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庚与郑芳:铭记战时家庭生活
清华大学数学系元老郑之蕃(郑桐荪)的侄女郑芳嫁给周先庚,周后来任西南联大哲学心理学系心理学教授。周先庚是中国实验及应用心理学的奠基人,中国心理学会的主要发起人之一。
郑芳1910年出生于江苏吴江盛泽郑氏家族,她的姑姑郑佩宜嫁给了柳亚子。西南联大外文系教授柳无忌(柳亚子的公子)是郑芳的表哥。陈省身娶郑之蕃之女郑士宁为妻,陈省身是郑芳的堂妹夫。
郑芳12岁的时候,父亲郑咏春突发脑溢血病逝于苏州滚绣坊寓所,年仅37岁。虽然少年失怙,但郑芳受到良好的教育。1923年9月就读浙江湖州私立湖郡女子中学。1928年12月,借读苏州景海女子师范学校。著名女作家苏雪林曾在此校任教,陈梦家的夫人赵萝蕤在此校考入燕京大学。
1930年,郑芳由叔父郑桐荪接到北平,9月入燕京大学外文系就读。
郑芳
1933年1月10日,郑芳与清华大学心理学系教授周先庚在清华工字厅结婚。证婚人是梅贻琦校长,介绍人是吴有训与杨武之,主婚人是郑桐荪和周先孚(周先庚的大哥)。婚后住清华新西院27号。周先庚与郑芳在清华园度过了一段安宁的美好时光。在清华学子眼中,他们是神仙眷侣。夫妻经常在一起打网球。“运动方面周先生特别喜欢网球。功课完毕太阳西下,有时可以看到教授夫妇驾驶着铁驴,一前一后地向网球场进发了。”
1932年,周先庚与郑芳摄于清华工字厅
1938年,郑芳于香港留影
1937年8月,郑芳随清华南迁长沙临时大学。次年,郑芳离开长沙奔赴广州。在广州,儿子出生,取名周广业。后来,周广业回忆说:“由于从长沙至广州的火车上颠簸,母亲在广州美国人开的‘诺罗’医院七个月早产生下我,在保温箱里待了一周后出院,全家赴九龙住了一年多,父亲已先期到云南蒙自在西南联大负责心理系的工作。”
1939年初,郑芳带着孩子辗转到达昆明,他们一家终于团聚。最初住在西仓坡民强巷1号,后疏散到滇池边的乌龙浦。1943年又搬家,因周先庚在昆华师范学校兼职,住昆华师范学校旁的胜因寺。周家对面是楚图南家。楚家门口有一尊大佛像。
在周广业幼年的记忆中,胜因寺的大院中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还有枇杷树。小孩子无忧无虑,胜因寺成了童年的乐园,“小时候最高兴的是爬到枇杷树上摘枇杷和到田地里摘嫩蚕豆吃”。
1942年,女儿周明业出生。郑芳生了孩子后,没有奶水,为了保证几个孩子的营养,她在胜因寺外的一家农户寄养了一只母羊,周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喝羊奶长大的。
张世富194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研究院心理学部,他对恩师周先庚在昆明的生活状况非常了解,在《一间教室引起的思念》文中写道:
周先生一家五口,周师母虽然是燕京大学的高才生,但在抗战期间的昆明却找不到工作。周先生家中还有一个患慢性病的孩子,每月需大量的费用为孩子治病和养病。我们可以想象,在极度贫困的旧中国,周先生过的是很贫困的日子。我多次去周先生家,见到全家饭食简单清淡,常年是白菜挂帅。周先生瘦瘦的高个子,脸色又不见红润,嘴唇总略显苍白,显然营养不良。他一年到头穿着从北京带来的灰色西装上衣,冬天穿着灰色带格子的花呢大衣。在昆明期间再没见他穿什么新衣服。由于通货膨胀太猛,他的工资支付全家费用实在困难。
张世富文中提到的周家患慢性病的孩子,指的是患了大脑炎脑受损痴呆加重的周伟业。而另一个儿子周宏业患病夭折,是教授之家一个沉痛的悲剧。
