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环境卫生

三、环境卫生

环境卫生确乎是需要在生活中予以改良的大问题,但自传统时代以来的中国民众,已习惯于这样的生活,对于“卫生”既无科学认识,又不在乎。胡适晚年曾回忆说:

民国六年第一次回国时,到了芜湖,由芜湖再回绩溪还有5天的旱路,另有70里的夜航船。我在美国住了7年,那时看见内地旅行的不干净,不敢吃东西。我是两个人一道回去的。那个人年纪轻,他来接我的。我早上吃两个蛋,中午吃三个,晚上吃两个,别的东西不敢吃。后来那个青年对我说,你别的东西不敢吃,饭总是可吃的。我们添好饭,自己来炒鸡蛋,自己来烧豆腐,不是很卫生吗?……晚上,我最怕是臭虫。床,当然不敢睡了,只好向旅馆借来两块没有缝的木板,垫床的用砖,木凳也不敢用。有一点点小缝的地方,都用开水来浇过。然后上辅上油布,再打开铺盖来住的。[58]

很明显,胡适已然不适应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不卫生”习惯了。其实,即如现代化生活方式推行较早的上海,“不卫生”的生活习惯与表现,仍然随处可见。1942年时河南路昌兴里的居民还向工部局反映,棋盘街37号至52号后门有34家包饭作,每天清晨洗小菜生鱼,致使臭水散于全弄,臭气难忍。[59]

就民生用水来说,外国人对上海地方饮水之不洁印象极深。纳富介次郎在《上海杂记》中就说道:

上海之行,感到最艰苦的是饮水混浊……当地人把死猫烂狗、死马死猪死羊之类,以及所有的脏东西都扔入江中,这些都漂浮到岸边。江上还时常漂浮着人尸。当时霍乱流行,难民得不到治疗,很多人死于饥渴,又无力安葬而将尸体投到江中。此景真是不忍睹。再加上数万条船舶上的屎尿使江水变得更脏。据说上海街里只有五六口水井,而且井水非常混浊,因此人们都饮江水。[60]

这种将未经处理的污物排入河中,并以河水供应生活用水,对居民的健康无疑将造成巨大的损害,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慢性自杀”行为。[61]上海城西地区,自来水的铺设一向不普遍。上海五家自来水公司管下的干支管线,几及整个热闹市区,但都与沪西无涉。在沦陷时期,上海的公用事业又遭到不少破坏。譬如在给水方面,由于水量限制较严,市民不够使用,纷纷凿井汲水以资补救;同时也有新开的“公井”,但井水同样混浊不清。[62]

城内下层民众租住的棚户区,生活更是糟糕。在棚户区中,一般没有自来水。工部局曾在棚户附近每天上午开放水龙头一小时,为取得一二铅桶水要排很长的队,而将水提回去又要走很长的路。棚户区中掘有简陋的水井,水量既少,水质又差,不堪使用。在雨后,道路滑泞,很难行走。在棚户内,没有地板,泥地比较潮湿。无论冬夏,低矮的棚舍生活都很令人难受。[63]

此外,卫生问题较多的还有各类饭馆。芥川龙之介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记录:

上海的菜馆环境都不怎么舒服。即便小有天,房间与房间之间也是用板壁相隔的,可谓极欠风雅。……有一次,波多野君在雅叙园请客,我问跑堂的厕所在哪里,他竟要我在厨房洗碗池下的水槽方便。事实上,那里已有一个满身油污的厨师,率先为我认真地做了示范。这样的事,可真让人感觉为难啊。[64]

类似于厨房里小便的这种景况,与当时日趋现代化的城市生活(主要在租界),显然有着巨大的差异。清末人李维清比较道:“租界马路四通,城内道路狭隘。租界异常清洁,车不扬尘,居之者几以为乐土;城内虽有清道局,然城河之水秽气触鼻,僻静之区坑厕接踵,较之租界有天壤之异。”[65]在外国传教士看来,在英租界和上海旧县城城墙之间的一段地区,显得尤其泥泞,黄浦江边“满是污泥的斜坡上有一些受水侵蚀、破烂不堪的房子”;每年大潮汛的时候,潮水把河里的淤泥带到这块低洼的土地上。它的整个外貌像一个小城市的郊区,阴沉而肮脏。[66]

到1934年,第89期的《良友》画报上还有类似的报道:中国的上海在南市、在闸北、在西门,有狭小的房子,有不平坦的马路和污秽的街道;庄严、清洁、华丽的,只有一座管理中国的上海的市府大厦。外国的上海,是在霞飞路,在杨树浦,在南京路,在虹口,有修洁整齐的马路,有宏伟的建筑物,有最大的游乐场所,在最大的百货商店,还有中国政府要人们的住宅。[67]上海城内被区分为中国与外国两个世界,标示着其中生活环境的巨不大同。所以在上海大都会中,既可以看到高楼耸立、繁华摩登的世界,也有极为破败的东方式贫民窟[68],这样两种畸形发展的生活空间,并不值得奇怪。

