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巫玉世界
镂石攻玉是人类一项辉煌的文化成果,中国被称作“玉器之邦”,是世界上最早使用玉器的国家之一,中国玉器在人类文化史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先民们从接触美石开始,进而识别玉材,再到琢磨玉制品、制造精美玉器,如果美玉没有内在的力量,没有力与美的原质,它不可能对人们普遍产生强烈的震撼作用,从古至今延续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距今50万年的北京猿人洞穴堆积物中,就发现有用水晶、蛋白石等玉材打制的器物。尽管人们习惯将其称作石器,但毫不含糊它们至今仍是世界通用的玉石材料。有“中华第一玉”之称的辽宁海城小孤山仙人洞的岫玉砍斫器,距今已有一万年的历史。最早的琢磨玉器,可以追溯到七千年前的河姆渡小玉璜,那是一件随身携带的挂饰。
手工劳动是人类创造世界的发端,打制石器是创造物质文明的开始,而琢磨玉器,则意味着精神财富的创造。甲骨文已出现“玉”字,字形如“丰”,像三块美玉被绳穿在一起,象征着天、地、人相通。最先,“玉”字并没有一点,同帝王的“王”字,可见其地位的尊崇。古人将玉认作“天地之精”,既然成了“精”,就不仅是天地所化生,同时又能化生万物。“玉在山而草木润,川生珠而岸不枯。”《大戴礼》中的描述就是古人这种认识的写照。
《说文解字》称:“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石之美有五德者”在古人心中都是玉,《辞海》释玉为“温润而有光泽的美石”,“玉材”的概念是比较宽泛的。悠悠数千年,人们一直传承着这种对玉的解读和珍爱。玉石的天生丽质被拟人化,糅进了人们对善恶、荣辱、美丑的观念,注入了哲学思想,进而产生了系统、规范的理论,西周初年周公制礼,玉论已写进了国家的行政典章,玉从此成为国家政权和君权的代表。
儒家对玉推崇备至,孔子总结了玉有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十一种美德,又说“君子比德于玉”,进一步把服务于宗教巫术和王权礼乐的古代玉器引向于社会公德和个人道德,标志着玉器人格化的形成。玉的品质成为道德楷模,奠定了玉器稳固的崇高地位。玉被赋予超自然的神力,衍生出使用和佩带能辟邪除祟、吉祥平安,甚至相信玉能益寿延年,长期服食可致长生不老。《周礼》载:“王斋则共食玉。”帝王斋戒之日,玉府必须供给“食玉”。《抱朴子》中介绍的食玉方法有:用乌米酒及地榆酒把玉化为水,亦可配以其他饵料制成粉状或粒、丸服食之。汉武帝就曾派方士用铜盆承接雨露,和以玉屑服食,想达到与天地同寿的目的。
《山海经·西次山经》中记载:“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不难看出,古蜀人也是食玉的。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也能找到食玉的描绘,在屈原的笔下,食玉浪漫而又精彩:“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靡以为枨(折几枝玉树以为佳肴啊,把美玉磨成细屑当作干粮)。”经过长期积累大量实践,玉类矿物的医疗效果并在古代医学著作中记录下来,李时珍《本草纲目·金石部》就记述了玉类矿物对人体有较广的治疗作用,能主治内科、外科、妇科、五官科、皮肤科等诸种疾病。
