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自得的古味

悠然自得的古味

巴蜀之地喜欢将吃火锅叫“烫火锅”,一个“烫”字,尽得热闹、沸腾之趣。火锅方便简单,且兼有红白两味的选项,只要火点着,不苛求什么刀工火候,时令鲜蔬、虾饺毛肚、羊肉海鲜可一股脑儿放进锅里,色香味俱全,说说笑笑中各自动手烫,众声喧哗,觥筹交错,冬天温暖热闹,夏天酣畅淋漓,自始至终热乎乎的,不失为小民餐桌的一大快事!近年,大众点评调查称火锅已成中国第一美食,而且川派火锅占全国火锅商户的64%,你说火锅多受欢迎。

说来也巧,三星堆先民在三四千年前居然就烫火锅,留下了像三脚陶这样的餐具。三脚陶最大的一个高44厘米,敞口翻沿,沿宽8厘米,连口带沿直径38.5厘米。陶下端是三条圆圆粗粗的、大白萝卜般的袋足,鼎立状的袋足往那里一放,既稳当又受热面广,看着就让人想烫煮一盘。古蜀人这种餐具,妙就妙在三个袋足中空直达上沿,不仅大幅度增加了烹煮容量,且在袋足下面升火加热时,口内可烹煮,那沟槽状的宽沿上亦可烧沸鲜汤烫煮食材,熟得快也饶有情味。

当时的食材想必荤素搭配,因为绿色蔬菜唾手可得,山珍野味通过渔猎也能得到。三星堆有诸多虎、蛇、鱼等动物图案,其牛、羊、猪、鸡的陶塑生动可爱,说明古人与这些动物已有了情感,开始家畜饲养,要吃肉应不很困难。至于场地嘛,就不像现在那么讲究喽,完全有野炊的可能,幕天席地,在露天像三石灶那样将陶一撑,取来甘甜的清泉,烹煮纯天然无污染的食品,其情其景让人艳羡不已。鲜美度准保不亚于时下的鸡煲或菌类火锅,说不定他们还边吃边喝载歌载舞呢!造型独特的三脚陶生动记录着先民卓越的智慧,和对饮食方式的快乐追求,清风徐来,野花飘香,享受生活,野趣天成。火锅将味与趣、情与谊、果腹与养身、简便与热闹集于一体,你说咋能不延续千年而至今仍备受欢迎呢?三脚陶当之无愧的被誉为火锅老祖宗,四川的学者林凌、宏庆、小源曾有题词称赞:“火锅之源在广汉,不信请看三星堆。”

四川盆地潮湿,酒可以除湿,烫火锅难免少不了以酒助兴。世界上普遍认同酒起源于史前时期,是受到野果天然发酵成酒的启发,远古人类进行模仿引入生活的。大约在距今8000年前,即旧石器到新石器时代的过渡期,人类从采集、渔猎经济向生产型的农业、畜牧业过渡的同时,由于生活条件相对稳定,食物比较充裕,有目的的人工酿酒活动就开始了,果酒、奶酒、米酒应运而生。酒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蜀地自古酒事隆盛,蜀酒上溯到新石器时代应没有问题。三星堆的酒器将蜀地酿酒史从《华阳国志》记载的商代又上推了千年,并反映出当时已有较成熟的酿酒技术,和有剩余粮食满足用酒的需求,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到距今约2300年时,川酒已留下文字记载,秦昭襄王曾与巴族订约:“秦犯夷,输黄珑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这个富有浪漫色彩的协议,将违约处罚确定为酒和美玉,显示出当时巴蜀清酒的贵重。

酒兼有水之外貌火的精神,饮酒能舒筋活血。汉代邹阳的《酒赋》云:“凡酒以色清味重为圣,色如金而醇苦者为贤。”清酒应从浊酒发展而来。到三国时,谯周的《巴蜀异物志》载:“文草作酒,能成其味,以金买草,不言其贵。”文草即五加皮,这时清酒已发展成药酒,以金买草,足见其不菲的价值。迤逦而下,在唐代,三星堆的所在地汉州有鹅黄酒,其酒色嫩黄而醇。《方舆胜览》载:“鹅黄乃汉州酒名,蜀中无能及者。”杜甫有诗:“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陆游在《对酒》中亦盛赞:“新酥鹅儿黄,珍橘金弹香。天公怜寂寞,劳我可一觞。”由唐及宋两位大诗人都盛赞该酒,说明鹅黄酒之美延续时间之长。其后,《华阳风俗录》记载的郫筒酒,连竹筒也加入酿酒行列,此等酿法真堪叫绝。

