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诗经》

雍正八年(1730年),即田文镜六十九岁那年,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黄河,“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黄河彻底成为他的噩梦。
曾经,他以为他就是雍正,雍正就是他;那年以后,他会彻底地知道,他永远属于雍正,而雍正皇帝却绝不会是他。望着滔滔而逝的黄河,望着黄河岸边背井离乡的难民,田文镜终于承认,他太老了……
他的政治生涯,几乎同各种灾乱相伴始终。雍正元年(1723年),山西大旱,许多州县久旱不雨,颗粒无收,百姓饥寒交迫,纷纷外出乞讨。山西巡抚德音为了显示自己的政绩,不但匿灾不报,反而向朝廷上报山西全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同时向灾民们加紧催征钱粮,以致民怨沸腾。
此时,身为内阁侍读学士的田文镜受命去告祭西岳华山。当他途经灾区时,亲眼看到了“黎民饥馑”的惨状,当他听说德音昧着良心搞浮夸时,更是怒不可遏。回京后,他把灾情详细地奏报给了雍正,并请求朝廷赈灾。雍正当即将德音交吏部查议,同时派田文镜赴山西赈济灾民。在田文镜的调配之下,山西的赈灾事宜进展顺利,使灾民获救者计八十多万。雍正二年(1724年),田文镜被雍正擢升为河南省巡抚。
田文镜根本没有想到,正当他年过花甲即将告老还乡之际,他竟然成为雍正王朝的一颗政治新星,此时,他早已经过了拥有梦想的年龄。早年他三赴考场都名落孙山,最终依靠纳捐做了一个小吏,他一辈子最多的从政经历,只不过是个八品的县丞。如今,他刚刚担任河南巡抚,便陷入深深的焦虑当中,他依靠什么能够得到雍正的欢心?
他当河南巡抚期间,雍正王朝的封疆大吏们正在走马灯式地更换,雍正元年(1723年),帝国中的四十五位各部大臣与督抚就被更换了三十七个。此时,河南黄河水患不断,朝廷连年赈灾;年羹尧的青海战事更耗尽了大清国半个国库,经济不堪重负。已到垂暮之年的田文镜咬紧牙关,呈上了改造河南财政的一揽子计划,请求在河南实现“摊丁入亩”的改革,无论是平民还是绅衿富户,不分出身富贵,一律进行一体化当差。
“摊丁入亩”的政策,改变了中国千年来的人口税制。在中国,征收丁银已有千年的历史,清朝政府规定得更为严格,天下百姓以明朝万历年间的人丁数额交纳“人口税”。但是,明万历以后,由于连年战祸,明清换代,死亡与逃亡人口无以统计。清代再以前朝的数字作为人口税的凭依,就与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差距。帝国的直隶、山东、陕西、甘肃等省份,人口税不断增加,人们纷纷背井离乡逃亡而去,逃丁的税落到现丁的身上,一些地区的税额竟然上涨了三倍,在素称富庶的山东黄县,为了逃避人口税,有的村社十室九空。
摊丁入亩的改革,是当时雍正王朝最富争议、最有危险的一项改革,也是封疆大吏们可以据此捞取资本的一项改革。雍正元年(1723年)七月,直隶巡抚李维钧上疏,要求在直隶省内将丁银并入田亩之中征收,多向富者征税,免去无地者的丁税。把人口税摊入土地税的办法,损害的是特权阶层和大地主的利益,所以这些人在这一方案没有出笼的时候就表示反对,并对李维钧施加了空前的压力。
