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宇宙变化而动
冯友兰在区分道家和道教时说:
宋明道学家,常将道家与道教相混。实则二者中间,分别甚大,道家一物我,齐死生,其至人的境界是天地境界。道教讲修炼的方法,以求长生为目的,欲使修炼底人维持自己的“形”,使之不老,或维持自己的“神”,使之不散。道教所注意者,是“我”的继续存在,其人的境界是功利境界。道教承认,有生者有死,生死是一种自然底程序。但以为,他们有一种“逆天”的方法,可以阻止或改变这种程序。他们可以说是有一种“战胜自然”的精神。[45]
万物在生长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这是生命运行的常规态势,即顺生变化观,也就是《道德经》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生入死,顺宇宙生成而化。除顺生变化观外,道教尚有其逆生变化观,指修道者沿着与万物化生相反的途径,通过一系列逆向修行,返回最初的出处“道”。逆生理论认为“万物含三,三归二,二归一”,[46]人若欲求长生不死就必须逆生而行,回复到本初的道,获得与“道”长存的永恒,即由死入生。如果说儒家的时间观是一种由过去、现在、未来所连接的直线时间,[47]则道家的时间观则是要复归于从前,希望时间能够倒流。《老子》中的“能婴儿乎”(10章)、“复归于婴儿”(28章)、“比于赤子”(55章)反映了希望回归生命起点的愿望。在道家看来,人不应抗拒自然,而是顺应自然,取得和谐。
由于时间可以改变世间万物,使人由生到死,使万物由荣到枯,于是征服或逃避时间的控制就成为人类的渴望,他们幻想可以到达一个没有时间控制或时间过得极慢的世界,这样,天界与人间就会出现一个“时间差”。小南一郎认为,神仙世界的时间结构与现实世界不同,在前者那里,时间的进展较现世为缓,而其迟缓的比例似乎又没有一定。[48]所以神仙世界与人间的时间并不是一比一等比例存在的,一天或被当成现实的一年,如《神仙传》中的壶公,或一天被当作一百年,如《神仙传》卷六所载的吕文敬。
对修道之人来说,山中之洞与天界极为相似。山洞是外部宇宙的一个具体而微的等比例缩小物,它的内部自成一个时空世界,依自己的规律和节奏运行,道士的炼丹炉与之十分相似。《述异记》载: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樵者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一以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49]
可见,洞天世界有自己的时间节律,自然界的变化以加速度的方式再现,也就是说,洞天世界的时间流速要比人间慢上许多,那里的时间运行与人间不同,“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和“山中无甲子”的说法证明仙乡的刹那就是人间的万劫,烂柯山故事以特殊方式表明了“仙乡时间的超自然的经过”。[50]
时间问题的产生源自于仙人不死的古代神话信仰,凡人在几十年中衰老并死亡,而仙人却可以摆脱凡间的时间控制从而到达另一个绝对而且无限的自由空间去。[51]仙界与凡间的时差构建了“神圣”和“世俗”两种空间。在这里,“俗”指日常生活秩序,指现实时间,而“圣”则指超越现实时间的神话时间。神圣与世俗之间的界限一旦被人们打破,神圣的过程就会自然中止,人也就无法享受时间的恩惠。因此时间差与神圣的空间同时存在,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王质回到凡间时发现世上一切已与他去往深山时大不相同,从他回家之时起,他的时间流速又重新回到了从前,面临着加速进行的态势。因之,洞天是具有完全不同于凡人经验的特殊时空系统,它随时可以按照神仙的意志发生时空伸缩变化。[52]这正是两汉魏晋时人醉心于寻觅山中洞室、以为修道之“仙馆”的根本动机。
对于急于成仙的凡人来说,除了去仙界享受“时间差”而成为神仙或暂时与神仙为侣外,另一种延长生命的方法则是进入神圣的容器。由于人们相信死后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墓室是他们死后进行修炼的所在,因此,墓葬由于形制上的关系成为人们死后的洞天。“由于墓葬实为在地下建造的秘穴,不难想象洞天的观念很容易和墓葬发生关系。在更深的意义上,洞天和墓葬通过同一个想象互相联系:这两个地方虽然都位于此岸世界,却都在想象中从属于彼岸世界的特殊时空秩序。”[53]通过墓室内特定器物的转换作用,门内的空间就成为道教的洞天,即通向不朽世界的神奇入口。
道教认为整个自然界处于不断变化中,物类之间可以互相转变,金石矿物随时间推移也会在自然界逐步演化,《淮南子·坠形训》就说“黄埃五百岁生黄,黄
五百岁生黄金”,“白礜九百岁生白
,白
九百岁生白金”。这种观念是道教金丹黄白术的基础,也是道教神仙思想的依据,[54]被用来解释凡人羽化成仙、炼铅汞为仙丹的可能性。信道之人热衷炼制金丹是欲利用黄金特有的不易败朽之性,将黄金的属性转化为人体之性,使服用的人同黄金一样长生不朽。这种说法说来深奥,其实却暗含着原始交感巫术的思想。交感巫术认为,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可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互相作用。前者是相似律,后者是接触律或触染律。[55]道教所谓金丹之性可以转化为人体之性的思想就是这种相似律,即把金丹之性和人体之性当作同类,认为人可以模拟金丹的不朽而达至肉身的不朽。
虽然宇宙中存在天然演化而成的神丹妙药,然而由于这一过程过于缓慢,修道之士遂将金石药物放入丹鼎中炼制,通过阴阳配合,辅之以水火相济,将天地造化之理在实践中加以模拟,加快变化速度,使漫长的进化时间高度浓缩。对他们来说,将炼丹与天地造化等同起来非常重要,不如此不足以说明所炼的是长生金丹。凡人服食仙丹后,被压缩的时间又被释放了出来,从而使服食者的寿命延长,甚至扭转时间之矢,逆修成仙。因此,道教中流传着“顺则生人生物,逆则成仙成佛”的说法,人的生命可以从逆的方向进行反演,这种逆化成仙的思想,被称为夺造化之秘。[56]有限的个体生命通过某种特殊方式,逆生命的一般态势在丹炉或坟墓中逐步升华提炼,就可以回归本源之道。由于“道”的特征是不生不死,所以“道”既是顺化的起点也是逆化的终点,起点与终点虽是同一东西,但通过逆化后,它们在内容上却有本质的区别。
从现代化学来看,丹鼎只不过是炼丹所用器具之一,至于设计和制作以及炼制金丹所需的材料也是技术问题,本身既不神秘也没有形而上的意义。但是丹炉一经使用就被赋予神秘的色彩,它的一些技术被编成口诀,仅在师徒间传授,即使写成文字也是故弄玄虚,其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周易参同契》。同时,丹鼎的圆形的外形设计本是出于技术需要,但从义理解释时却涉及对宇宙观的认知。卢国龙指出,炉鼎问题蕴含了宇宙观,丹药问题蕴含了本元论,而“所谓火候,也不仅仅是关于丹药之化学反应的量化说明,而是按照天地自然的造化对其化学反应做出理论性的阐释。天地自然之造化有其节序,炼丹火候也因此有进退。所谓修丹与天地造化同途,基本含义就是炼丹火候效法于阴阳造化之消息”。[57]对炼丹术进行宇宙论、本元论的解释,这是使炼丹术由技术性的实验程序转化成超越性的成仙理论的途径。
考古发现的一些资料可以证明汉代人以炼求仙思想。四川乐山麻浩99号东汉阳嘉三年(134)的画像崖墓的前堂出土有一小罐,罐内装有云母片和硫铁矿石;四川新都清白乡东汉末年画像砖墓的中后室后壁外,也有内装有鸡骨和云母片的小陶罐。[58]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药石有辰砂、铅块、紫水晶、硫黄和孔雀石,总量有五千克,除此之外还在药杵臼旁发现了铅丸和覆在器物表面的丹砂,因此发掘报告推测这些与药杵同出的小铅丸可能是精心炼制的矿物丹药。[59]考虑到第一代南越王赵佗来自河北真定(今正定),处于燕齐方士活动频繁的中原区域,赵氏家族或多或少会受到神仙思想的影响,在墓中出现丹丸也是不足为奇的。

