凭朱槛而为欢。’”所说应即梁孝王宫苑风景,鹤在“沙碛”“池籞”间“顾步”“鸣舞”,其“野禽野性”依然有所保留。
司马相如《上林赋》写到上林湖泽的水鸟:“鸿鹔鹄鸨,鴐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鹜庸渠,箴疵卢,群浮乎其上。”其中似乎没有直接说到“鹤”。班固《西都赋》说:长安宫苑之中,“鸟群翔”,“招白鹇,下双鹄”。如果相信“鹄”“鹤”字或通用,则此处“群翔”“野禽”,很可能是包括鹤的。张衡《西京赋》:上林禁苑中“从鸟翩翻”,“众形殊声,不可胜论”。所谓“从鸟翩翻”之“从”,或许可以读作《艺文类聚》卷三五引王褒《僮约》“后园纵养雁鹜百余”的“纵”。
汉代帝王宫苑有以“鹤”为主题的专门设置。《太平御览》卷六七引《西京杂记》曰:“梁孝王好宫室苑囿之乐,……筑兔园。园中有……雁池,池中鹤洲、凫渚。”《太平御览》卷六九引《西京杂记》曰:“梁孝王兔园之中又有雁池,池有鹤洲。”鹤被称为“涉禽”,以“沼泽”为主要生活环境。《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写道:“鹤,crane,鹤形目、鹤科14种体型高大的涉禽。”“这些高雅的陆栖鸟类昂首阔步行走在沼泽和原野。”(3)孙作云研究“《诗经》中的动植物”,所列“鸟类”,“鹤”在“水鸟”之中(4)。或有生物学辞书言,鹤,“大型涉禽”,“常活动于平原水际或沼泽地带”。丹顶鹤“常涉于近水浅滩,取食鱼、虫、甲壳类以及蛙等,兼食水草”(5)。秦汉皇家宫苑中的池沼,正适合“涉禽”“水鸟”的栖息。
汉武帝茂陵陵园又有所谓“鹤观”。据《三辅黄图》卷六《陵墓》引《三辅旧事》:“武帝于槐里茂乡徙户一万六千置茂陵。”“茂陵园有鹤观。”《汉书》卷九《元帝纪》记载:“(初元三年)夏四月乙未晦,茂陵白鹤馆灾。诏曰:‘乃者火灾降于孝武园馆,朕战栗恐惧,不烛变异,咎在朕躬。群司又未肯极言朕过,以至于斯,将何以寤焉?百姓仍遭凶阸,无以相振,加以烦扰虖苛吏,拘牵乎微文,不得永终性命。朕甚闵焉,其赦天下。”《汉书》卷二七上《五行志上》记载:“元帝初元三年四月乙未,孝武园白鹤馆灾。”“孝武园馆”中所谓“白鹤馆”,很可能就是《三辅旧事》说到的“鹤观”。
又据《太平御览》卷一九七引《晋宫阁名》,“邺有鸣鹤园。”也是宫苑豢养鹤的例证。
鹤羹·鹤血·鹤髓
《楚辞·天问》:“缘鹄饰玉,后帝是飨。”汉代学者王逸的解释是:“后帝,谓殷汤也。言伊尹始仕,因缘烹鹄鸟之羮,修饰玉鼎以事于汤。汤贤之,遂以为相也。”(《楚辞章句》卷三)其中“缘鹄”,或作“缘鹤”。一代名相伊尹,竟然是因向殷汤奉上“鹤羹”而得到信用的。
《穆天子传》卷五写道:“……乃饮于孟氏,爰舞白鹤二八。”郭璞注:“今之畜鹤、孔雀,驯者亦能应节鼓舞。”又《穆天子传》卷四:“奴乃献白鹄之血,以饮天子。”郭璞注:“所以饮血,益人炁力。”《北堂书钞》卷一六引文“白鹄之血”置于“献白鹤之血”条下。孔广陶注:“严氏注云:‘《御览》三百七十二、九百十九,皆引作鹤。’”“平津馆本校注云:‘鹤、鹄古通用。’”(6)“舞白鹤”和“饮”“白鹤之血”的对应关系,体现出当时人们对鹤的比较特殊的情感和认识。
《淮南子·说山》写道:“鹤知夜半,而不免于鼎俎。”《艺文类聚》卷九〇引《春秋说题辞》曰:“鹤知夜半。”所谓“不免于鼎俎”,说的也是以鹤作为食品的情形。
《汉书》卷二五下《郊祀志下》可见这样的记载:“莽篡位二年,兴神仙事,以方士苏乐言,起八风台于宫中。台成万金,作乐其上,顺风作液汤。又种五粱禾于殿中,各顺色置其方面,先煮鹤龀、毒冒、犀玉二十余物渍种,计粟斛成一金,言此黄帝谷仙之术也。”颜师古注以为“鹤龀”就是“鹤髓”:“龀,古髓字也。谓煮取汁以渍谷子也。”《太平御览》卷九一六引《汉书》所见文字有更直接的说法:“王莽以鹤髓渍谷种学仙。”所谓“神仙事”、“方士言”,其志在“学仙”的神秘的营作,竟然以“鹤髓”作配料。这一情形,当与长期以来所谓“鹤一起千里,古谓之仙禽”的意识有关。