从三星堆出土的大量酒具看,抑或那时已饮酒成风。酒器既有青铜的尊、,用于祭祀盛酒,也不乏大量的陶制酒具,显示出王公首领、庶民百姓皆能享受这等口腹之乐。三星堆有一件高约50厘米的平底、直口、鼓腹、高领大陶罐,应是迄今三星堆发现的最大一件酿酒器。在窖池发酵之前,陶罐发酵曾是普遍采用的手段。此罐罐形颇有讲究,大腹小口便于封闭,亦能有效阻挡杂菌进入,造成有利于发酵的厌氧环境。小平底和成反弧线内收的下腹部,则为冬天保温,埋在热灰中或用其他纤维包裹起来创造了条件。酿成之后,小口便于倾倒酒液留下酒糟,反映出初具“酿酒六诀”之“陶器必良,火齐必得”的要素,酿酒工艺已逐渐趋于成熟。

其酒可能与“醴”有关,是一种“汁滓相将”(酒汁酒渣混在一起)的低度发酵酒。《华阳国志》载:九世开明帝“始立宗庙,以酒为醴”,“醴”通“礼”,很可能是祭祀时装在尊、里面隆重摆在祭台上的祭品,由此可见酒在古蜀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三星堆的几件青铜尊、器形精致华美,纹饰与殷墟青铜器诸多相似,又表明远古蜀与中原文化已有高层次的交流。古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与戎都离不开酒。隆重祭祀天地祖宗祈福消灾时,酒成为人们手中尊贵的贡品;进行军事行动,战前酒壮行色,战后少不了用酒奖赏功臣。延至今日,不少民族喝酒前,习惯先用手指蘸酒弹向天地敬天敬地,细微之处尽显虔诚。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酿酒的国家之一,公认的祖师爷是夏代的杜康,殷商时已有酒池肉林的奢靡记载。传统的饮酒讲究品,追求一种美妙的意境。盛唐之前的酒当为酒味不厚的“薄酒”,“酒逢知己千杯少”,武松打虎前曾痛饮数十碗“三碗不过冈”的酒,个中原因就是酒的度数不高。随着蒸馏提纯的烧酒出现,人们就再也不敢那样豪饮了。悠悠数千年,酒中有战争有政治,有爱情有友谊也有宗教,酒中荡漾着诗情画意,与酒有关的故事汗牛充栋。像“杯酒释兵权”“煮酒论英雄”“王羲之醉写兰亭集序”“李白斗酒诗百篇”这些故事耳熟能详。岁月悠悠,用酒的内涵也不断延伸,甚至“公、侯、伯、子、男”的等级,就是来自使用不同规格的酒器“爵”,称为公爵、男爵。

说到“爵”,三星堆的小型酒具亦很有特色,陶制的觚形杯、尖底盏、双耳杯、瓶形杯,式样丰富多彩。特别是那一件15厘米高的瓶形杯,瓶身线条秀美,细颈侈口成盅形,容量约为100毫升。较小的瓶颈便于沉渣啜饮,正好为“醴”的饮用找到了注释。另外还有一套组合酒具,由一个陶和20多个瓶形杯组成,显示出聚餐已具规模,与瓶形杯相似的酒杯居然现在四川农村还能见到,而且和日本的一种酒具相似,曾有参观的日本友人惊叹:“我们现在还使用这种形状的杯子呢!”古蜀先民的生活情趣和艺术创造力可谓引领远古的时代潮流。

酒到微醺时轻飘飘的醉态非常舒服,自从发明了酒,酒作为交际的媒介,古今中外,成为联络感情的无上佳品,哪里有人类,哪里便有酒香。相当一段时期,人类总是较多注意制陶、金属冶炼、城市的兴起以及新的社会生产关系的形成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有意无意忽略了酒在众多物质文化形态中的独特作用。到19世纪末,情况才稍有好转,一些有胆识的学者,开始肯定酒的重要地位。1877年,美国历史学家摩尔根在他的《古代社会》中,首次提出榨油术和酿酒术的掌握,是人类文明初期生产力发展的重要成就。随后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中进一步指出,人类掌握的榨油术和酿酒术,与冶炼术和制陶术一样,直接促进了第二次社会劳动大分工,即手工业从农业中分离出来。