“黄金有价玉无价”,从新石器时代一直到西汉,玉的地位一直在黄金之上。《吕氏春秋》曾言“天子衣青衣、服青玉”,《本草纲目》里则说“玉以青玉为上”。皇帝玉玺多为青玉刻制,西汉中山靖王刘胜的金镂玉衣用的是青玉片,故宫所藏国宝级大型玉雕《秋山行旅》也是青玉制作。古蜀偏居一隅,从铸造金杖和金面具的情况看,金和玉共同受到尊崇,显示出有别于中原的特色。两个祭祀坑出土玉器235件,加上珠子和管串达到486件,有璋、璧、佩、瑗、戈、凿等多个品种,类型涵盖礼器、兵器、杂器、饰品、用具以及人物和动物造型等多个方面。在遥远的古代,如此丰富多彩琳琅满目的玉器,不知浸透了多少血汗,通过多少年的积累,才得以留存。
要想获得美玉首先要获得玉料,蜀地古时有个采玉习俗,下河采玉必须是黄花闺女,沐浴后,赤身裸体下河寻觅,才能找到美玉。这种方式源于一个玄而又玄的理论:玉璞生于山中,初时软如棉团,经山洪携之于江河,受日月的精华,经风雨雷电之洗礼,在碧波清流的抚慰下,就像十月怀胎一样,经过漫长的异常美妙的生长过程,最后才硬化成为美玉。带着高洁品德的美玉躲在江河中,怎肯轻易见人,于是根据阴阳五行,认为玉和少女同属纯阴,裸身潜水取玉,是以洁诱洁,以阴召阴,这样,美玉就藏不住了。《天工开物·珠玉第十八》载:“秋间明月夜,望河候视。玉璞堆积处,其月色倍明亮。”“河水多聚玉。其俗以女人赤身没水而取。”也有这种颇具神话色彩的记载。试着设想一下采玉的画面,月色朦胧,少女像条白鱼在劈波斩浪,猛地扎入水中,再浮出清波时,闪着白光的身子挂满水珠,双手捧着玉璞,也许冻得发紫的嘴唇还挂着微笑,取玉的过程美丽圣洁得无以复加。
迄今为止,三星堆仅发现青铜,青铜的硬度显然切不开玉石,而许多玉器还钻有规整的圆孔,包括较小的玉管、玉珠都打了孔可以穿绳,这些工艺都显示出使用了硬度更高的工具,不能排除的一个可能就是使用了铁器,尚待将来证实。从玉器上留下的痕迹,根据时下玉石制作的办法往上推,估计应使用了线切、砣切、片切等方法。片切是用镶嵌了金刚砂的石锯进行切割,边切边加水;线切是在动物的筋条、兽皮条上粘上解玉沙,加水反复拉锯,用成年累月的坚韧剖开玉料。后一种方法被博物馆的解说员采用:“锯割使用了晒干后的牛筋,将其略微弄湿,沾上金刚砂在玉料上反复拉磨而成,这些材料在当时都找得到。”小件玉器牛筋锯割似行得通,但对付大件玉器就有困难了,如那件残断仍有一米六的巨璋,牛筋锯割显然不行,一则没有那么长的牛筋,即或有,又需要多少牛筋加上艰辛才锯割得开?线切法、片切法均是笨办法,由于至今未发现治玉工具,仅发现一坑磨石,青黄色的大小卵石数十件堆放在一起,光滑的磨石留有如砥的磨面,当是抛光玉面反复蹭磨形成,这些磨面记录着天长日久的岁月和重重叠叠的疲惫,不知是用多少手上的老茧和生命的长度磨成?古代的玉工简直是把这种劳动当作信仰,把自己整个儿奉献了出去。
从玉石器上的切割痕、锯痕结合抛光打磨的情况看,古蜀人在对玉器的成型中,大致已运用了锯、凿、挖、琢、磨、雕刻及抛光等诸多手段,还能看到镂空上花、透花、打眼、钻孔等复杂工艺,充分显出古蜀先民的勤劳和智慧和工艺的逐步成熟。