我们看到古来对于反文明、反文化的批评,有“煮鹤烧琴”的说法。如韦鹏翼《戏题盱眙壁》诗:“岂肯闲寻竹径行,却嫌丝管好蛙声。自从煮鹤烧琴后,背却青山卧月明。”(《全唐诗》卷七七〇)。唐代诗人李商隐据说在被称作“盖以文滑稽者”(〔宋〕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二引《西清诗话》)的游戏文字《杂纂》中,曾经说到诸种“杀风景”的行为,其中就包括“烧琴煮鹤”。元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下写道:“李商隐《杂纂》一卷,盖唐人酒令所用,其书有数十条,各数事。其‘杀风景’一条有十三事。如‘背山起楼’、‘烹琴煮鹤’皆在焉。”“烧琴煮鹤”作“烹琴煮鹤”。元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下:“李商隐《杂纂》一卷,盖唐人酒令所用,其书有数十条,各数事。其‘杀风景’一条有十三事。如‘背山起楼’、‘烹琴煮鹤’皆在焉。”“烧琴煮鹤”作“烹琴煮鹤”。“煮鹤”,不仅见于意在嘲讽的幽默文字,也体现了古代食物史的实践。传说伊尹曾经向商汤进“鹤羹”而得以拔识,《天中记》卷五八。而《北堂书钞》卷一六引《穆天子传》有“饮白鹤之血”的故事。
汉代出土文物资料,可以说明这一情形在当时其实比较普遍。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系在330号竹笥上的木牌,写有“熬笥”字样。“
”即“鶮”,就是“鹤”。《集韵·铎韵》:“鹤,鸟名,或作‘鶮’。”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同类木牌也有书写“熬
笥”者。发掘报告写道:“出土时脱落,与实物对照,应属东109笥。”而《遣策》中“熬
一笥”(136)当即指此。报告执笔者又指出,“
”就是“鹤”。《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卒屯留,蒲
反。”司马贞《索隐》:“‘
’,古‘鸖’字。”(7)“鸖”是“鹤”的俗字(《干禄字书·入声》,《龙龛手鉴·鸟部》)。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系在283号竹笥上的木牌,题写“熬
笥”(8)。与283号竹笥木牌及330号竹笥木牌对应的内容,《遣策》作“熬
一笥”(71)及“熬
一笥”(72)。“
”即“鹄”,也是“鹤”的异写。《集韵·铎韵》:“鹤,鸟名。《说文》:‘鸣九皋,声闻于天。’或作‘鹄’。”《庄子·天运》:“鹄不日浴而白。”陆德明《释文》:“‘鹄’,本又作‘鹤’,同。”李商隐《圣女祠》:“寡鹄迷苍壑,羁凤怨翠梧。”朱鹤龄注:“‘鹄’,《英华》作‘鹤’。‘鹤’‘鹄’古通。”
马王堆一号汉墓283号竹笥及330号竹笥发现的动物骨骼鉴定报告,确定其动物个体是鹤。可知“出土骨骼内,共有鹤2只”。鉴定者指出,“出土骨骼的主要特征均与鹤科鸟类一致。”“鼻骨前背突起与前颌骨额突清晰分开,与灰鹤近似,与白枕鹤不同”,“但出土头骨的颧突特别短而钝,与灰鹤和白枕鹤均不相同。究属何种,尚难确定。”(9)然而,马王堆汉墓的发现,确实可以作为“煮鹤”“烹鹤”的实证。由此可以推知古代有关“鹤羮”的传说,其实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虚言(10)。
汉武帝“见群鹤”“不罔罗”故事
汉武帝曾经多次远程巡行,数次有行历北边的经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又一次巡行北边。这是他最后一次出巡。《汉书》卷六《武帝纪》记载:“后元元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遂幸安定。”“二月,诏曰:‘朕郊见上帝,巡于北边,见群鹤留止,以不罗罔,靡所获献。荐于泰畤,光景并见。其赦天下。’”《太平御览》卷五三七引《汉书》:“《武纪》曰:‘朕郊见上帝,巡于北边,见群鹤留止,不以罗网,靡所获。献荐于太畤,光景并见。’”《太平御览》卷六五二引《汉书》:“后元年二月诏曰:‘朕郊见上帝,巡于北边,见群鹤留止,以不罗网,靡所获。献荐于太畤,光景并见。其赦天下。”有“不以罗网”“以不罗网”的不同。
宋人林虙编《两汉诏令》卷六《西汉六·武帝》题《赦天下诏》(后元元年二月),列为汉武帝颁布诏令的倒数第二篇。最后一篇是四个月后颁布的《封莽通等》(后元元年六月)。分析相关信息,可以深化对当时社会生态环境意识的认识,也有益于说明当时生态环境、礼俗传统与行政理念的关系。对北边“群鹤留止”情形再作考察,也许能够为当时生态环境的认识提供新的条件。通过马王堆汉墓出土资料有关以鹤加工食品的信息,可以推知汉武帝如果以鹤“荐于泰畤”,大致会以怎样的形式奉上。