图6 泸州十一号画像石棺侧档
(采自罗二虎:《汉代画像石棺》,巴蜀书社,2002年,第124页)
东汉中晚期画像中出现了丹鼎或持丹等内容。1987年出土于泸州市市中区的十一号画像石棺[60]侧档画像分三格(图6),从左至右分别为车马图、升鼎图和宴饮图,高文将此图命名为“泗水捞鼎·车马·饮宴图”,[61]罗二虎也采此说。[62]实际上考虑到鼎在修炼中的作用,此图仍是一个升仙图,车马将死者载到墓地,在经过丹鼎修炼后,墓主人到达天国,图右中的宴饮描绘的是天国的图景。实际上这个鼎的上面有三个树枝一样的东西,可能是仙药。这个石棺的头档是一单阙(图7),象征天门,阙左右各一人,皆露一腿及上身,另一腿隐于阙里面。阙左刻一人躬身捧盾做迎候状站立阙前,阙右刻一人双手作揖头,二人正面带笑容迎接已修炼成仙的墓主。尾档刻一朱雀振翅而舞(图7右),表明是西王母的仙界,其头部前方有一正在放光的圆珠,应为不死之药,结合右档的鼎图像的出现,这个圆珠也可能就是鼎中炼出的丹丸。左侧档画像也分三格,中格刻两鹰啄鱼,一鱼位于正中做跳跃状,右侧刻菱形纹,左侧阴刻二人像,二人坐于树丛之中正在交谈。

