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采飞扬鸟脚人

神采飞扬鸟脚人

文物的精妙之处,不仅有精湛工艺携着遥远的神奇,更在于它承载着丰富的内涵。不同职业学养各异的观者面对它们,犹如面对历史的深沉回响,每每碰溅出各自独特的心灵火花。航天英雄杨利伟在驾驶“神舟五号”飞船飞天后不久,曾到三星堆博物馆参观,他站在被誉为“东方维纳斯”的鸟脚人像前驻足观看,当听到讲解:甘肃有马踏飞燕,三星堆是脚踏鸟头,同是寓意飞翔,各有各的妙处。杨利伟浅浅一笑,走近一步注目观看,鸟脚人像的爪状脚紧紧钳住鸟头,那分生动与怪异吸引住了他,此刻,古蜀的飞天梦与当代的航天壮举无疑生发出一次隽永对接。

虽说鸟脚人像齐腰以上残断无存,但依然神采飞扬,给人展开了想象空间。人像的下半身高30厘米,着紧身饰有几何形云雷纹的短裙,裙前后中间开缝,宽厚的下摆上有编织状的竖形条纹,紧包住浑圆臀部。超短裙确实短得来不能再短,其款式放在当下也绝对新潮。裙下一双美腿文过身,被古蜀艺术家精雕细刻满饰花纹,双脚分别踏在鸟头上,脚趾部分夸张成长条形鸟爪状,成半圆形紧紧攫住鸟头。鸟高51.4厘米,滴溜溜的大圆眼炯炯有神,鸟喙锋利成弯钩状,状若鹰隼。不知是不是为了突出上面的神人,鸟颈以下奇特的抽象为长条形,犹如可以向上发射的箭身,两侧饰双列云雷纹,颈、腹前有一列长扉直达尾尖,扉上饰有羽纹。这人鸟合一的青铜雕像,是古今中外雕像中独特的一例,塑造的显然是一位远古的飞天女神。说它是人,又很不完整;说它是鸟,上部的腿、臀又是传神的人体。人踏在鸟头上,正像解说员说的那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踏飞燕”。粗看,鸟头和爪状脚又像是人的膝关节,人腿自然延伸,至脚部化为鸟,美人下部化身为鸟,又是一个“美人鸟”。其神异的形象在告诉人们,它只能是一个崇拜和祭祀的对象,是一个神圣的天神。

神的第一种存在是宗教,原始宗教以神灵崇拜为精神基础,这些崇拜是古人最原始的思维和信仰。当“崇拜”成为一种必需绝对服从的观念,规范着人对事物的关系,确定着人的行为准则时,“崇拜”就进化为了原始宗敖。这个人鸟合一的崇拜对象,大胆的造型、天马行空的想象,颇让人觉得它消解了欲望与节制的冲突,冲淡了部分神性,熠熠闪烁着夺目的艺术之光,有如一个空灵自由的艺术女神,伸开想象的翅膀凭虚御空在高天飞翔。

在不到一米高的铜像表面,古蜀艺术家笔走龙蛇尽情挥洒出二百多个纹饰图案,以自由生动不受拘束的写实云纹、非写实的兽面纹、抽象的几何图形,穷尽高低、强弱之变,凹凸出力度之美,让鸟脚人像神性昭昭华丽无比。美臀从丰满度到编织状的紧身短裙,其细部的情态无不传达出生命的魅力,从而接近生活的真实,其行云流水的手法,骨力追风的线条把古人美好的向往,和生命的困顿全熔铸进了对飞翔的追求之中,明朗地展现一幅积极向上的升腾姿态,显示出朴拙恐怖的野蛮时代的坚冰已在融化,理性的刚柔适度的人间趣味正在到来,古蜀人的审美意识已有走出原始宗教束缚的趋向,“美人鸟”要挣脱一切束缚飞得更高飞得更高。