适度饮酒好处多多,嗜酒过度也会酿成祸患。远古的大禹王曾有感于酒的巨大诱惑力,发出“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的警告。夏桀、商纣王不幸为其言中。蜀王开明十二也算一个,古蜀的江山就葬送在他手里,成都曾发现一件战国早期的错金铜壶,大致属于蜀国开明时期,壶上雕刻着古蜀贵族赏乐观舞举杯豪饮的场景,一斑窥豹,依稀显露出古蜀豪饮的风范。那时的三星堆应属他的管辖范围,开明十二留下五丁开山迎金牛美女绝唱一个又痴又蠢的笑柄。再过一千多年,风流倜傥的后蜀王孟昶,又重蹈覆辙。他仗恃蜀道天险,过着诗酒美女做伴的生活。据传广汉的连山一带曾是他的狩猎场,孟昶常携绝代才女花蕊夫人来此游乐。欢娱嫌日短,公元964年,宋太祖赵匡胤派兵入蜀,宋兵从汴京(今河南开封)出发,仅用66天就攻入成都。孟昶当时空有10万大军。前些年,离三星堆不远的广汉城西曾发现一座不大的墓,墓内有孟昶字样的砖,疑是孟昶的墓,如果真是,忘国之君的身后事已寒碜得无以复加。伴随着现代化的大潮,酒在社会生活中更是魔影幢幢。饭局有酒,唱歌有酒,跑工程、做业务有酒,所谓“酒杯一响,黄金万两”,许多名酒攀上了令人咂舌的价位。灯红酒绿助长了奢靡之风,原则和制度被酒软化了,过量饮酒不仅毁坏了风气,也伤害了饮酒者的健康。

遥望蜀酒的源头,让人审视到酒文化回归本位的重要意义,远古饮酒肯定单纯得多,没那么多幕后故事,多半与消困解乏、增加情趣、促进和睦有关,简单纯朴的饮酒之乐为大众普遍认同,杜甫的《客至》:“盘飨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隔着篱笆和邻翁喝酒,是那样的随意洒脱和快乐和睦!

在天府之国这块宝地上,火锅烫巴适了,酒喝够了,还可去领略另一件妙事——喝茶。川人喝茶,华堂美器的雅室滋润,竹影摇曳的乡野也喝得自在。更有千年道家思想的浸润,不说显贵富贾,就是寻常百姓,喝茶中难免不沾点散淡闲适之气。生活在唐朝的杜甫描述:“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其诗句背后,逃不脱茶的踪影。四川茶馆多,各色茶厅、茶馆、茶铺、茶摊遍布大街小巷,连那竹林里小河边也有露天茶座。独自前往或两三朋友相邀,懒腰一伸躺在椅子上,抿两口盖碗茶,嗑瓜子剥花生,一任耳边响着搓麻将、甩长牌的声响,斗地主、谈生意的吆喝,却并不影响闷瞌睡、看书报的自在。放下了人生的匆忙,慢悠悠地打发时光,掺几道水即可把大半天时间打发出去,使人暂时忘却了生计和时间的短长。

茶座上还主动有人来擦皮鞋、捏肩膀、掏耳朵,只要坐下来,不分高下生熟,想听可以听听四周龙门阵。春天吹那儿的花会办得好,夏天谈哪儿凉快,秋天闲扯几句收成,冬天,则把椅子搬到太阳坝头晒晒太阳,发发呆、出出神。也可无边际地谈股市、谈房价,谈网上新闻街头趣事。文朋诗友说苏、辛、李、杜,像说着自己的朋友,贩夫走卒说奥运会、世界杯、南海争端,像说着自己的家事。茶喝通了,尿两泡,浑身通泰。大家想聚则聚,想散则散。

要说那盖碗茶可是这些茶座的一绝,茶杯由盖、碗、茶船子三部分组成,妙就妙在下边那个茶船子,既可免烫手之虞,其新颖的造型,也能增添几分饮茶的品位。喝盖碗茶还有些讲究,茶盖揭开置于桌面,提示堂倌需要掺茶了;茶盖扣置于椅子上,表示茶客短暂离开,这茶还要接着喝。饮茶时,左手端起茶船子,右手轻揭茶盖,用茶盖边缘轻轻地撇去茶汤上的泡沫,细细地抿上一口,含在嘴里打两个转再缓缓地吞下去,那才叫做足了喝茶的范儿。盖碗茶滋润着川人的悠闲,起于何时已无从考证,但它那点散淡闲适的市井味,仿佛浸润进川人的习俗里,生活节奏瞬间放慢,慢节奏让每位茶客看起来都心平气和悠然自得,坐下来就静下来,散淡一下,似乎就是最开心的事情。

