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遗址均发现大量的象牙,三星堆两个祭祀坑发现体形较大的80根象牙。而且,一号坑上部还有一层约三立方米的骨渣,经鉴定除了猪、羊的肢骨和头骨,还有象的门齿和臼齿。三星堆的文物中也频频出现象的踪影,青铜大立人基座和神坛的中层,四方均铸有带长鼻的象头;青灰石边璋上刻绘的古蜀祭祀场景,图中悬置于右边神山内侧的弯状物,也酷似象牙;那个戴象冠的青铜人头像,象的大耳朵和卷曲的象鼻子生动而富有想象力,这些特殊的位置表明了大象在古蜀特别尊崇的地位。金沙遗址发现2-3吨象牙更让人震惊,其中最大一个象牙坑,上部规整地摆放着八层象牙,最长的1.85米,这种尺寸比之现代的亚洲象可谓硕大无朋,因为如今云南象的象牙一般只有70厘米长。金沙遗址的1000多根象牙,不仅有完整的,还有只截留象牙尖部的,以及切成一段段饼状和圆柱状的。如果加上报告文物部门之前被施工的挖掘机挖碎的,象牙形同小山,如此奢侈使用象牙在古代中国实属罕见。金沙遗址的一件玉璋残片,刻绘着一人侧跪肩扛象牙的形象,保留了古蜀人祭献象牙时诚惶诚恐、尊崇有加的画面。不排除一个可能,成都平原当年曾是象群的乐园,在绿野苍苍、森森林莽中,大象们曾尽情挥洒着它们那硕大的、呼啸的、雄壮的、所向披靡而又优哉游哉的生命节拍。

《山海经》中有“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和“岷山,江水出焉……其兽多犀、象”的记录,《国语·楚语》有“巴浦之犀、嫠、兕、象,其可尽乎?”的记载。大象和成群动物生活在当时的茂密森林中,所以《山海经》中记录了那么多诸如九尾狐、彘、马腹、穷奇、盅雕、罗罗鸟等匪夷所思的奇禽异兽。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莫过于生命的秘密。三星堆和金沙的象牙应是记录气候物种变迁的实证。用目光深情抚摸象牙,遥望先秦时期,如今的成都平原五谷飘香,高楼林立,科技迅猛发展,信息、数字化日新月异,人类的生活是越来越好,大象却早已绝迹。

大象极具灵性,自古受到尊崇并被神秘化,象牙甚至被认为会产生非凡的力量。《周礼》中就记载了用象牙杀水神的巫术。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象牙叠压在祭祀坑的上部,有的插入铜人头像的倒三角颈内。这些象牙末经过加工,牙身又有焚烧痕迹,极有可能是执行巫术埋入坑内的。金沙遗址紧邻河边,象牙镇杀水怪的作用更为明显。因为在修建都江堰之前,成都平原的水患频仍,古蜀人在对洪水万般无奈之下,只有寄希望于象牙,在祭祀中将珍贵的象牙成捆丢入滚滚波涛之中,期望其消弭洪灾。正如《周礼·秋官·壶涿氏》中的记载:“壶涿氏掌除水虫,以炮土之鼓殴之,以焚石投之。若欲杀其神,则以牡午贯象齿而沉之,则其神死,渊为陵。”洪水暴虐恣肆毕竟会结束,新的一轮洪水泛滥之前,江河又会碧波荡漾,款款柔情播洒着生命的玉液琼浆,让古蜀人尽情享受风光如画的平原。