就在李维钧感到孤独无依之时,雍正热情洋溢地鼓励了李维钧,“朕当年就是孤臣,你落此处境一点不妨,你只需勉励自己径直去做,若信不得自己,就是信不得朕了”。雍正悄悄地告诉李维钧,怡亲王允祥十分看好你,你有为难之处便可以向他密奏。
奉旨与怡亲王允祥“结党”,是雍正王朝初期宠臣们的最高荣誉。雍正冷酷无情地打击各类朋党,唯独密示宠臣们可以结交怡亲王允祥,以允祥充当他与臣下沟通感情的管道。雍正悄悄地告诉李维钧:“与允祥的交往要保密,不可再令一人知道。”
就在李维钧放胆进行“摊丁入亩”的改革时,河南的田文镜遭受到了空前的挑战。李维钧的改革只是让富人交税,田文镜的改革更进一步,还包括“官绅一体当差纳粮”。这就是说,让官员士绅们和平头百姓一样,不但要纳税,还要参加官府组织的筑堤、治河、修路、运输等“义务劳动”,以应付黄河带来的灾害。
田文镜对待黄河的全省总动员,使河南的书生们怨声载道。大清帝国历朝历代对待士人多有优惠政策,清朝建国之初就颁布了“优恤诸生”的条款。帝国各地生员在庠读书,由国家供给膳食,可以免除丁粮,不服劳役。雍正二年(1724年)五月,田文镜准备调集河南全省民力治理黄河,河南封邱令唐绥祖制订了该县士民一体当差的实施方案:每一百亩田地出一个人工,凡有田者一律出工,绅衿也不例外。这个命令一下,老百姓拍手叫好,因为能有一百亩土地的人,几乎全是地主和富户,百姓得若干家才能抽一个民工。但这个政策却遭到了当地监生的反对。河南封邱生员王逊、武生范瑚等人拦截封邱知县唐绥祖,强迫他取消实行按田出夫的政策,遭到唐绥祖的断然拒绝。学子们群情激奋,酝酿着更危险的举动。
当年五月,河南学政张廷璐按考到开封府,封邱生员童生实行罢考,武生范瑚把少数应试者的试卷抢去,当众撕毁,以此来抗议士民一体当差的政策。田文镜迅速向雍正报告,并采取严厉的镇压措施。雍正特派吏部侍郎沈近思、刑部侍郎阿尔松阿赴豫审理。在审理过程中,科甲出身的学政张廷璐、钦差沈近思等官员对这群士人寄予了相当大的同情。尤其是陈时夏承审时不坐堂,与诸生座谈,央求他们赴考。
雍正无条件地支持田文镜,将张廷璐革职。在处理封邱罢考事件中,清朝政府内部存在不同意见,雍正和田文镜却坚决地打击闹事的监生,将为首的王逊、范瑚等人斩决。在反对士民一体当差的风潮中,田文镜发现捐纳贡生、监生参与的比较多,而清朝政府原定贡生、监生的升迁革退需礼部批准,不利于地方官和学政强化对他们的约束。于是,他向雍正帝提出改变旧规的建议,请求把捐纳贡监的人事权交给地方学政,与生员一样管理。雍正帝批准了他的建议,于是形成这样的规定:捐纳贡生、监生凡涉及诉讼,即革去功名,听候审理。雍正还规定,监生被处理后,不许越出州县境地,以免他们滋事。
“摊丁入亩”与“官绅一体当差”,本是雍正主持的全国范围内的改革,却使改革的急先锋田文镜得罪了河南的富户与天下的读书人。更让田文镜心惊的是,河南罢考案中他得罪了张廷璐,尤其是得罪了张廷璐的哥哥户部尚书张廷玉和张廷璐的老师、大学士朱轼。甚至雍王府的旧人,也开始忌恨田文镜的嚣张。雍正二年(1724年),陕西延安知府沈廷正调任河南的开归道,他公开放言要让田文镜难堪。沈廷正是当年雍王府的亲信,此次放言是否证明田文镜已经得罪了雍正的嫡系?