三星堆玉石器使用的材质,软玉硬玉都有,有价值低廉的墨玉,也有贵重珍稀的琥珀、玛瑙、碧玉等好几十种岩矿。制成的物件有生产工具类的斧、锛、凿,有装饰品石珠、玉珠串、玉管,最多的是用于祭祀的礼器的璋、璧、瑷、环、圭。在中国林林总总玉器大观园中独树一帜,显出了自己的特色和神奇。最神奇的是两件国宝级文物青灰石边璋和玉牙璋。
青灰石边璋长54.5厘米,外形酷似一把大刀,出土时灼烧痕迹明显,最珍贵之处是其射部和柄部各有一组的图案,呈对称布局。最上层三人头戴平顶冠平行站立,耳系铃形耳饰,长衣达膝,脚着翘头靴,两足外撇呈一字形,双手在胸前做抱拳状,两拇指向上相抵。其下是两座山,山顶内部有一带点圆圈(可能代表太阳),两山之间有一盘状物,上有飘动的线条状若火焰,圆圈两侧分别刻有“云气纹”。在山形图案的底部又刻一座小山,小山下是一下宽上窄的方台,应是祭祀台,山外侧,一只握成环状的大手从天而降,伸出拇指按在山腰上。第三幅图是两组S形勾连云雷纹,将上下分开。云雷纹下又是三人,带山形高帽,衣着手势同上,所不同的是这三人成跪姿。人像下的两座山内容同上,微有变动是山外侧各立一牙璋,右山头伸出一个状若象牙的钩状物横在了两山之间。这些图案虽小却简洁明了,创造出体积感和深度感很强的形象,甚至抓住了一些转瞬即逝的面部表情和动作姿态。下层人像跪拜上层人像,神山边挂象牙竖牙璋,一曲庄严高贵、由信仰和精诚支撑的祭祀华章呼之欲出,其中隐隐传来古蜀人最本真、纯净、质朴的声音,有信念、理想,也有内心的煎熬和期待渴望。他们虔诚地奉献珍宝有如残忍地舍弃,倾其一切的奉献不无痛苦,却义无反顾的神圣庄严。稚拙简洁的图案展示了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引起人们于天地人神的无尽思索。
蜀人的老祖宗是川西高原的儿女,岷山有高天厚土的养育之恩,边璋图案记录了祭祀大山特殊的地位。山离天最近,似于天界相通,祭山的本质又是祭天、祭地、祭神灵、祭祖宗。插璋以祭山,玉因其祥瑞,祭祀用璋的材料非它莫属。三星堆的玉璋头部尖尖的,无论是向内收还是向外翻,都像是模仿山的形状,铸物象形,反映出对大山的一往情深。三星堆本地属成都平原,不产玉。矿物学分析,这些玉的玉质包括硅质、石英、蛇纹石、透闪石、阳起石以及角闪石等。玉料的产地,据考证近者在龙门山,远者在玉垒山和岷山一带。刘昭注引《华阳国志》说:“玉垒山,出璧玉,湔水(即白沙河)所出。”因为有“岷山即昆仑”之说,所以又有“金生丽水、玉出昆岗”。玉石来自大山,古蜀先民大概觉得用各类玉石,制成山型玉璋进行祭祀,上天神灵祖宗更能感知,从而获得更好的庇佑效果。
蜀地有“墨玉如漆者佳,西蜀有石类之”的说法。推断“墨玉如漆”,多半是指灰黑的颜色,即古人称作苍青色近墨之玉,真正漆黑如墨之玉是很稀少的。另一件国宝95厘米长的黑色玉牙璋应为墨玉之属。此璋通体黑亮线条柔美器身极薄,厚度仅0.6厘米,射部分叉如两片嫩芽,在刀与柄相接处还钻有圆孔,刻有两排整齐的扉棱,大而长的璋身圆润光滑,捧在手上都会打闪。玉牙璋的抛光技术达到很高水平,估计除了使用皮革或木质等工具外,还采用了布轮类打磨,才会获得闪闪发亮的效果,此璋制作工艺精美绝伦,是中国商代玉器中十分难得的珍品,古人诚惶诚恐孜孜不倦的制作过程怀着何等的虔敬!
