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居住状况
江南经济发达,生活上总体显得优越。如果粗略地泛览江南地区,那种文人笔下优游的生活画面十分怡人。芥川龙之介从上海往杭州的火车游览中,很有这样的感受。他说:
火车已过嘉兴。偶尔向车窗外望去,只是临水的一家家民居之间,架着一座高高拱起的石桥,两岸的粉墙,似乎在水中留下了清晰的倒影。此外,尚有两三只南派中国画中时而可见的船只系在水边。当我透过新芽初露的柳枝看到上述景色的时候,我才觉得看到了典型的中国风景。[1]
内藤湖南在中国游历后曾有一番比较:“我经过的城市,房屋的构造,重厚高大以杭州为最,汉口次之。苏州和南京相似,稍微单薄一些。”总的来说,“江南的房子多用木材,不像北方的多用泥土。而穷人家的竹椽茅屋,也和我国的类似”[2]。内藤特别提及了其间的城乡差别。这种差别其实一直很难消弭。
民国时期的学者李长傅曾指出:居民的住宅,除城市外,江苏省的西南丘陵及江南,都瓦屋、砖墙、瓦脊,茅屋仅贫苦之客民有之,因材料易取之故也;其构造以西南山地为精率,江南之瓦屋,墙壁多涂以白垩,颇整饬可观。[3]
在人口较多的苏州城,还有一些空旷的闲地。1929年的时候,杨绛的三姑母,已经在苏州盘门城河边买了一小块地,找匠人盖了几间屋。[4]这似乎可以表明,彼时的苏州城,仍不像人们头脑中熙来攘往的局促景象。
上海市的纺织工人,生活境遇不佳,大多数居住在城内的“工房”或草棚里。“工房”有的是二层楼房,有的为平房。其式样与上海普通的弄堂房子差不多,不过没有石库门,也没有天井,几十家公用一个自来水龙头,并且大部分没有安装电灯。[5]具体来说,在沪西小沙渡西边的石灰窑地方,是草棚最多的所在地,棚户约有五千多家,居民约万人,全是黄包车夫、苦力、小贩、纺织工人。另外在延平路的一块空地上和苏州河南岸的空地上,建有许多草棚。这些草棚都是工人自己出钱搭建。棚户区域里根本没有自来水和电灯,一般住户都是用苏州河里污浊的水,淘米、洗衣、剧马桶。吃的水从苏州河里挑来,用矾打一打。[6]
除了苏州、杭州、上海等这样的名城,江南普通城市的景况就更一般了。
在较为偏僻的山城昌化县,城市景观就显得有些糟糕。1931年时,人们看到的景象仍是荒凉得很:合城只有两百家,街道两旁都是废墟;县政府、教育局都是借的民房,很不像样;城中旅馆“简陋得更是厉害”[7]。
而一般城里人的生活,在西方人看来并不舒服,更谈不上奢侈。房间里总是暗暗的,地面是由泥土、砖块铺就,屋顶以瓦或茅草铺盖;即使是富裕人家,家中也往往不够整洁,佣人们对室内的灰尘、蜘蛛网、破损的用具好像都视而不见,主人也没感觉到什么不舒适。[8]对这个采光问题,丰子恺曾有一个有趣的记述。他说,即使在客厅,幽暗的环境仍使大家看不大清杯中的茶,主人倒茶往往因此溢出来而洒得到处都是。[9]采光较差、通风不良,是城乡居民家中的普遍情形。[10]譬如到20世纪20年代,江南超级大镇南浔的居民住房,大多矮小、湫隘,采光很差,室内一切都较灰暗。[11]再如海宁的长安镇,居民住房大多简陋陈旧,并不讲究通风采光。[12]倒是一些乡下人家,会在屋面开一个小方洞,装一块玻璃,叫作“天窗”[13],多少可补些采光或通风条件上的不足。