保命要紧!田文镜偷偷派人给允祥送去重礼,允祥立即向雍正报告,雍正用心良苦地告诉田文镜说:现在让怡亲王代你转奏事情,万万不可以。因为田文镜正饱受朝廷上下的舆论攻击,如果允许他同允祥结交,必然会被人指责为结党营私,对允祥和田文镜处境都不利。这番告诫让田文镜感到茫然,也让他看到了模糊的未来,雍正告诉他:“待你站稳脚跟,做官的声名大好的时候,朕会下密旨,让怡亲王亲自照顾你。”
看来,只有更多的政绩才能“站稳脚跟”。此时,田文镜愈发成为一个令下属们毛骨悚然的官吏。他把河南省模拟成为一个高效而精确的小帝国。田文镜以北京各部颁定的条例的期限为基础,为河南各地衙门的文书周转规定了苛刻的时间表,甚至对文书在每个驿站的传递时间都进行了规定。
在河南这个小王国,田文镜完全模仿着雍正主宰的大清帝国。他彻底地贯彻了雍正的“保甲法”,避免了“摊丁入亩”带来的人口流动隐患。田文镜要求各州县做好选择捕役、严查窝家、训练民壮。这些民壮在寺庙、饭店等人流较多的场合巡逻,他们检察邪教人士、反清人士以及各类的盗贼。他们每天都留心察看大户人家的家奴、伙夫、用水夫、厨役、泥水匠等,更注意察看星流相士、墨客山人。田文镜曾得意地对雍正说,昔日对州县的管理,对民登记造册需要费用,每户人家刻制家牌需要费用,立保长、甲长需要费用,刑书、皂快[1]更需要费用。然而保甲制通行以后,全境尽是免费的保安,邻里之间相互监督,州县治安一时间可以得到肃清。
河南的“小帝国”闭关自守,雍正也在整顿北京的治安,偌大的北京城内,只允许有正式职业的人、进京赶考的举人,以及在京城做幕僚的外地人居住,其他无业者一概视为“奸伪棍徒”,由步军统领率兵驱逐,不许在京停留。同时规定,客店、寺庙,以及官民人家都不许容留形迹可疑的人,违者治罪。同时,雍正命令步军统领阿齐图把京城中的游方僧道、自称神仙聚众做会者统统押解回原籍,不许他们再次进京。
长久以来,雍正与田文镜只是在奏折中对话,沟通着治理天下的思想。尽管田文镜任职河南以后,君臣只见过一面,但是双方知己知彼,孤独的田文镜甚至与孤傲的雍正融为一体,也渐渐地沾上了雍正的“霸气”。钦差大臣何国宗到河南办公,按照官场上的不成文规定,地方官要给钦差大臣送上重礼。田文镜的左右劝说道:“您对下面可以严禁送礼陋规,对上面却不可不敷衍一下。”田文镜却粗暴地打断道:“岂有对下严而对上宽之理?”
堂堂钦差竟然没有得到红包,空着两手回到了京城,何国宗认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回京后添油加醋地说了田文镜的不少坏话。何国宗不会想到,此时黄河再次给了田文镜以好运。雍正五年(1727年),在黄河的一次大规模涨水中,田文镜调集河南黄河沿岸的青壮劳力死守,他命令黄河堤岸一二里的村庄按户出工“抢护”,终于战胜了这场黄河灾害。雍正先授田文镜“河南总督加兵部尚书”,随后特为田文镜设置了河南山东总督一职,此官职只为田文镜一人所设,下不为例。他还昭告天下,称田文镜为“天下第一督抚”。
在孔孟之乡,贪婪的绅衿们已经腐败成风。他们一方面替政府向本宗族、本乡山民征收钱粮;另一方面却与官吏勾结,非法多征和私吞。他们将宗族、姻亲的田产挂在名下,借助免役权获得免役,从中渔取利润。有些胆大的绅衿,不但拖欠自身应该交纳的丁赋,甚至还引以为荣,这里流传着一句“不欠钱粮,不成好汉”的俗语。
衍圣公[2]孔府和亚圣孟子后裔等一批“先圣先贤”势力所及之地,国家准许他们的府庙属官和庙佃户人有优免差徭的特权,故一些“奸猾之民”勾通官府一同作弊,他们托名在孔府及颜子、曾子、孟子等各庄头门下,假充庙户,冒免丁差,已经成为当地的弊害。接手山东政务之际,田文镜便已经预感到,他将受到山东人的痛恨。果然,他刚刚上任,就得罪了孔孟之乡所有的绅衿。但田文镜的铁腕政策很快遍及孔府等地,仅仅几年时间,田文镜便罢革了山东籍举人、监生、秀才、贡生等一千四百九十七人之多。
“假如我不得田文镜辅佐的话,我是否对天下有罪?”雍正无比自豪地发表过如此的上谕。有了田文镜这样的督巡支持,雍正可以放心地进行各类新奇的政治实验,等待田文镜这样的模范督抚,带头将这些政策落地。