既说“行幸甘泉”,又说“巡于北边”,很有可能是循行联系“甘泉”和“北边”的直道来到“北边”长城防线。他在“北边”地方看到栖息的“群鹤”,因为时在春季,当时社会的生态意识和生态礼俗,严禁猎杀野生禽鸟,于是没有捕获这些野鹤用于祭祀上帝时奉献。颜师古注引如淳的说法正是这样表述的:“时春也,非用罗罔时,故无所获也。”《太平御览》卷五三七引《汉书·武纪》注引如淳曰:“是时春也,非用罗网时。故无所获。”“是时春也”应是正文。
以“罗罔”捕杀禽鸟,是通常的行猎方式。《艺文类聚》卷九〇引曹植、何晏诗作,均言鹤也往往受害。“魏陈王曹植诗曰:‘双鹤俱遨游,相失东海傍。雄飞窜北朔,雌惊负南湘。弃我交颈欢,离别各异方。不惜万里道,但恐天网张。’魏何晏诗曰:‘双鹤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天网罗,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愓惊。’”读《艺文类聚》卷九〇引魏陈王曹植《白鹤赋》“冀大网之解结,得奋翅而远游”,引宋鲍照《舞鹤赋》“厌江海而游泽,掩云罗而见羁”,也可以知道“网”“罗”对鹤的损害。
《礼记·月令》中多规范了天子和官府在不同季节的作为,因而具有制度史料的意义,与主要反映民间礼俗的《月令》有所不同。其中写道:季春之月,“猎罝罘、罗罔、毕翳、餧兽之药,毋出九门。”睡虎地秦简整理者定名为《秦律十八种》的内容中,有《田律》,其中可见关于山林保护的条文:“春二月,……不夏月,毋敢……麛(卵)鷇,毋□□□□□□(四)毋敢……毒鱼鳖,置穽罔(网),到七月而纵之。(五)”整理小组译文:“春天二月,……不到夏季,不准……捉取幼兽、鸟卵和幼鸟,不准……毒杀鱼鳖,不准设置捕捉鸟兽的陷阱和网罟,到七月解除禁令。”
关于“时春”“非用罗罔时”的制度礼俗,汉代直接的文物证据,见于甘肃敦煌悬泉置汉代遗址发掘出土的泥墙墨书《使者和中所督察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其中有关于生态保护的明确的内容。如涉及禁止杀害野生禽鸟的规定:“中春月令:·毋焚山林·谓烧山林田猎伤害禽兽也虫草木□□四月尽。”(11)这篇文书开篇称“大皇大后诏曰”,日期为“元始五年五月甲子朔丁丑”(12),时在公元5年,是明确作为最高执政者的最高指令——诏书颁布的。取壁书形式,是为了扩大宣传,使有关内容能够众所周知(13)。
泰畤“光景”的意义
汉武帝后元元年春二月诏言:“朕郊见上帝,巡于北边,见群鹤留止,以不罗罔,靡所获献。荐于泰畤,光景并见。其赦天下。”所谓“荐于泰畤,光景并见”,实际上是说在与上帝对话时看到了显现为“光景”(可能即“光影”)的异常的吉兆,于是“大赦天下”。
“光景”,有可能即“光影”。《释名·释首饰》:“镜,景也。言有光景也。”《初学记》卷二五引《释名》:“镜,景也。有光景也。”《太平御览》卷七一七引《释名》同。然而《释名·释天》又说:“枉矢,齐鲁谓光景为枉矢。言其光行若射矢之所至也。亦言其气枉暴,有所灾害也。”
汉代文献所见“光景”,颇多神秘主义色彩。《史记》卷二八《封禅书》关于秦的祭祀体系的介绍,说到“光景”:“……而雍有日、月、参、辰、南北斗、荧惑、太白、岁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诸严、诸逑之属,百有余庙。西亦有数十祠。于湖有周天子祠。于下邽有天神。沣、滈有昭明、天子辟池。于杜、亳有三社主之祠、寿星祠;而雍菅庙亦有杜主。杜主,故周之右将军,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各以岁时奉祠。唯雍四畤上帝为尊,其光景动人民唯陈宝。”《汉书》卷二五上《郊祀志上》有同样的说法:“唯雍四畤上帝为尊,其光景动人民,唯陈宝。”又如《后汉书》卷八六《西南夷列传·邛都夷》:“青蛉县禺同山有碧鸡金马,光景时时出见。”《水经注》卷三七《淹水》:“淹水出越巂遂久县徼外。东南至青蛉县。县有禺同山,其山神有金马碧鸡,光景儵忽,民多见之。汉宣帝遣谏大夫王褒祭之,欲致其鸡马。褒道病而卒,是不果焉。王褒《碧鸡颂》曰:‘敬移金精神马,缥缥碧鸡。’故左太冲《蜀都赋》曰:‘金马骋光而绝影,碧鸡儵忽而耀仪。’”