尽管这样,在江南地区,城市生活的有序安排与制度规范,上海仍颇有代表性。在许多公共娱乐场所中,上海地方政府有专门的管理规则,并且特别强调卫生,要求在游戏场、滩簧场、书场、戏馆、电影院、跳舞场及其他公共娱乐场所,“应有足用之厕所,并应勤加冲扫,洒洒灭菌避秽水,以保清洁”;“场内应严守清洁,并应多备痰盂,及‘禁止随地痰唾’牌告”,等等。[69]

除街道景观外,江南市镇的卫生状况可以通过河道反映出来。市镇的河道,一如茅盾所言,是市镇交通的脉络,是人民饮水之库,也是倾弃垃圾的场所。[70]叶圣陶基于甪直镇的生活体验,对旧世乡村民众驾驶米船到城镇米行粜米的景象进行了构拟,并在其著名的《多收了三五斗》一文中,得以十分生动地体现出来:“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着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间的空间。”[71]小镇河道环境的窘况,亦被一笔带出。

江南城镇基本都有河道相连,所谓户户临河、家家通船。在长安镇,沿河临水而居的民房,后门外均有自砌的石埠。沿河两家房屋之间多留有一条狭弄,岸边砌有石埠,以便船只停靠,行人进出。米栈与木行等,都有自设的专用码头,但要宽阔得多了。[72]茅盾曾指出:镇里人家要是前面靠街,那么后面一定靠河;北方用吊桶到井里去打水,可是这个乡镇里的女人永远知道后房窗下就有水;这水永远是毫不出声地流着。半夜里人们偶然醒来,会听得到窗外有咿咿哑哑的橹声,或者船娘们带笑喊着“扳艄”,或者是竹篙子的铁头打在你卧房下边的石脚上——“铮”的一响,可是你永远听不到水自己的声音。[73]

长安镇的街道狭窄,下水道极少,居民们习惯随地倾倒污水;有的家里还有露天粪缸,不但臭气四溢,而且蚊蝇滋生。生活饮用水多取自河水,污染严重,加上卫生知识贫乏,经济上又衣食不周,无力改善卫生条件,使疾病传染较多。[74]

但乡镇地方河道的自净能力,总体感觉还很不错。茅盾以其乌镇的生活经历,曾生动地描述道:清早你靠在窗上眺望,你看见对面人家在河里洗菜洗衣服,也有人在那里剖鱼,鱼的鳞甲和肠子在水面上慢慢地漂流,但是这边,——就在你窗下,却有人在河水里刷马桶,再远几间门面,有人倒垃圾,也有人挑水,——挑回去也吃也用。要是你第一回看见了这种种,也许你胸口会觉得不舒服,然而这镇里的人永远不会跟你一样。河水是“活”的,它慢慢地不出声地流着;即使洗菜洗衣服的地方会泛出一层灰色,刷马桶的地方会浮着许多嫩黄色的泡沫,然而那庄严的静穆的河水慢慢地流着流着,不多一会儿就还你个茶色的本来面目。[75]

所有这些都是民众生活中的常态,对“不卫生”的状况人们也早已习惯,所以当城里开始讲“卫生”的时候,乡镇中还不大以为然。梁实秋曾说,在1923年的嘉善县,“最令我不能忘的两件事:便桶溺缸狼藉满街,刷马桶淘米洗菜在同一条小河里举行”[76]

这种“不卫生”的情景,在江南城镇应是随处可见。像苏州城内,“街上的河里,可以洗菜,洗夜裳,淘米,倒马桶”,都是人们的“习惯”使然。[77]苏州这座河道众多的城市,千百年来生活于斯的人们,不是向河水中取饮料,就是往河水里排泄:“苏州人总喜欢把污秽往河里抛,西瓜皮,败药,败草,废物,甚至还有尿和粪……上流的人在撒尿,下流便有人在淘米,而苏州人也从来不以为奇。”卫生当局在整治时虽然喊出了“不卫生,毋宁死”的口号,但人们依然不听,“照样相安无事”。[78]

在无锡县的第四区,当时的调查表明,那里的民众对衣、食、住并不注意清洁,公众卫生“尤欠讲求”,坑厕是随意设置,垃圾随意倾弃。松江乡村的情况也是如此,满铁的调查者们曾说这里的民众“已经忘却了卫生的观念,他们对事物的美丑、清洁和污秽等,完全没有概念”。[79]

奉贤县乡间的妇女,因无洗浴设备,“有终年不浴者”;夏季每以河水止渴,易生疾病;其他“因缺少卫生常识而受害之处,更难备举”。[80]

周庄镇上的露天坑厕倒不少,但镇人都不愿将其拆去,就像不愿拆毁城隍庙、土地堂与观音堂一样,被人认为是“太富于保守性了”。[81]

江南城镇代表了中国最为富庶地区的生活,也与中国其他地方一样,一般的所谓厕所,“或近井,或近市,败壁颓垣,路人皆见”;而街头市口,任意溲溺[82],在环境卫生方面都存在着种种不良。