中国是茶的故乡,《茶经》上说:“茶之为饮,发于神农氏。”诗经上也留有茶的描述,到如今,茶文化可以说已渗透中国的各个角落并走向了世界。川人饮茶历史悠久,周武王克殷前后,巴人曾将作为药用的“荼或苦荼”献贡于王室,荼是茶的古称,“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秦汉时的《尔雅·释木第十四》载:“槚,苦荼。郭璞注:树小如栀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今呼早采者为荼,晚取者为茗,一名,蜀人名之苦荼。”公元前59年,西汉王褒《僮约》中,有“烹茶尽具”和“武阳买茶”的记载,四川产茶、罗茶、卖茶、饮茶,成为茶文化的发祥地之一。从这些两千多年前的记载试着往前推,难免不让人猜测三星堆人是否喝茶?确实会留下一些悬念。不过,现在三星堆博物馆内确有茶馆,参观走累了,可以在露天遮阳伞下喝,亦可在空调房坐在沙发上喝。

烫火锅、饮酒和喝茶都可称作散淡闲适。乍一看和分秒必争的现代节奏全不靠谱,现代人讲究快,人几乎就是一架有血有肉的机器,人的生活内容、轨迹和节奏仿佛都像设计好的程序。天上飞机呼啸,路上车流滚滚,人们连走路、开车、进餐都在拨打手机,总说忙没得空,好像总有做不完的大事和生意。那些场面上的成功人士,三天两头像蜜蜂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散淡闲适几无容身之地。人们在快速旋转中,疲惫不堪有之,怅然若失有之,渴望休息的疲态比比皆是。譬如一根弹簧长期绷紧,最终将丧失弹性。其实,真要挣钱,也不在乎适度放松的这半天时间,现在就悠闲地坐下来,和那些在高尔夫球场上挥杆,或坐着豪华游船周游世界,同属于悠闲,层面上各有千秋,只要想通了,内心还是感到幸福的。一天24小时,每人都在挥霍时间,有人大块运用,有人则细碎切割,在随遇而安的生活场景中自得其乐,不违天时,不夺物性,往往是最简明的生存之道。从这个角度讲,喝一会儿盖碗茶可谓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适度放松一下说不定就是个加油站。

三星堆所在地的广汉人有喝夜啤酒的习惯,河堤上、街边上的摊点很多,常常一喝就喝到午夜一两点钟。晚风和酒消解了压力和紧张情绪,明明灭灭的光阴,遥遥远远的回声,使酒局显得十分温馨,这种喝法或许又和散淡闲适的古意联系起来。各式各样的招牌中常出现“三星堆”字样,三星堆火锅、三星堆茶庄、三星堆豆腐干不一而足,虽说是借着名气做文章,但有意无意间,就将数千年前的生活情趣联系起来。可以想得到的是:三星堆人的生活肯定达不到衣食无忧,但它一定程度却是和谐安宁的,古蜀先民发展生产,坦诚地与外部世界友好交往,不然不可能形成那么长的繁荣。然而繁荣却戛然而止了,留下许多不解之谜。追本溯源,会不会也有闲适过度,因酒误事,疏于防范,最终酿成惨剧的情况呢?

三星堆这枚远古的印章,将几千年岁月的重量,坚定地摁印在这片原野上,感恩的心被轻轻托起。四五千年啊,那是多少代人的辛劳!多少龙争虎斗烟消云散,一方沃土却留了下来。这块土地上有一个因袭千年的传统耕作方式,人们习惯将一年的农作物分为大春和小春。大春主要种水稻,小春主要种油菜和小麦。以勤劳保证衣食无忧,有了剩余的粮食就快乐地酿酒、喝酒。酒里寄托着多少苦乐甘甜,一路地久天长。繁华热闹后终究要归于平淡,庸常生活本来就平平淡淡,一种普遍认同的合适的平常态。有了淡才有闲,看着“三星堆”三个字,就仿佛觉得古蜀先民高高挺立在天穹下,娓娓诉说着养蚕捕鱼、垦荒务农、冶铸青铜、开发天府的故事,也殷殷叮嘱酒的好处与危险。

匆忙热闹也罢,散淡闲适也罢,动与静相辅相成。三星堆挟裹着美、想象力与一往无前的创造力,使我们在庸常、忙碌、无暇思索的世事中内心安静下来。数典问祖,能让我们偷得浮生半日闲,从非常密集的流程里抽离出来,得到一个俯瞰的角度,看着自己的存在,以及你与所处的时代、空间之间的关系。说得更准确一点,能够帮助我们找到一个与自己灵魂素面相对的体验。散淡闲适也许是情感寄托的所在、心灵栖息的港湾,心里的一分慰藉。一旦有了急事的召唤,恐怕谁个都会匆匆开动汽车、登上飞机,头也不回尽快抵达目的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三星堆的原野葱茏,明天朝霞满天,一轮红日又将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