1941年5月,5岁的周宏业突然得了可怕的白喉病,郑芳心急如焚,抱着孩子赶上火车,赶到云南大学附属医院。医生不在,郑芳又抱起孩子赶到医院大夫家中,给孩子打上了针。郑芳希望孩子病情好转,连夜赶回乡下家中。周先庚获悉孩子生病,也从昆明赶回。夫妻两人守着周宏业,一夜未合眼。谁料,周宏业发烧越来越高。天一亮,夫妻两人再赶到云大医院,医院医生说,昨天针剂用量少了,已经没有救了!不到一周,周宏业就死在父亲周先庚的怀抱之中。这个家庭变故,给每个人当头一棒,大家陷入痛苦和绝望之中。周先庚的外甥女程淑端哭成了泪人,她看护着周宏业长到5岁,悲痛欲绝,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竟服下了鸦片土,结束生命。周先庚、郑芳夫妇发现后,紧急送往云大附属医院抢救,又是抢救无效!后来也埋在城外坟山脚下。几天之内,这个家庭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接连失去两个孩子,成为周家难以痊愈的伤痛。
患慢性病的周伟业每天都吃药,但病情不见好转,为了防止他走丢,郑芳在他的胳膊袖子上缝了一个白布套袖,上面写着家庭地址。1946年3月18日,患病8年的周伟业,因患羊痫风去世。周先庚将孩子的遗体送到云南大学附属医院做了病理解剖。
即使生活如此艰难,周先庚对教学没有丝毫的懈怠,培养了大量的心理学栋梁之材。张世富写道:
周先生教学任务很重,系里的工作繁多,毕业生的论文他要细心详阅并提出意见。我的研究课题和论文都是在他多次指导下才完成的。虽然他身体欠佳,生活劳累,教学与教务工作很繁重,但他每次对我的研究提出指导意见时总是那么精神抖擞,滔滔不绝,就好像一位精力充沛的青年人。
每一次这样的指导谈话后,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感谢他对我不知疲倦地精心指教,让我从中获益。同时又让我深感不安,他的担子如此繁重还要为我付出那么多的精力,我佩服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和敬业的高尚情操。
此时,联大教授生活陷入赤贫之中,为了维持生计,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教授太太们也开始工作,最初郑芳在云瑞中学教英语,后当起了专栏作家,卖文补贴家用。正如郑之蕃在诗中的形容:“操作朝朝迫,撰文夜夜萦。”
1944年,郑芳开始写作大量文稿,先后担任昆明《中央日报》“妇女文艺”、《北平时报》“妇女与家庭”栏目的主编。郑芳在昆明时期发表了大量的稿子,集中在婚恋、家庭和儿童方面,堪称联大女生的人生导师。她发表文章挣稿费补贴家用。郑芳的稿子是研究战时昆明生活史的重要资料。梅贻琦夫人韩咏华、袁复礼教授夫人廖家珊、潘光旦教授夫人赵瑞云做“定胜糕”,送到冠生园食品店寄卖,补贴家用。这个故事广为流传,出自郑芳的《抗战中的教授太太们》。
郑芳与周先庚相濡以沫,度过了抗战时期最艰难的时光。三校复员后,周先庚仍执教清华心理系。“时平还北国,壁立对阶楹。”胜利北归,重返清华园,因内战阴云,境况萧条,与战前境况迥异。
1948年底,周先庚郑芳夫妇选择留在北平,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郑芳不仅是周先庚的贤内助,也重登讲坛。“助外编劳瘁,登台讲释明。”周先庚郑芳夫妇合著的《谈天才》流传甚广,洛阳纸贵。郑芳先后在清华附中教俄语、北京体育学院教英语。
“何因来恶疾,无计觅长生。”1961年12月24日,郑芳因患癌症病逝。周先庚含泪撰写挽联:
撰写经年精神几粹,可怜积稿已成堆,未及整编寿梨枣;
沉疴两载医药兼施,岂是死生原前定,竟难并世觅卢扁。
上联是说郑芳笔耕不辍,发表的稿子还没有结集出版,遗稿堆积,也未整理。下联是说郑芳患病两年,与病魔斗争,可是生死在天,在人间难以找到神医扁鹊可以妙手回春。
郑芳51岁病逝,周先庚此后没有再娶,他每天在家中墙壁上挂着郑芳的画像下从事心理学研究。晚年编订《郑芳文集》出版,告慰亡妻在天之灵。1996年,周先庚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