贫困人家的住房,一般只用剖开的竹片纵横交错编起来,中间挟进蒿草之类,两侧再涂上泥巴。有的泥墙的内侧还加有木板,主要为了防盗贼。[14]例如,嘉定安亭镇的住房,都是凿坯为门、编茅盖屋。[15]这完全就像农村的住房。纳富介次郎在《上海杂记》中写道:“上海的西面都是农村,房屋非常矮小,房顶是用茅草、麦秆、稻草作的,墙是用竹子编的,而且不糊泥。”[16]这当然是中国乡民家居的一般状况。在民国年间有关上海北部沈家行市的房屋调查中,发现居民的房屋建材已多用砖瓦及泥,板木房不多见;唯一的一条集市大街两旁的房屋,鲫鱼似地相连,入门都极低小[17],也不舒适。
浙西的建筑居住状况,与其他地方相比,也相去不远。早在清代嘉庆年间,有人就已指出,杭州等地,城里城外,临街的房屋均是楼房,大致上与日本住房相似。乡间村落中,楼房较少,均为平房。农家均为草屋顶,外面亦有设泥墙、板墙及门者,农家中的“大户”,与城内大户无异,且均为瓦顶。[18]
日本海军的情报人员曾根俊虎初到杭州时,是住在城中三桥巷口的聚奎客栈,他的感受有些糟糕。他住在二楼,在他看来,旅店中的寝床餐具等不必说,其他一切用具也都极不干净,“决非语言能形容”,其中最让人困惑的是大便的地方,不能习惯。还好店主人接待极殷勤,“所提要求,件件照办”。这晚尽管环境不好,他与几位朋友宰鸡备酒,依然“小饮微醉而睡”。[19]芥川龙之介也来过杭州,对投宿的“新新旅馆”的感觉,仍是“脏兮兮”的。[20]在他所住的苏州旅馆中,却撒有许多灭跳蚤的药粉,整个环境要“比预料的干净”[21]。
后来的社会调查表明,这种状况在民国时代变化并不太大。刘大钧曾在湖州社会经济条件较好的南浔、菱湖、双林、袁家汇四个地方作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居民的住房多为砖、土墙体的平房,在868户住房中,84.79%为砖体;屋内地面,在823户中有98.18%为土面;门基本上是木板;窗户,827户中,木框纸糊的占99.54%;屋顶,874户中,96.68%为瓦顶,草顶仅12户,占1.37%。而湖州城内的商店建筑,多系旧式平房。[22]
松江县的住房,在民国时大多为砖木结构,泥屋、草棚不多。满铁调查人员曾拍有那时松江农村住房的照片,并说“农家住房令人惊异的漂亮”[23]。嘉定县农民的住房,在满铁调查者眼中,也是外表美观,材料较好,多为土瓦和木材。[24]
然而据丰子恺的观察,在新式火车经过江南的地方,处处可见的,仍是“矮屋茅棚集成的乡村”。[25]茅草房使外国人极不适应,他们认为这种“既肮脏又不卫生的住所”,十分容易让人感染疾病。[26]而家家养狗,满街犬吠,则构成了中国街道的另一大特点和景观。为了防范坏人偷窃,几乎每家都养上至少一只狗。[27]像奉贤县城内,根据卫生工作者的说法,不合卫生的一大表现就是“狗多,倘一出门,则几乎满目皆狗”。[28]
中国人的居住环境就像明恩溥总结的那样,居住一般不大讲究舒适性,房子不设北门,通风较差;甚至连去过美国的一位官员也说,美国的监狱都比中国的衙门要舒服。[29]西方人还做过一个大致的对比:在中国,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被风吹雨打的用破草席搭着的小船,倾斜着的残墙断壁,庙宇下陷的屋顶,破烂的茅草屋,松散的泥瓦,长满苔藓的石头路面凹凸不平,祭坊则东倒西歪;而在日本,草屋修理得整整齐齐,墙壁白白净净,屋内明亮洁净,路面平整,且没有乱堆的垃圾。这方面,大概只有荷兰、法国的诺曼底与英国的一些城市才能与日本相媲美。[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