这些象牙的来路,也有学者认为来自南方丝绸之路,依据是这些象牙鉴定为亚洲象,而且三星堆遗址的青铜神树、金杖、金面罩、莲瓣铜铃挂饰等,均与南亚乃至西亚文物特征偶合,数量可观的印度洋和西太平洋海贝,则更是“南丝路”荣光的实证。不说别的,仅漫漫长途,险山恶水,长途运送的过程都令人难以想象。在三星堆博物馆螺形主馆前的圆形花圃中,矗立着一块“古代南方丝绸之路零公里”的黑色大理石碑,红色碑文为李学勤先生撰写。“南方丝绸之路的提出,在世界学术史上是非常重要的。应该把欧亚大陆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而中间进行连锁的环节,就是过去所说的几条丝绸之路。这几条丝绸之路里面,最值得进一步开发的,就是我们说的南方丝绸之路,即西南丝绸之路。而在西南丝绸之路这方面占据一个非常重要关键地位的,一定就是三星堆。”李先生高度评价了三星堆在南丝路中的重要作用。

丝绸之路的概念最早是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F.Von Richthofen)提出的。1868年秋天,当他初次来华时,经过鸦片战争打击的清王朝已风雨飘摇。为了方便,李希霍芬在他护照上加了个“李”字。两年后,他到洛阳走访川陕会馆、关帝庙等联谊祭祀场所,重点考察了城南关的丝绸、棉花市场。从洛阳到“撒马尔罕”(今属乌兹别克斯坦),这条绵延两千多年的古老贸易通道,被命名为“丝绸之路”,概括以丝绸为主要内容的东西方商路,后来成为一种文化的代称。不过,当时动乱持续的中国,却难以消化这个研究成果。直到1955年,季羡林先生论文《中国蚕丝输入印度问题的初步研究》,正式提出“横亘欧亚丝路”概念。一石激起千层浪,经过众多学者多年的研究,丝路有广义、狭义之分,《诗经》中就有“女执懿筐”“爰求柔桑”的叙述。先秦的《穆天子传》记录了大约公元前963年,周穆王赴阿尔泰地区与“西王母”宴饮,并赠“锦组百纯”。丝绸之路至少可以追溯到商代。“自黄帝时代至夏朝,应当是草原丝绸之路起源与形成的时期”。中国古代连接东西方的商路,不仅有北丝路、南丝路,也有草原丝路和海上丝路。

消弭军事威胁,谋求和平,是丝绸之路开通的原始动力源。丝绸之路上的交融是一种先进文明向周边的自然辐射,一种高势能文化向低势能文化渗透与浸润的自然过程。它不灌输侵略性,而是灌输互助合作精神。这一过程中,不同文明之间互通有无,学会对话消除隔阂,无数新奇的商品、技术与文化,逐渐传播到亚非欧不同的文明世界。

南丝路先秦时称作“蜀身毒道”或“滇缅道”。这条从成都平原出发,途经云南、贵州和两广,直达东南亚沿海和缅甸、印度以至中亚广大地区的古代商贸通道,线路最长、历史最悠久,穿过时空至今光彩夺目,堪称国际交通大动脉。称作南丝路,当然离不开丝绸,巴蜀是中国古代丝绸的发源地之一,黄帝正妃嫘祖生在四川,成都名“锦官城”,蜀锦、蜀绣驰名中外。在时间上,养蚕缫丝比人们熟知的中国四大发明更古老,留有一些相当优美的传说。《搜神记》中“马头娘的传说”流传很广,大致相同的情节还见于《蜀中广记》卷七一:“蚕女者,高辛氏之世,蜀地未立君长,无所统摄,其人聚族而居,递相侵噬,广汉之墟,有人为邻土所掠去已逾年,惟所乘之马犹在……”值得注意的是“广汉之墟”即三星堆所在地广汉。又《四川通史》卷四四记载:古蜀“蚕女墓”在什邡、绵竹、德阳三县交界,石亭江北岸。三县交界也在这一区域,这些传说和记载,让三星堆神树以老成的姿态和高标遗韵,连接起中国丝绸畅远的回响。

三星堆的青铜人像戴着花冠、平顶冠和羽冠等多种冠冕,大立人更是身着三层华服,方形披巾上绣着龙纹,直达膝部的长襟衣上,装饰有人面形花边,依稀显示出刺绣的痕迹。这些丰富的纹饰,精致的图案,反映出当时服饰的水平,有身份尊崇,亦有巫术感应。这些服饰中说不定就有丝绸。由此联系到纺织这门更为古老的技术,三星堆有不少圆饼形和梯形的陶纺轮,这些早期的纺织工具,隐隐凸现着丝绸到服饰的痕迹。