正像断臂无损维纳斯的完美一样,这个残缺的鸟脚人像,更突出了飞的主题。鸟脚人像虽然只有下半身,但却怪异的兼具了男女两性的特征,它的超短裙紧裹的浑圆臀部,十足是女性的,那双美腿的线条,粗看是女性的,但它粗大的骨节,满饰图案壮实的腿部肌肉,又完全属男性体征,这种兼具双性的取向正好暗合了原始大母神的特点。在西方,代表宇宙生殖力的神大多双性同体,古希腊维纳斯神的前身原母神,它有突出的生殖部位,两性同体。在众多的维纳斯雕像中,塞浦路斯维纳斯就长着胡子,身着女装,却手持王杖,其修长的身躯是从丰硕过渡而来。鸟脚人像对应了这一现象。断臂维纳斯和鸟脚人像,都有残缺却不失美感,残缺美反而更富动感,传达出艺术的魅力。鸟脚人像缺损部分至今未找到,是塑造时的有意留白,还是后来的无意丢失?那残缺的上半身男耶女耶?是否也是纵目阔嘴大耳的模样?它是“鸟面人身”,还是“鸟身人面”?会不会头戴五齿高冠,腋下长着翅膀,古铜色的双肩下裸露着浑圆的双乳,那串祭祀坑中发现的珍贵玉管项链就挂在脖子上?越想越觉得它像安琪儿般空灵优雅飞姿翩翩。

这是一个极富想象力的神,更是一个远古英雄形象,正像后羿射日、女娲补天一样,远古的人类需要英雄,因为人类无法战胜自然,只能靠天吃饭。鸟脚人像载来的是古蜀人一个飞天故事,只可惜这个故事的细节没有留传下来,不走运的是,随着三星堆的衰落,它被埋藏了,只能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中,千年一梦,一梦千年。幸好它的身旁还躺着青铜器735件,金器61件,玉器486件,绿松石3件,石器15件,以及象牙器残片4片,象牙珠120颗,虎牙3枚,象牙67根,海贝近4600枚。同这么多珍宝一起被埋藏,应该说是个沉重和落寞的话题,幸好它还盼望到了重出江湖的一天,将一个浪漫世界展现在世人面前。

三星堆是一个穿越了四千年,并繁荣了一两千年戛然而止的文化,两个祭祀坑珍宝大大刺激了人们的好奇心,有一种猜测认为:“蜀夏同源”。它来自东夷的一个专门保管王室祭器的小国,国亡后,他们携神器逃亡到这里。果真如此,当应找到中原甲骨文的蛛丝马迹,但这里没有,说明当时的蜀与中原不是同一个文化。如果简单地认定它是巴蜀文化,这里又没有找到巴蜀图语。幸好有鸟头把勺和高柄豆这些蜀文化典型器物做证,不然,人们将会疑窦丛生。那片曾盛极一时的远古繁荣突然中断肯定是遇到了大麻烦。是灾荒、瘟疫、洪水,还是战争?因为无文字可考,众说纷纭。也许有人会说,不断迁徙是远古人类的生存原则,那时,人类对大自然还是一个绝对的大弱势状况,他们没法对抗强大的自然灾害,没有找到长久一点储藏食品的好办法。一遇荒年,除了逃荒,就只有迁徙,才能避免灭族之祸。最近,刘兴诗先生从古地质学和古气候学的角度提出了:是气候变迁导致古蜀人离开了岷江河谷,后来又是灾变气候引起突发性洪水,使得生活在盆地内的古蜀人不得不放弃一座座古城,不断在成都平原上搬迁,寻找新的定居点。三星堆地层剖面也确实发现了厚厚的淤泥层,旁证了大洪水的可能。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生活的艰辛和沉重,没有折损古蜀先民的勇气,反而激发了他们追求自由和幸福的信心。变美是痛苦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于是古蜀先民将困顿和希望变为飞翔熔铸在了鸟脚人像上。

鸟的飞翔是最让人景慕的,“燕子衔来春天”“鲲鹏展翅九万里”,那种高快和轻灵,受到古今中外一代代人的追捧。三星堆人渴望通过鸟飞上天空,达到“通天通神”的目的,鸟脚人像展开一幅绚烂的远古生活画卷,那么逼真又那么神采飞扬,让后人可以触摸到古蜀人丰富的精神世界。

