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景观感受

二、景观感受

环境卫生的内容,涉及城镇乡村的整体面貌、河流街道与民众的卫生习惯等许多方面,也有必要从清末的考察开始,以便比照。

当进入清末民初,火车成为江南交通的一大方式后,很多人(包括外国人)来杭州、苏州等城市,便没有了此前惯常坐船循行水路的乡村细致观察。像1917年第二次来江南的德富苏峰,在火车上看到的沿途乡村景象,是所谓黄树青林、田地池塘、牛背上打盹的牧童,感觉“宛如画境”,甚至说“这种景象在日本很难想象得到”[31]

郁达夫就是这样,站在三等车厢的火车中,摇摇晃晃地从上海到了苏州。阊门外的繁华之景,郁达夫并未见到,但就其看到的葑门一隅,他就觉得,与现代化的上海城相比,“苏州城,竟还是一个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的中国民族的悠悠的态度”。就是因为不够现代化,郁达夫认为,苏州就很带有些“颓废美”。[32]1935年到苏州东吴大学求学的周邵,也觉得葑门远不及阊门、金门繁盛,甚至有些“冷落”:“一眼望去,全是农田茅舍,到处河流溪泊,只有在城门跟前有几家野店,大都是卖小杂货的,一旁放着一二张方桌,卖茶也卖酒。”[33]

周作人第一次坐汽车到苏州木渎镇,“特别感觉有趣味”。他这样写道:“在木渎下了汽车,走过两条街往石家饭店去时,看见那里的小河,小船,石桥,两岸枕河的人家,觉得和绍兴一样,这是江南的寻常景色,在我江东的人看了也同样的亲近,恍如身在故乡了。”[34]

1932年,韩国人金九因在上海刺杀侵华日军头目,被迫逃到嘉兴避难,转危为安。在其回忆中,嘉兴地方的风光也很不错:

嘉兴没有山,但湖与运河像鱿鱼须似地四通八达,因此连七八岁的小孩子都会撑船。由于土地非常肥沃,所以物产丰富,人心淳厚,与上海迥然不同。[35]

同时,中国农民的异常勤劳和忍耐力,是外国人来到中国所能得到的普遍认识。中国民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整天都在田间劳动”。[36]他们的生活环境与卫生健康状况一直处在令人难堪的窘境,其坚强的生命力却让外国人十分感佩。

与中国北方相比,江南的城乡地区在脏、乱、臭的程度上要好很多[37],但仍不容乐观。同时,太平天国战争对江南城镇的影响,比较深远,很多城镇的荒凉之态一直让人感觉深刻。到光绪三年(1877年),来长江三角洲的一名外国记者还说,“太平天国起义造成的破坏尚未恢复,战争留下的痕迹仍四处可见”。[38]而同治年间出现的义冢兴复高潮时期,不少城乡墓地是留给战争死难者的。[39]日本海军情报人员曾根俊虎在太湖地区乡间经常看到的墓地,有不少当属此类。例如,嘉善县北境“三白荡”地方农田中大量的坟墓[40],“其数之多,不知有几千万”[41];嘉兴城北乡村中河道的两边,也都是纵横的坟墓。1931年骆憬甫看到的浙西昌化县城,仍一片荒凉景象,他说“太平军之后已七十多年,元气还没恢复”。[42]

一般而言,江南城镇之中的道路,相对乡下要好,砖石地面较多,不过有些砖石街道较泥面更为不堪。像在镇江城中的街道,基本是石头铺制的,但被运水时洒落的水和小便弄得湿漉漉的,味道既不好闻,走路更会打滑。[43]1930年来中国的外国人仍说:“城市中的小路上还冒着浓浓的粪臭味,要是下雨,就和走在肥料桶里没什么区别。”[44]这些对外国人的感觉是具有震撼性的。早在19世纪70年代前期,来到中国的俄裔英国人马克戈万就说:“没到过中国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象出那里城市的街道该有多么狭窄。”他还强调说:“狭窄的街道、千篇一律的平房、坑坑洼洼的路面、令人作呕的气味及破烂拥挤的人群,这一切就是当今中国的真实写照。”[45]这与中国卫生工作者的感受,完全相同:“中国街道甚污,空气亦恶。”[46]其中似乎都能看到“中国人特有的不在乎、不周到和乱扔东西的习性”[47]。后来在20世纪初,美国著名社会学家罗斯来中国看到的景象,依然如此。[48]