近年来,学术界发现一个值得深思的北纬30°现象,两河流域文明、古埃及文明、中华文明、地中海爱琴文明、玛雅文明均处在北纬30°附近,而且发生、发展的时间也基本相近,这条纬线附近,汇聚了百慕大三角、埃及金字塔、巴比伦“空中花园”等地球上最为神秘的奇观和文化信息。其他文明均中断了,唯有中华文明一直延续至今,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文明史的一大奇迹。三星堆和金沙巧就巧在它与那些伟大文明都处在北纬30度附近。两处遗址和成都平原如今陆续发现的多处古蜀文化遗址,古蜀文明奇峰突起,成为中华文明群星璀璨的一个亮点。

两处遗址均出土了大量金器,在数量和种类上,在我国商周时期均属罕见。金沙遗址出土的200余件金器中,有一个呈圆环形的金冠带,冠带重44克,圆圈直径19.6厘米-19.9厘米,带宽2.68厘米-2.8厘米,厚0.02厘米。金冠带上镂刻着四组相同的纹饰图案,分别有一鱼、一箭、一鸟和一圆圈,箭杆较粗横贯鸟颈有尾羽,箭头射入鱼身,鱼体丰肥鳍鳞毕现,极为生动。并非偶然,金冠带纹饰与三星堆的金杖箭穿鱼鸟图案一模一样,鸟成双驮箭射中鱼,其内容显然具有巫术性质,有古蜀人模拟巫术希冀渔猎丰收的祈祝。关于鸟,柏灌、鱼凫、杜宇三个王都与鸟有关,有鸟能捕鱼,又是鱼鹰的象征,鱼鹰,则正是鱼凫王朝视为神鸟的图腾崇拜。鱼和鸟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是象征分别以鱼和鸟为祖神崇拜的两个部族联合组成的鱼凫王国,还是希冀鱼能潜渊,鸟能升天,具有上天入地的功能?这些故事总是那么奇妙,拨动隐秘的心弦,“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融通转化为一种模糊的历史画卷,让人浮想联翩。

金杖、金冠带可能是王权和巫术的结合体,在殷商时期的成都平原出现文化内涵如此丰富的金杖,意义重大,其为权杖之说已为学术界普遍认同。从“禹铸九鼎”开始,中原夏、商、周三代都用“九鼎”作为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连秦王朝一统天下,也是首先“据九鼎、案图籍”。使用权杖的现象,历史上却在西亚、近东和古埃及大量存在,会不会有经过南方丝绸之路与域外文明进行交流的可能?金冠带和金杖箭穿鱼鸟图案的同一性,雄辩地证明金沙遗址和三星堆的文化延续关系。

资料显示,黄帝、颛顼、鲧、禹等上古帝王,都与蜀地有关。《史记·五帝本纪》记述了黄帝的两个儿子降居在蜀地的沫水若水,《山海经·海内经》云:“黄帝妻雷(嫘)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鳞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据考证,韩流即高阳,文中所道的擢首,即僵直的长脖子。谨耳即葫芦状的耳型。豕喙,指大嘴巴。这三种体态特征,与三星堆出土的青铜人像群如出一辙。颛顼帝在《史记》中列为五帝之二,仅次于黄帝,就其葬所而言,有汉水、濮水两处,唯独他的出生地,只有若水一说,若水即今天的四川雅砻江。川西的黑土地托举起先民们的衣食住行,原野以藏愚守拙的宁静,不动声色地演绎了天府之国的黎明。