三星堆人崇拜鸟,三星堆文物中群鸟翔集,各种质地的鸟数以百计,犹如在开鸟的“群英会”:勺子把刻成鸟头状;铜鸟背上的鸟羽塑成三朵跳动的火焰;在金杖上刻有巫术性质的图案,两两相对的四只鸟各驮着一支射中一尾鱼的箭;青铜神树上九鸟翔集,鸟们尖喙利爪,神采奕奕张扬着力量;青铜铸造的鹰头,竟高达40厘米,活脱脱的一个硕大无比的猛禽,每个鸟形文物上都有一个多姿多彩的故事。它们造型精美、千姿百态,或抽象或写实,尤以青铜鸟最为壮观,反映出鸟崇拜是古蜀先民诸神崇拜中的主神崇拜。鸟崇拜又是和太阳神崇拜连在一起的。在远古人类心目中,天宇上的太阳光芒万丈,东升西落,绝对是在天上飞翔。太阳主宰着四季冷暖,万物的兴亡盛衰,以一种重复不变的姿态朗照古今,古人钦羡和崇敬着那遥不可及的苍穹上的太阳,寄托想象和好奇心,最高境界就是将太阳定格为神来顶礼膜拜,因此,世界各个民族都有太阳神:古埃及有鹰神荷拉斯为太阳神的传说;古印第安人将太阳神与乌鸦相连;中国古时则直接将太阳称为“金乌”“赤乌”。《山海经》记载:“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皆载于乌”。鸟崇拜还可以联系到几个古蜀王都以鸟为名,柏灌 (《蜀王本纪》写作“柏”(huò),与“白鹤”谐音)是水鸟,鱼凫是鱼鹰,杜宇是杜鹃鸟,表明了以鸟为图腾的氏族部落群体是三星堆古国时期的一个主体民族。这些鸟形文物是卓越的艺术和强烈的生命信号,寄托了人类童年许多美好的希望。

鸟与太阳崇拜合一,衍生出关联的“天神”崇拜,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黄帝也是在天上飞的日神。《山海经·西次山经》描写道:“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状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冀,循于四海,其音如榴。”明确记载黄帝所用的飞马叫作“英招”。《韩非子》中记载的是黄帝驾驭由大象牵引的战车,旁边有众龙拱卫。《淮南子》则认为日神羲和(轩辕的另一版本)是驾六条神龙牵引的战车,这一说法也在屈原的《离骚》中留下了记录,李白诗“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六龙回日”也是说的这个传说。应劭在《汉书·礼乐志》中给“龙马”作注:“乘黄,龙翼而马身,黄帝乘之而仙。”意指黄帝所骑乘的,是两侧长有龙翼的飞马。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这种胁生双翅的飞马飞翔在高天上,空灵自由得若云若风,所以有一首歌“我们像双翼的神马,飞驰在草原上”传唱不衰。天马向我们昭示了伟大的日神精神,在西方也有这种充满神性的传说。希腊神话中的日神赫利俄斯战车之马,以及叫作柏加索斯的神马,都是双翼的飞马。在古希腊的陶罐上,还发现有一幅更早的飞马图,时间大约在公元前800年—公元前600年,被考古学家称为全球第一飞马图,它比之三星堆的青铜鸟脚人,无论材质和时间都逊色。

鸟崇拜在黄河流域也早已有之,商族称为玄鸟族,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传说。但比之巴蜀大地,三星堆如此众多的鸟形文样,显示出更丰富的内涵。鸟崇拜虽说有很浪漫的一面,但究其根源,恐怕也离不开获取食物,应与生产与生活相关。务实的古蜀人很早就驯化了鱼鹰用以捕鱼,第二代蜀王名柏灌,“柏灌”有学者认为就是田鸡,四川人叫“秧鸡子”,喜在秧田里产蛋,能让人循声找到食物。第四代蜀王杜宇,杜宇就是布谷鸟,它求偶时发出叫声正好与农作物播种与收获的时间一致,于是这个可爱的小鸟衔来一个“啼血化鹃”的凄美故事,演绎着农耕文明的晨曲。“布谷、布谷”“快割、快割”这种人文化的鸟鸣声,催耕催收于巴蜀大地,川西平原也在这些清脆的啼鸣中逐步建成富庶的粮仓。“日”与“鸟”不仅相通,在四川土话和汉语隐喻体系中其含义还另有所指,“日”不仅代表太阳,而且也代表性交。神话中经常出现在太阳图式里的鸟(三足鸟),在汉语里也是男性生殖器的代码,鸟崇拜又明显带有生殖崇拜的含义。

古蜀人强烈的飞天愿望,栩栩如生地铸造在鸟脚人像上,其精神和艺术的高度让人惊叹。限于条件,古人想飞却无法飞起来,只能站在高山或荒原之上,遥望浩瀚宇宙荡荡乾坤,惊异于天上的风雨雷电,充满了对日月星辰的奇思妙想,因而演绎出瑰丽无比的神话故事。天宫奇花瑶草,金碧辉煌,长生不老的神仙们驾着祥云来往,地上所有的苦痛在天上都是不存在的,天堂成为人类的终极向往。古人并且希望死后灵魂升入天堂,借助什么力量呢?当然是鸟了,抽象的神思在鸟的翅膀上具象化。或许那时候森林茂密的蜀地真有很大的鸟,或许他们真的作过实验,把人绑在鸟身上意图飞翔?