但是,正如丰子恺所解释的,“卫生”“实因与乡村生活的‘马虎’习惯和环境不合”,中国民众的传统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他举例道:“常见小市镇上狭狭的一条市河里,上流有人洗马桶,下流有淘米,或者挑饮水”[83],并没有令当地人感到怎么不舒服。就像茅盾揶揄的,乌镇一带的河道“负的责任可真不少”,既是交通的脉络,又是人民饮水之库,还兼任了垃圾桶的美差;所以,河滩边人们洗衣、淘米与倾弃垃圾,都是太过普通的场景[84],不值得奇怪。

而苍蝇的问题,一直很严重。民国时期的徐蔚南在给朋友的信中,曾讲到在乍浦的寓所中常见的情景:在寓所中,“第一样使我恐怖的,便是无数的苍蝇,两个藤篮一放到地板上,便给苍蝇钉满了……(农人)对于苍蝇竟毫不介意,吃饭时,让成百成千的苍蝇和他们同吃一样菜,同吃一碗饭……饭米很坏,米里混着石屑和粃谷极多”。甚至将苍蝇认作除“山珍海味”之外的乍浦特产,沙滩、田野、山上最先最多遇到的都是苍蝇。[85]这都是江南乡镇地方较多见的。丰子恺也讲过,他常见乡村人家的饭箩上,乌丛丛地盖着一层苍蝇。饭粒里有夹着苍蝇的死骸,但见者和吃者皆恬不为怪。[86]杭州城中,一般人家也是“蚊蝇满屋”[87],要在秋凉之后,情况才会得到改变。这至今仍是江南乡村无法真正祛除的大问题。

江南重要的基础性生产是稻作与蚕桑,除了地区作业的差异外,无数代人形成的生产习惯,使人们承受的疾病危险都是无所不在的。这当然与乡村的施肥传统有着直接关联。农田之中,一般都用稀液后粪便直接施诸作物。施用此种“大粪”稀液,确实有碍卫生。由于农民跣足入田,最易传染肠病。民国时人还特别指出,未煮熟的菜蔬不能任意取食。[88]在水田插秧时节,因要赶趁节气,需要短期内密集的纯人工投入,那景象就像清人说的:“水田漠漠,男女沾体涂足,伛偻畦间。”水田中繁多的蚂蟥和寄生虫,对人体健康有较多的侵害。许多文人笔下田园的优美风光,都将农人难以形容的艰苦,完全剔除了。就如沈子实在《插秧词》所批评的:“饱食谁家游冶郎,柳阴闲看插秧者。”[89]蚕桑区高度紧张的生活节奏,使担当此业的主体人群妇女们经常“不暇栉沐”[90],对个人卫生的保持难免困难。民国时期的学者们甚至批评道:“乡下妇女,大都无知无识,不知整齐清洁,家庭之纷乱无序,可称到处皆然。”[91]

上述内容大概是传统时代中国人生活的一般情形。因为即便是繁华的帝都北京城,那无所不在的灰壤、满街的人畜粪便、秽臭难闻的空气、凹凸难行的街道,已令人失望。[92]自然条件要好得多的江南地区,城乡环境同样存在类似的情况。然而,正是长期生活于这样的环境中,城乡居民因而“对疾病有特殊的抵抗力”,如对血毒病、产脓病菌、严重的疽伤、高烧、妇科病等,都有远超西方人的身体抵抗能力:即使饮用被污染的运河水,也不会染上痢疾。而对于卫生常识,人们大多无知,其抵抗病毒的免疫力就很令外国医生十分吃惊而羡慕了。[93]但是初期来华的不少外国传教士,根本不能适应江南夏季炎热的天气、潮湿的环境,常常因流行性热病、肝病、痢疾、伤寒甚至中暑,而过早过多的死亡。[94]郁达夫也讲过,在酷暑的杭州,不消说河水井水干涸,“路上柏油熔化,中暑而死者,日有七八人”[95],是不夸张的。

环境与卫生,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并非一个令人关注的大问题。特别是为数最多的城乡普通民众,他们根本不在乎生活环境是否符合卫生要求;而近代化的卫生观念和疾病防治实践,又主要集中在个别先进的大城市,惠及的人群极其有限。所以,无论城乡地区,人们仍然不大注意清洁,又无现代化的环卫设施,一般的庭院、房屋、街道无不杂乱污秽。[96]一旦逢到大水灾,城乡的景象就会变得相当恐怖。在大量的河浜沟渠水塘中,本来就极易感染血吸虫病,像长安镇,就是杭嘉湖水网地带中血吸虫病高发地区之一。[97]水道不通,街头巷尾处处可见的私人粪坑、垃圾、污水,都将导致更多疾病的产生。大旱时节,港断浜枯,舟楫不行,田禾枯槁。夏秋之季的蚊蝇,蜂拥成群,肮脏不堪。若不注意环境卫生,霍乱、天花、伤寒、痢疾、疟疾等传染病随时都会发生,严重地威胁着人们的劳动能力。[98]而城乡生活环境的差距,也因帝国主义的入侵,以及其后自上而下的工业化而进一步扩大了。[99]那些沿海的大城市(主要代表为上海)首先进入了所谓“近代化”或“现代化”,出现了许多先进的道路设施、工业建筑、生活资料的供应方式等,但其间的民生常态依然很传统,对环境卫生的不在乎仍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