雍正是清朝诸帝中最为“重农”的皇帝,为了体现重农,他不但亲身耕耘,还在全国各州县设立先农坛,让每个州官县令都种下自己的试验田,广西临桂县知县就是因为试验田之荒芜而丢了乌纱帽。最为出彩的是,雍正竟然独创出“老农总吏”之制,挑选模范“老农”授予八品顶戴,以鼓励那些勤劳俭朴、没有过失的老农。
让一个老农民戴上八品顶戴,这是大清帝国的一个首创。推选活动自雍正二年到七年(1724—1729年)每年举行一次,每乡之中选出一二名,老农的八品顶戴由皇帝特授,每年选出的“老农顶戴”,都要披彩挂红,成为地方的一件大事,也成为当地县志上的佳话。几十岁的老农民戴着钦加的官衔顶戴,在乡村之中是十分惹眼的。这项政策对发展农业、鼓励农民认真务农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清宫廷画家绘《雍正帝祭先农坛图》(上卷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雍正皇帝在位期间十分重视农业生产,曾多次前往先农坛参加祭祀典礼和扶犁耕籍田。
但在具体的选拔过程中,发生了很多弊端,如许多被推举上来的“老农”,并不是雍正帝理想中老实厚道、确在耕作上有成绩的“老农”,地方上的某些乡绅和无赖,往往靠贿赂的方式就能得到这个顶戴。这些无赖乡绅,竟然自称某县“左堂”,与被称为“右堂”的县令分庭抗礼,他们建立衙门、私设牢狱,以朝廷八品官员自命,竟公然要朝廷九品官员服从他们的命令。
不过,这些改革实验的艰难,根本没有打消雍正的热情。根据户部侍郎塞德的建议,雍正帝令,拨京城以南霸州、永清、固安、新城等县官田二百余顷作为籍田,他竟然要恢复近两千年前孟子提出的“籍田”梦想。他把京城中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无业八旗旗人派去耕种。每处籍田均为公田在内,私田在外,中间百亩为公田,旗人共同耕种公田。他如此热情地实验“籍田制”,希望以此来发展旗人的产业,改变旗人长期以来脱离农业生产的现象。
这场理想高远的实验,很快就在现实中寸步难行。籍田制在旗人中间实行以后,愿意去耕种的人很少。雍正不得不强迫那些没有产业、游手好闲的旗人迁往籍田处耕种,甚至把那些犯了罪责的八旗官兵、获罪的尚书石文倬等高官发往籍田处效力。此时,籍田制更像是罪犯们的劳动改造之所。
与此同时,雍正还兴致勃勃地要推行帝国的慈善事业,他在北京的彰义门外建普济堂,收养社会上无依无靠的老人、无以为生的病人,由国库拨款作每年的经费,每月派大臣去视察。雍正还扩充了北京广渠门内的育婴堂,把它交由顺天府尹负责,除政府拨钱外,京中贵族、官僚、士人和有钱人也纷纷加以资助,收养弃婴。
很快,田文镜治下的山东淄川知县和绅士纷纷购买土地、捐献田产,设置了普济堂。河南省一百零九个州县共建立了一百二十九所普济堂,山东省一百零一个州县卫所中也设置了一百三十一所普济堂。在雍正的带领下,一些地方官、士绅、大商人纷纷效仿,建设各种善堂。雍正不无得意地发表上谕,说:“《礼记》讲大道之行也,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这些善堂的建立,就是实现先儒讲的“大道”。
雍正七年(1729年),大清帝国的所有农村有了一个更新的时尚,每逢初一、十五两天,乡村里的约正将把所有的农民集合到一起,向他们宣讲当年康熙写下的《圣谕广训》。《圣谕广训》的内容无非是鼓励民众乐善好施,道德淳厚,兴办福利事业,实行道德教化。这短短万言的内容竟要每年每月地讲下去。

清内府刻本《圣谕广训》,故宫博物院藏
雍正即位后以通俗语言向臣民灌输三纲五常伦理思想,对康熙帝“圣谕十六条”加以阐述,名为《圣谕广训》,刊刻颁发。
田文镜最先发现了雍正心底的某种渴望:他要使帝国重返《诗经》描绘的生活。这位大清朝的帝王,拥有着比汉族帝王更为狂热的儒家原教旨派的激情。在此前,田文镜便奏称,河南孟津农夫瞿世,在田间拾到白银一百七十两,交还原主秦泰,并拒收酬谢,他的妻子徐氏也颇有拾金不昧的精神,支持丈夫这样做。田文静赏给瞿世白银五十两,并送“士女淳良”匾额,且在县中立碑,他将所有的功劳推给了雍正,说这是雍正“圣治淳熙”的结果,甚至能够“化及愚夫愚妇”。