祭山璋引领着一片奇光异彩的巫玉世界,虽说三星堆玉器的器形远比青铜器小,但它们的质和量以不俗的水平,达到中国玉器史上的一座高峰,共同记录着死亡与复活,期盼与梦想。遗址区还发现有几块近吨重的料石,并在展厅中进行了展出。料石的切面相当平整,且现有锯槽,出于保护的原因,在切割面上涂一层清漆后,更光亮可人,游客走到那里都喜欢伸手摸一摸,仿佛一摸就能带来灵气和好运。
中原商代玉器大致分为礼玉、兵器、日用与装饰品三大类。从《考工记》里描述用于朝聘、祭祀、发兵等礼天之器的四类瑞玉:圭、璧、琮、璋,到《周礼》中的六端:圭、璧、琮、璋、璜、琥,在三星堆玉器中均有发现,其中的璋数量最多,有玉璋17件,长度多在20厘米-60厘米之间,显示遵守了一些定制。但也有一个巨无霸璋长度超过1.6米,而且璋身残断,刻有精美的纹饰和图案,还有一个微型璋仅有几厘米长。璋是一种礼玉,一种神物,三星堆的牙璋与商代的璋相比,在造型特征、整体形状上显示出自成系统的特色。边璋上的“插璋祀山”图在商文化中更属绝无仅有。更为神奇的是,三星堆洋洋大观、阵容豪华的玉器中,居然有牙璋造型与二里头-二里岗牙璋相似,显示出在宗教观念上的相同,和与夏文化有交流、吸收、融合的可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祭祀是古代国家最重要的大事,三星堆的众多祭祀玉礼器,反映出当时王侯们在经年累月祭祀中用玉规模之大。将这些尊贵的玉礼器和成套的青铜器相联系,便可看出,享有众多珍宝的主人一定拥有很高的王权和宗教地位,当时人与人之间已有了身份、等级、贵贱之分。玉崇拜原是一种文化意识,形成于古代国家建立之前,由于它和古代宗教理念天然结合,在上古思想领域有着神圣的地位。由氏族到建国,应先有统一的文化意识和地域意识,最终才会有统一的民族意识。文化意识积累于物质和精神文明的长期社会生产实践。有了统一的文化和地域意识,才会向更高的民族意识飞跃,大一统的民族意识一旦形成,便有了难以轻易征服的属性。祭祀礼器的思想内容,博大精深的玉文化反映出巨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在中华文明数千年发展进程不至中断这个世界奇迹中,功不可没。甚至可以说,玉崇拜在走向统一和立国意识中扮演了先驱的角色。
祭祀玉器唤醒的是宗教般的情感力量和神圣之美,从静态到动态,从幻想到现实,从神秘到自由奔放。祭祀天地万物,包含祭祀祖先神灵。古蜀是相信灵魂不灭的,人死后灵魂由大山返归天堂。《华阳国志》中甚至谈到了灵魂是追溯古蜀族迁徙路线返归天堂的,在四川彭州市的关口,那里两山夹峙形如对阙,称作天彭门,据说李冰治水在那里考察时,就恍惚看见飘动的许多鬼魂精灵,络绎不绝地从成都平原经由天彭门,飞回岷山深处。
祭祀的最大特征是礼乐并举,史前礼乐来源于远古巫术,礼乐最初是合二为一的东西,原始的巫术礼仪发展为礼,原始歌舞发展为乐。再往后音乐歌舞就发展到为艺术本身了。神的第一种存在是宗教,第二种存在就是艺术。《华阳国志》记录了一首歌词:“山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野为阜丘,彼稷多有,嘉谷旨酒,可以养母。”字里行间充满了本真的人间至情,飘荡着天籁般的民歌风,三星堆玉器的风格类型,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很像这种自然天成朴拙纯真的民歌,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穿透力。