图7 泸州十一号画像石棺头档及尾档
(采自罗二虎:《汉代画像石棺》,巴蜀书社,2002年,第124页)

图8 泸州市大驿坝一号墓画像石棺
1.柿蒂纹画像,石棺盖板;2.双阙画像,石棺头档;3.女娲画像,石棺足档;4.鼎与道士画像,左侧板;5.仙人天禄与持丹人物画像,右侧板(采自罗二虎:《汉代画像石棺》,巴蜀书社,2002年,第116页)
再如四川泸州大驿坝一号东汉画像石棺(图8),棺盖顶为柿蒂纹,棺身前端为天门,后端为女娲,侧档刻有一硕大的鼎,鼎旁站立头戴特殊装饰、手持节杖的人物形象,另一侧档刻仙人天禄与一持圆珠形物品的人物,结合整个画面,这个圆珠形的东西应为鼎中炼出的仙丹,而持丹的很可能就是道士。这幅画像表现的应是当时道士用鼎炼丹的情景,寓意墓主服仙丹后乘天禄升仙。另外四川乐山麻浩一号东汉晚期崖墓画像、长宁七个洞合川东汉画像石墓中也出现同类人物形象(图9;图10)。[63]画像中出现这种特殊人物,墓主的身份可能是道士或修炼者,他们生前也许曾炼丹以求升仙,也许他们的家人是道教信徒,因此在墓中描绘此种图像。更有一种可能是当时社会上弥漫的求道风气使得这种图像成为一种流行性的装饰,但是由于此类石棺画像的数量毕竟有限,我们现在尚无法对此进行统计。

图9 乐山麻浩一号崖墓持节道士画像
(采自罗二虎博士学位论文:《西南汉代画像与画像墓研究》,2002年,图174)

图10 持药仙人像
(采自重庆市博物馆等:《合川东汉画像石墓》,《文物》,1977年第2期)
中国文化的特点之一是它与天地、宇宙的泛对应系统,人与宇宙有大小、内外之分,但其实质是相同的,大宇宙是天地万物,小宇宙是人体自身,小宇宙的生存之道应顺应大宇宙的天道,在物质和精神上与大宇宙合而为一。[64]西方汉学家在研究道教时,也认为中国人将身体看作是微观的宇宙,是一幅宇宙的地图,其中的每一点都与其他现实领域中相对应的点联系,微观的身体对应于天体、社会实体和宗教地理场所。[65]通过对大宇宙的体认,小宇宙可以摄取大宇宙的生命精神,同时小宇宙的充实又会让大宇宙的生命更加充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天人合一的实质就是相信大宇宙、小宇宙不但同构,而且能互相感应,互相影响,甚至根本就是同一的。如果将人的身体比作内在宇宙的话,鼎炉就是外在宇宙。人鼎同构,人体本身也是一个小宇宙,只要运用宇宙演化的法则,逆着宇宙演化过程而修炼,从后天返回先天就可得道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