以湖州为例,据罗家庆的《湖城野志》记载,湖州城的街道狭窄,“只要用一条铺板,就可以从这边楼窗搭到那边楼窗”,以致夜晚有不安分的伙计,为了赌钱、偷情,往往借为空中往来的捷径,但常有被打更人吆喝而坠楼的事故。[49]

在颛桥镇上,街道十分狭窄,根本容不下七八人相并往来:“尤其是挑着担子的,须要打紧全副精力,提高着嗓子喝道:‘让开’……假若不留神的话,便撞到你身子上来,那你也只好没话苦楚。”[50]

再如在崇德县,据统计,下辖的主要市镇中的街道宽度,一般在1.8—3.0米,其狭窄情形可以想见。详参表6-1。

表6-1 20世纪40年代后期崇德县有关市镇街市宽度统计

资料来源:包伟民主编:《江南市镇及其近代命运:1840—1949》,知识出版社1998年版,第104页。

在郁达夫的记忆中,上海火车北站附近的贫民窟,与坟墓似的江北人的船室,污泥的水潴,晒在坍败的晒台上的女人小衣、秽布,劳动者破烂的衣衫等,都是中国人生疾苦的写照。[51]

政治中心城市南京,本为繁盛都市,自经太平天国之乱,破坏大半,民国以来,屡遭兵燹,气象日趋衰落。自国府定都后,修道路、筑官署,气象一新,人口由40万而增至100余万,被人认为是由老年都市回春而为幼年之都市。可是在城内著名的秦淮河,本是六朝烟月之区、南朝金粉荟萃之地,“今则污秽不堪,过此令人掩鼻”。[52]

芥川龙之介描述过他到杭州的灰暗感觉。从杭州火车站下来,即遵照前来接待的新新旅馆“揽客员”的要求,坐上了车站前的人力车:“车夫刚刚抬起车棒,便立即飞快地奔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路上几乎一片漆黑。石块辅就的路面忽高忽低,坑坑洼洼。”[53]这样的感觉实在不太美妙。

在著名的苏州枫桥镇,太平天国战乱之后曾有一番恢复。枫桥就架在拥挤的房屋间,两侧是公共厕所。亲历当地的内藤湖南揶揄道,即使泊船于桥下、写《枫桥夜泊》的诗人张继,肯定会“在熏人的臭气中彻夜难眠”;而那些残破的桥身、龌龊的庵寺、尘埃臭秽中的墙碑,似乎可以作为“中国衰败气象的一个征兆”。[54]芥川龙之介也说:寒山寺的所在地,是一个名叫枫桥镇的中国乡镇,“这个乡镇是个毫无特色、肮脏之极的小镇”。同时他特别指出,在城区不大的苏州城内,不消说小街,就是所谓的大街也很狭窄;街道两旁都挂满了招牌,这样的景致“叫人难堪”;在这样窄小拥挤的街道,骑着驴子在石板路上奔驰,“真是非同寻常的冒险”。[55]所以苏州城内一般的街道,大多只能通行轿子和人力车,马车与汽车均无法通行。[56]

朱生豪(1912—1944年)曾比较过苏州与常熟的大环境:“对于常熟的约略的概念,是和苏州相去不远,有闲生活和龌龊的小弄崎岖的街道,都是我所不能惬意之点。但两地山水秀丽,吃食好,人物美慧……”[57]这是朱生豪给他的常熟籍女友宋清如的信,在批评城市环境不良的同时,也不忘说些正面性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