过了一个月,田文镜上报另一起不拾遗金的事件:商丘贫民陈怀金,拾到银子二十四两八钱,交还失主,同时巧妙地声称,事件是受了皇帝“宣传拾金不昧”的影响才出现的。雍正果然大悦,他发布上谕,将之抬到“正人心,厚风俗”“去浇漓之习,敦仁让之风”的高度。此后,各省纷纷效尤,川陕总督岳钟琪报告绿营兵丁刘子奋在张掖拾银交给原主;鄂尔泰报称云南兵丁李应芳、金贵拾金不昧;台湾上报高山族的母女二人有拾得银钱衣物交还失主的义举。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个美好的情景,自古以来便是百姓传说的盛世盛景。田文镜掀起拾金不昧的风潮,软软地点中了雍正的虚荣心,他称之为“风俗修美之明证,国家实在之祥瑞”。在这种“盛世”风潮的影响下,范仲淹的后代范瑶提出,将当年范仲淹留下的义田发扬光大。在宋代,范仲淹于苏州设置良田,发展了义田制度,通过义田的地租,扶助族内贫困的成员。当然,范瑶要扩大范氏的义田,肯定是读透了《圣谕广训》的结果。
雍正八年(1730年),正是田文镜仕途最风光的这一年,黄河的河南段出现了一次世纪性大决堤。河南、山东的河道周边,泽国一片,哀鸿遍野,呼饥号寒,惨不忍睹。令人想不到的是,事情到了如此地步,田文镜竟然硬着头皮又上了一道奏疏说:“今年河南被水,州县收成不等,实未成灾”,“且士民踊跃”“仍请照额完兑”赋税。八年前的山西巡抚德音的阴魂,此刻似乎附到田文镜身体之中,为此匿报灾情,田文镜竟置河南、山东两省百姓死活于不顾,横征暴敛,敲骨吸髓。雍正竟仍煦煦然被蒙在鼓中,一味偏信田文镜的奏报并“应为所请”,“相信”田文镜均“自能料理”。尽管田文镜浑身解数使尽,甚至使用凶兵狠将严厉镇压,两省如蚁的灾民还是纷纷弃家逃难,黄河两岸的荒野中常有饿死的百姓,难民们常常为几口粥而卖掉自己的儿女。
站在波涛汹涌的黄河岸边,田文镜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老了,老得已经承受不了太多的回忆。就在一年前,他还被雍正的话所陶醉,那时雍正对田文镜说过,“卿之是即朕之是,卿之非即朕之非”。在那时候,宠臣田文镜以为自己与雍正是一体的。在祥瑞种种的雍正王朝中,雍正曾经昭告天下督抚:“河南吏治民风大清小廉,一切刑名钱谷驿站塘汛井井有条,吏畏民怀,河工堤岸巩固,直省中可以第一大治省份。河南的雨赐应时,连岁丰收,便是田文镜感动上苍的明验。”
是缘还是命?是偶然还是报应?田文镜以弹劾他人隐报灾情起家,如今,却因为隐报灾情被迫了结政治生涯。北京的雍正终于痛苦地意识到,如果再让田文镜继续执政下去,就是绝了山东、河南两省老百姓最后的生路。雍正尴尬地向群臣解释:田文镜匿报灾情乃“年老多病为属吏所诳”,允许田文镜“病休”回家。
滔滔而逝的黄河,造成了这对君臣的恩恩怨怨。
……天若有情,为何让田文镜晚节不保?天若无情,为何曾让田文镜立下治理黄河之功?即将知晓天命的田文镜终于知道,他与雍正仍为一体,只不过雍正永远在正确的一面,而他的生前与死后,将永远为雍正背负起苛政、铁腕的骂名。
【注释】
[1]皂快:旧时州县衙役有皂、快、壮三班之分。皂班掌站堂行刑;快班又分步快、马快,原为传递公文,后掌缉捕罪犯;壮班掌看管囚徒。
[2]衍圣公:是孔子嫡派后裔的世袭封号,开始于西汉元始元年,汉平帝为了张扬礼教,封孔子后裔为褒侯。之后的千年时间里,封号屡经变化,到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改封为衍圣公,后代一直沿袭这个封号。到了公元1935年,民国政府改“衍圣公”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孔德成先生(1920—2008)被认为是末代衍圣公,他去世后,“衍圣公”就此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