两处遗址均出现带典型良渚文化特点的玉琮,金沙的十节玉琮,高22.2厘米,上宽6.9厘米,下宽6.3厘米,半透明的青玉,质地温润,一度被称为“琮王”。玉琮是重要的祭祀工具,《周礼》记载:“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内圆外方的玉琮,生动地说明了远古长江中下游文明的互相交流和影响。古蜀巫风盛行,那时的祭祀活动应渗透到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祭祀和巫术混生,巫师以巫术祈福禳灾,用卜筮决疑惑,延及医治疾病,扮演了人和鬼神间的中介角色。甲骨文中“巫”字的写法,就像人拎着牛尾或鸟羽起舞的样子。带有巫术色彩的原始歌舞,应普遍存在于祖先、英雄、神灵等祭祀中。从带有浓厚原始巫术色彩的龙、虎、鸟、蚕、鸡等图腾,到强烈的神树、神山、神灵、祖先、太阳崇拜,再融入想象丰富的神话传说,应该说,这个时期的古蜀先民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已由初民的原始思维,逐渐形成了原始宗教意识。

蜀地为道教的诞生提供了良好的条件。由“巫”成“道”,“万物有灵”伴随其始终。在金沙遗址出土有占卜的龟甲,与来自殷墟的龟甲近年曾一起来三星堆展出对话。殷墟的龟甲,不仅有甲骨文记事,其所凿刻的痕迹或开孔都比较规则。金沙的卜甲埋藏区,发现大小卜甲19片,其中一片长59厘米,最大的卜甲上,圆窝大小差别不大,中部似有两排一组的意味,但从整个卜甲看,凿刻开孔及火烧痕迹又不算规则,具有随意性。龟甲上没有文字,这又显示出古蜀文明的神秘和独特一面。

1877年,美国历史学家摩尔根在他的《古代社会》中,首次提出榨油术和酿酒术的掌握,是人类文明初期生产力发展的重要成就。随后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中进一步指出,人类掌握的榨油术和酿酒术,与冶炼术和制陶术一样,直接促进了第二次社会劳动大分工,即手工业从农业中分离出来。我国有着悠久的酿酒史,祖师爷传说是夏代的杜康,杜康即少康。殷商时已留下酒池肉林、喝酒成风的文字记载。成都平原酿酒史至少也可追溯到商代,《华阳国志》载:九世开明帝“始立宗庙,以酒为醴”,“醴”通“礼”,酒成为重要祭品。

三星堆发现的小型酒具式样丰富多彩,有觚型杯、尖底盏、双耳杯、瓶形杯。细颈侈口成盅形的瓶形杯线条秀美,高约15厘米,容量约100毫升,酷似现今四川农村还在使用的一种小酒瓶,可见古蜀先民卓越的审美所具有的巨大生命力。3000年前古蜀国酒事隆盛,不仅受到王公贵族追捧,而且也惠及寻常百姓。现在看来,“醴”很可能是一种清酒,因为瓶形杯的瓶颈较小,装在其中的酒只能沉渣啜饮,不同于古代中原“汁滓相将”的酒。酒可以除湿,四川盆地潮湿,所以酒历来受到四川人的厚爱。三星堆的大量酒具出现,在酒史上可是一件大事,将蜀酒的历史一下子上溯到新石器时代。而且说明当时已有较成熟的酿酒技术,有足够的剩余粮食满足大量用酒的社会需要。

汉代邹阳的《酒赋》云:“凡酒以色清味重为圣,色如金而醇苦者为贤。”清酒应从浊酒发展而来。在唐代,三星堆这一带有鹅黄酒,其酒色嫩黄而醇。《方舆揽胜》载:“鹅黄乃汉州酒名,蜀中无能及者。”杜甫曾有诗:“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陆游在《对酒》中也盛赞鹅黄酒:“新酥鹅儿黄,珍橘金弹香。天公怜寂寞,劳我可一觞。”时间由唐及宋,深受人们喜爱。成都有一件战国早期的错金铜壶,大致属于开明时期,比三星堆的鱼凫时期晚几百年,壶上雕刻着古蜀贵族赏乐观舞举杯豪饮的场景,一斑窥豹,可推测三星堆和金沙先民酿酒和饮酒的欢乐。蜀酒香贯古今,三星堆的酒器带着微笑,高踞于蜀酒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