古蜀先民的飞天梦在航天英雄杨利伟的航空飞行中魅力四射。今天,当人类依靠智慧和不懈的努力,终于认识了部分天上世界,知道了太阳系、银河原、河外星系,知道了风雨雷电产生的原因,登上月球后,认知了皎洁的月亮寒冷而又荒凉,没有空气,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陨石坑,上面不仅没有月宫、嫦娥、桂花树下捣药的玉兔,而且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于是嫦娥奔月的神话和“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的诗意消失,情感的寄托也在飞上天时发生了大转弯,航天员坐在飞船上充满对地球、对生于斯养于斯的这颗蔚蓝色星球的深深眷恋。杨利伟在“神舟五号”飞船上,与地球上的对话,深情地俯视大地,用相机拍下地球的照片;“神六”飞船上的聂海胜更是在看见女儿为他祝福生日时,热泪盈眶。高科技带给人类巨大的进步和越来越丰富的认知能力,当人类仿佛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这种动人的眷恋应该带有普遍性。

飞翔特立独行,充满了诱惑,因而嫦娥奔月和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直到现在仍然十分动人。飞翔给了古人无尽的想象空间,敦煌的飞天用飘扬的裙裾和彩带,展示出凌空飞翔的英姿;金沙遗址的太阳神鸟则以金灿灿的旋转展示飞翔;三星堆先民将令人感动的生命激情定格在青铜鸟脚人像上,颇有日、鸟、人同一的超级大神的气概,这些寓意飞翔的造型异曲同工,将一种信仰之美,具象化为人对神创世生命的礼赞。一个鸟脚人像就是一个神话,而且铸造在青铜上,它将铸造物从陶器的实用功能中剥离出来,具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如此生动的造型,记录的会不会是祭祀活动中的一个程序呢?出土时,鸟脚人像裙裾上涂有朱砂,腿部花纹中填有黑彩,说明这位飞天英雄还有彩妆,老祖宗们追求色彩的丰富、视觉的美感,不满足于青铜的单一色彩,红黑杂错浓墨重彩,企图用带巫术性质的艺术处理来促成飞翔的成功,冥冥中充满了翱翔必胜的信念。

熔铸着远古神话的鸟脚人像定格在三星堆的鸭子河边。鸭子河上现在依然鸟多,白鹭和野鸭成群结队,春天仍飘扬着布谷鸟的叫声,并偶有载着鱼鹰捕鱼的打鱼船驶过。隐隐透露出《山海经》上记载的远古原野上百鸟欢腾的景象。古蜀先民耕田种谷、养蚕渔猎之余,是不是伴着原野上的鸟歌鸟舞,幕天席地架起三角陶烹煮食品,用飘荡的酒香洗去生活的艰辛?其乐陶陶地遥望荡荡乾坤,美好的飞天梦就飘飞在这片蓝天碧水之间。

每当在鸭子河边看到凌空而起翩翩降落的鸟群,就不由自主会联想到三星堆那众多的鸟形文物。写到这里我听见几声鸟叫,仰起头就看到了鸟群,飞得很高,仔细注目,看清那是一群远飞的大雁,正在穿越辽阔的天宇,它们的队列形成一个美妙的钝角,在头雁的带领下,平静而有序地在蓝天上划过,让人感觉到它们是那样的自由自在和从从容容,每只雁都优雅地舒展和收拢翅膀,有如芭蕾舞者轻灵起伏的舞步,将一个大写的“人”字写在蓝天上。我不免深情注目,目送着它们越飞越远,缓缓消失在蓝天上。

鸟脚人像张扬着美的力量,它张开希望之翼,鼓荡起升腾之梦,以5000年的厚重期盼,放飞的是一曲文明的古歌。远古先民生命里的希望和等待、挣扎和奋起,往往是痛苦而沉重的,然而却能使人焕发出全部潜能负重前行,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古人将这种精神和智慧定格在了文物里,如歌的行板轻轻落在了航天英雄杨利伟的目光中,落在了中华民族飞天成功的壮举之上。如今,中华民族不仅放飞了“神五”“神六”,而且“嫦娥一号”“嫦娥二号”开始了把中国人送上月球和建立空间站的伟大实践。古蜀先民如果在天有灵,看到飞天美梦成真,能感知今天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他们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欢欣鼓舞,热血沸腾。

鸟脚人像这件稀世珍宝记录了一个梦想,指示了一个方向,人生最终的价值在于觉悟和创造。飞天梦圆,看来,只要有梦,就必有实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