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画境

第十四章 圆明画境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草木还没有吐绿,虫豸仍在伏蛰,大地依然空旷。

此时,雍亲王胤禛已经与农家人一同忙碌起来。他们有的在浸种,有的赶着牛在耕地、耖田,他们深耕细耨、平整土地,只等种子出芽后撒下田。

当春风送暖、秧芽初发时,胤禛赶紧与农人们在平整好的土地上躬身撒种、弯腰布秧。

节气轮转,风和日丽,秧苗生长,当它们一片葱绿时,便到了繁忙的插秧季节。村中的男女老少齐出动,鸡啼头遍便出门。中午时分,孩子们便忙着给田间的人送去午饭。秧苗长,旁边的宿草也跟着生长,田间管理一点也不能省去。从早到晚,胤禛与农人们一遍又一遍锄草,必须保证田间杂草不留根。

这一年总是烈日炎炎,天旱无雨,胤禛与农人们忙着在田头抗旱。从早晨到初夜,他们轮番发动戽斗,转动水车,把河水引到稻田里。他回府时,已是脚痛腰酸。

上天不负有心人,这一年正是大熟之年。经过这整整大半年的努力,胤禛与村民们的辛劳努力总算换来了丰收。稻浪翻滚,处处稻香。他还要与村民们一道起早贪黑地挥镰收割,挥汗如雨地打谷,趁着天晴晾晒粮食,趁着风起一簸箕一簸箕地举高,扬去芒头秕谷。脱粒、筛谷、簸扬、舂米,最终把丰收的粮食入库收藏。他们庄严地祭礼了农神,感激这丰年的护佑。

清人绘《胤禛耕织图》册之一:耕。故宫博物院藏
胤禛命画工以康熙年间刻版印《耕织图》为蓝本绘制。画中别出心裁地将农夫和农妇的形象换成自己与福晋的容貌,十分写实。胤禛亲笔题诗并钤“雍亲王宝”“破尘居士”两印。

清人绘《胤禛耕织图》册之三:蚕蛾

清人绘《胤禛耕织图》册之四:持种

春风秋雨,江南的这片山野间消耗着农人们的一生,苦也如斯,乐也如斯,却跃动着千年不变的诗意。

燕子如剪掠过微风,芃芃之麦绿意荡漾,与黄色的云朵接合处,是那茂密的树林。雍亲王胤禛年轻貌美的福晋——乌拉纳喇氏挎着一个大筐,装满了桑叶归来,家中的小小院落间,箔中的春蚕在一天天地生长。

清人绘《胤禛耕织图》册之六:攀花

当阳春三月、春桑吐绿时,乌拉纳喇氏便开始了一年的辛勤劳作。从采桑育蚕开始,浴蚕是养蚕的第一道工序——用温水洗蚕子,催促蚕子生长;四月里,蚕宝宝出生了,她要采桑喂蚕、日日繁忙。幼蚕三次蜕皮,一天天地长大。三眠后的蚕成长迅速,食量大涨,这也正是她最繁忙、最辛苦的时节,她要日夜守候在蚕房里,如同呵护婴儿一样,防着蚕饿着,防备老鼠偷吃,没有一刻的休闲,就连梳妆打扮的时间都没有。

照顾桑蚕,总像照顾怀抱的婴儿,一刻都不能分心。终于,一只只蠕动的桑蚕变成一个个蚕茧,雪白的蚕茧堆满了蚕床。

然而她更不能懈怠。她要缫丝、练丝,把雪白的丝线挂满庭院。蚕房刚刚安静下来,织房又热闹起来。她灵巧地把一根根蚕丝变成雪白纤细的丝线。那些日日夜夜,伴随着织机的声响,一根根丝线织成一匹匹锦缎,经过染色、剪帛、裁衣,变成了一件件华丽的锦衣。

这些简朴的生活,正是胤禛描绘在五十二幅《耕织图》里的图画。

雍亲王与自己的妻儿就生活在这幅幅画卷中。他成为一位普通的农夫,妻子则被画成蚕妇的形象。在这一幅幅画卷里,茅草为屋顶,树枝为荆门。在这种生活当中,雍亲王亲耕,福晋亲蚕。孩童们或放牧,或做饭……在农忙的时候,福晋牵着儿子的手,一同看着胤禛与农夫们辛苦地打谷……如是生活,如是平淡而又辛苦,攥在手中空空荡荡,细细品味却又充满幸福。

胤禛此时自名“破尘居士”,他俨然已看破了世间人生的秘密,下定决心,与自己相爱的福晋与儿子,沉浸在这耕织生活中,走完这既辛苦又充实的一生。

但是,这男耕女织的恬然生活,仅仅是胤禛命画师创作的一幅幅画卷而已。这是他刻意模仿康熙帝《耕织图》的仿制品,是他揣度、讨好康熙而麻痹兄弟的把戏,是他为自己谋储而释放的烟幕!