《太平御览》卷三引刘向《洪范传》写道:“日者昭明之大表,光景之大纪,群阳之精,众贵之象也。”日光,是“光景之大纪”。《艺文类聚》卷四二引魏陈王曹植《箜篌引》也说:“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又如《艺文类聚》卷七四王褒《为象经序》:“昭日月之光景,乘风云之性灵,取四方之正色,用五德之相生。”则说日月天光都是“光景”。《后汉书》卷一〇下《皇后纪下·顺烈梁皇后》也写道:“顺烈梁皇后讳妠,大将军商之女,恭怀皇后弟之孙也。后生,有光景之祥。”这一有关“光景之祥”的故事,《北堂书钞》卷二三引文列于“灵命”题下。《鹖冠子》卷下《学问》:“神征者,风采光景,所以序怪也。”
《汉书》卷二五下《郊祀志下》写道:“西河筑世宗庙,神光兴于殿旁,有鸟如白鹤,前赤后青。神光又兴于房中,如烛状。广川国世宗庙殿上有钟音,门户大开,夜有光,殿上尽明。上乃下诏赦天下。”第一例“西河”事,“神光”与“有鸟如白鹤”并见。这种“光”或说“神光”与疑似“白鹤”的同时出现,可以有益于我们理解汉武帝诏文所言“光景并见”。所谓“神光兴于殿旁”,“神光又兴于房中”,同时又“有鸟如白鹤”,也可以理解为“光景并见”。这可能是对于汉武帝后元元年所见神异现象的一种复制。我们现在还不能准确解说汉武帝诏文所言“光景并见”究竟是怎样的情境,但是有理由推想,可能出现了与“神光兴于殿旁,有鸟如白鹤,前赤后青”类似的情形,于是使得这位垂老的帝王感觉到了某种“性灵”、“神征”、“祥”“怪”一类神秘的象征。而事情的缘起,与“鹤”有关。
来自“上帝”的“灵命”暗示,体现了对汉武帝“见群鹤留止,以不罗罔,靡所获献”行为的真诚谅解和高度认可。拂去这一故事笼罩的神秘主义迷雾,可以察知当时社会生态保护意识得到以神灵为标榜的正统理念的支持。而鹤与天界的神秘关系,似乎也得到曲折的体现。
(1) 参看王子今:《汉代纵养禽鸟的风俗》,《博物》1984年第2期。
(2) 参看王子今:《古代文人的友鹤情致》,《寻根》2006年第3期。
(3)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8月版,第3册,第757页。
(4) 《孙作云文集》第2卷《〈诗经〉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15页。
(5) 《辞海·生物分册》,上海辞书出版社1975年12月版,第532页。
(6) 《北堂书钞》,中国书店1989年7月据光绪十四年南海孔氏刊本影印本,第38页。
(7) 湖南省博物馆、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长沙马王堆二、三号汉墓》,第一卷“田野考古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2004年7月版,第192页。
(8) 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册),文物出版社1973年10月版,第115页。
(9) 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脊椎动物分类区系研究室、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动物骨骼鉴定报告》,《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动植物标本的研究》,文物出版社1978年8月版,第67—68页。
(10) 参看王子今:《“煮鹤”故事与汉代文物实证》,《文博》2006年第3期。
(11)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悬泉汉简释文选》,《文物》2000年第5期。
(12)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悬泉汉简释文选》,《文物》2000年第5期;胡平生、张德芳:《敦煌悬泉置汉简释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8月版,第192—199页。
(13) 参看王子今:《汉代居延边塞生态保护纪律档案》,《历史档案》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