和中国古代众多的美玉一样,古蜀先民这片温润的巫玉世界,镌刻着先民们的精气神。稍加比较就不难发现,它们虽然古老却并不原始,一百多年前,清人曾以仿制古玉为高品位的雅乐,留下一批仿制玉器。拿三星堆多姿多彩的玉器同那些仿品相比,虽说时间相差三千多年,却并不比仿品逊色。爱慕和惊叹它们唯美、大气、雅俗共赏的境界之余,更能崇敬地体会到古蜀先民迈向文明的豪迈足迹。
带着温情与敬意揣摩,玉能颐神养性,启迪了古蜀先民的心智;玉有灵犀,涵润了一代代华夏子孙;玉有神采,凝聚着中华民族独特的气质精神。它神秘中带着智慧,带着可怕的力量和诸多可能性,巫玉将人的日常生活笼罩在永恒的光环之中。有一个喜欢收藏的朋友,进行了玉需要经常佩戴才润泽有灵气的实验。他将一块买来的玉璧长年累月揣在贴胸之处,一揣数年,从怀里掏出来时,这块带着体温的玉璧,已成倍光滑和温润。他神秘兮兮告诉我,这块玉璧当初他买成几十元,现在已有人出价上千元。由此联想,三星堆那些光润的玉器,是否也经过爱玉的古人,几十年,几百年,一代又一代的肌肤相亲,将呼吸和血脉注入其中,最终使冰冷的玉体温润光洁,就像聊斋故事中那些成精的物品一样。所以雪藏数千年,取出来后依然如此光润。
应该感谢时代和机遇,世界那么大,美好的事物那么多,时间又那么久远,三星堆这些玉器能保留下来,冥冥中若有神助。三星堆的玉器绝大多数为礼器,这些礼器注入了古人巫术的观念,是通神的工具所以美玉成为巫玉神玉。但它们骨子里又源于生活,有其世俗的一面,一块石头、一棵树、一只鸟、一座山,简言之,任何事物通过艺术加工,都可以转化为神圣的事物。三星堆的玉璋中造型纹饰上含有深意,一件玉牙璋的顶部居然卧着一只鸟,模样乖巧可人,像在孵蛋,又像是在休息,人和鸟和谐的关系惟妙惟肖。此璋的主人是不是就住在天青水碧、野花怒放、松竹横斜的地方?在水一方有一只鸟飞来了,彼此心灵相通成为形影相伴的朋友,于是,它被具有高度艺术形象审美能力定格在这柄牙璋里,既有宗教般的虔敬,又有世俗般的率真。
我国古代的玉材有三个大类:一是中原玉类;二是新疆玉类;三是缅甸翡翠玉类。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国宫廷珍藏的玉器被盗往欧洲。西方学者对这些玉器进行了理化分析,按硬度不同将其分为软、硬两个类别:和田玉为软玉,硬度6-6.5;翡翠硬度为硬玉,6.5-7。由此认定其他玉材不算玉,只能称作“玉石”。用西方的这种理解方式为中国古玉定名,是对中国博大精深玉文化了解颇有欠缺的,中国玉器恰恰是从被列入另册的“玉石”肇始,奠定了玉文化广博的基础。毋庸讳言,三星堆玉器中有些玉的质地确属一般,但面对这些闪烁着历史光辉的玉石器,有谁能抵挡得住它们的千古魅力?这些玉器更具巴蜀创造的对称、威严、尖锐、对抗的特征,更具有滋有味的古蜀韵味。
中原的古玉,以河南殷墟出土的最著名,三星堆的玉戈竟然和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酷似。再说那件外方内圆的玉琮吧,居然和江苏武进寺墩遗址出土的、中原龙山文化出土的玉琮模样相同,而且金沙遗址还发现有十件玉琮。玉琮是古代礼器,是天命崇拜的证物。“琮的方圆表示地和天,中间的穿孔表示天地之间的沟通。从孔中穿过的棍子就是天地柱,在许多琮上有动物图像,表示巫师通过天地柱在动物的协助下沟通天地。因此,可以说琮是中国古代宇宙观与观天行为的象征物。”良渚地处环太湖流域,龙山在北方,与三星堆远隔千山万水,这种文化交流不仅源远流长而且地域辽阔。
三星堆的玉琮是本地制作,还是被不远万里带到了这里的?如系前者,将展露古蜀玉器令人惊叹的成就;如果属后者,带琮人是步行、坐船,还是骑牲口?展开想象就非常美妙了。这些玉器,为我们了解古蜀人的审美情趣、生活状况、精神崇尚提供丰富的资料。一个共有的文化认同,那就是在遥远古代,用玉的历程已从个别部落的行为,形成了在范围广大的中华疆域内的玉崇拜风气。一个伟大文明在范围广大的地区相互纠缠之中发展,各部族之间、各地之间不仅有刀光剑影,更有和谐融合,中国古玉的门类品种,已不是一时一地的行为,而是统属于全民族的习俗。
充满创意、极具内涵的玉琮中部圆孔内,可以看到环状切割的线条痕迹,这个直径好几厘米大的圆孔当是钻出来的,钻孔的猜想就很有趣了。钻孔离不开夹具、挖刀、割刀。孔的规整程度说明极可能是先钻一小孔,再用挖刀将其扩大,挖刀和琮应是固定的,否则钻孔就很难进行下去。一个朋友告诉我,早年他为做一个台灯,需在一块厚七毫米的玻璃上打一圆孔,他手上的工具只有手摇钻,步骤是先在玻璃上找到同心圆,然后用玻璃刀割出痕迹,再撒上金刚砂,用手摇钻对着磨,耗时六七个小时才将孔钻成。玉琮的圆孔很规整,挖刀和圆心也在一个同心圆上,不要觉得古人比现在的人笨,规整的圆孔显示他们已有熟练的技巧和得心应手的工具。三星堆的玉璧、玉瑗中间也有规整的圆孔,玉瑗靠近圆孔的边上还有一道鼓起的几毫米的棱,规整的圆孔和棱现代用车床和钻床来完成也殊非易事,古人又是如何打磨出来的?那柄黑色的玉牙璋也钻有小孔,而且带着规整的略带弧形的边。还有那串精致的玉珠串,由50多粒直径不到1厘米光亮圆润的玉珠组成,解说员说此珠串只有大巫师一类的人物才有资格佩戴,光润的玉珠打磨抛光、穿孔的过程肯定精巧无比。
祭祀耗用了大量人力财力,肯定也耗伤了国力,会不会因此导致了三星堆繁荣的衰落?燎祭的过程虽然神圣,当也是痛苦不堪的。眼睁睁看着玉器、金器、青铜器被狂舞的火舌吞噬,备受尊崇的玉璋、玉瑗、玉璧、玉斧,顷刻间在火中变了模样,玉牙璋烧裂了口,玉边璋烧得发白,有的器表发泡和翘卷变形,瑗和戚形方孔璧被烧残,难免不生痛惜之感。当火焰熄灭余温尚在,这些过火的宝物即被放入祭祀坑,盖上烧骨打碎的猪、山羊、水牛的肢骨和头骨,甚至有象的门齿、臼齿,另外还有少量骨渣经鉴定疑是人的头骨、四肢骨。后面这点无疑是恐怖残忍的,意味着采用了活人祭祀。骨渣之上覆以象牙,再铺上层层夯实的五花土,价值连城的珍宝连同它们的身世一道从此深埋地下。如此处理的动机,是权宜之计还是永远的深埋,已被岁月消解得杳如黄鹤。
身后之事总是难以逆料,藏宝的主人大概不会想到经过数千年的轮回,在20世纪80年代它们居然又重见天日。掀开重重叠叠的岁月,它们已成为稀世珍宝,而且丢失了解读的密码。玉历来就是贵重之物,“黄金有价玉无价”,这批宝玉的主人想来想来并不是真的很开心,拥有之时得失之心便跟着来了,而且最终采取了弃埋。真正爱玉的人是制作者,他们是到玉石中去和玉石和自然对话,“劳动创造世界”。比如旧石器时代的砍削器逐步发展为石斧,最后变形为玉圭;“苍璧礼天”的玉璧,其形制来源于碾压谷物、中间可以穿木棒的石碾等器物;挂在胸前的玉串,缘于结绳记事。它们的价值不仅仅因历史久远和稀缺,更因为它们身上寄托了人生智慧、对万事万物的思考和自我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