在真实的康熙王朝里,在日下月影中的圆明园里,充满焦灼的胤禛,会长时间沉默地盯着这片园子南侧数百米外的畅春园,康熙帝每年约有一半的时间在园内居住,那是康熙王朝的中心,隐藏着王朝继承者扑朔不定的答案。

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三月,允礽复立为皇太子,十月,胤禛被康熙帝晋封为雍亲王,并赐其圆明园中的宅府。胤禛立即离开了北京城内雍和宫,搬进邻近畅春园的圆明园。

他命画师把自己和福晋画入《耕织图》中,甚至把圆明园都绘入《耕织图》里,包括多稼轩、观稼轩、稻香亭、贵织山堂、祀蚕神等几幢简单的房子,专意表达对“淡泊宁静”志趣的向往与追求。

畅春园也好,圆明园也罢,本是明代外戚荒废的别墅。康熙帝常在畅春园丹陵沜的湖边游览散心,因为喜欢这片地区的清悠自然,于是改造废弃的野墅,依山傍水、依势而建,以园林接纳了这处山水。相对华贵的畅春园,圆明园还是普普通通的几进院落。

远离京城的深墙大院,来到郊区尚还简陋的圆明园,胤禛正韬光养晦:一方面,暗自培植亲信势力;另一方面,极力讨好父皇康熙。在“九州清晏”第一层正殿大门上方,端端正正地悬挂上康熙御赐的“圆明园”匾额,然后配以自己撰书的对联:“每对青山绿水会心处,一丘一壑,总自大恩浩荡;常从霁月光风悦目时,一草一木,莫非帝德高深。”他苦心经营圆明园,除了随时准备接待和感恩父皇外,更重要的是表示长期住下,将自己置身在父皇的视线之内,让其了解。

从康熙四十八年到六十一年(1709—1722年),整整二十三年里,在强敌“伺候”,父亲更是严厉戒备的争嫡暗潮中,胤禛住在父亲住处的里许之外,能听到那里的风,感受到那里的气氛,看到那里的人来人往。

这是康熙一朝最肃杀的时期,在政界所有明眼人目光的日夜扫视之下,每个微小的动作都躲不开那些政治老手们的反复勘检。

他们会严厉地检测雍亲王的《耕织图》。因为康熙帝一生重视农耕,绘制了《御制耕织图》,并亲笔作序,为每幅画题诗。因此,夺嫡者们会满腹狐疑地想:在帝王观念中,“耕”与“织”被正式纳入国家礼制中,每年皇帝、皇后要举行“躬耕”“亲蚕”仪式,以表示重农桑、知稼穑、固国本、体民艰。那么雍亲王与福晋同时入画,是否有觊觎帝位的念头?

不过,这些康熙王朝中最富政治智慧的老手们,却没有猜出雍亲王的真正用意,而是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雍亲王的画卷,一改往日的做派:雍亲王正在与他的画师们,在圆明园里,精心地绘制着一些衣着华美、色彩艳丽的美人图卷,每一张图卷,竟然都有真人大小。

这些美人的画卷,一画就是十二幅。美人们形象各有差异,但其共同的特点却是鲜明的一致:一样的鸭蛋形脸,高挑的细眉,丹凤一样的眼睛,悬胆般的鼻子,樱桃小嘴,瘦削的美人肩,杨柳枝似的腰身……

这些画,就在他的深柳读书堂里。这十二幅巨大的美人图装在围屏上,高度超过两米,而总的宽度十四米。每张画像描绘了一位佳人,或在闺房里或于花园中,读书、品茶、刺绣、小憩,身边环绕着如古董、鲜花、外国钟表等讨人所喜的物件。

但是……即使最热闹拥挤的画面,总还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空虚和落寞。画面中的形象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那种病态的娇美和圆明园内孤独、单调的生活相衬,越发显出青春易逝、年华落寂的意味。

竹风飒飒振琅轩,玉骨凌凌耐峭寒。

把镜几回频拂拭,爱他长共月团栾。

晓寒庭院闭苍苔,妆镜无聊倚玉台。

怪底春山螺浅淡,画眉人却未归来。

每幅画上,胤禛亲笔写下诗歌,之后落款为“破尘居士”。圆明园里的侍从们都知道,那些图画被称为“美人图”。而胤禛所画的模特,仍然是乌拉纳喇氏。

但是,胤禛也好,乌拉纳喇氏也罢,没有把这画当成“破尘居士”的消遣,也无意当成爱情的信物,而是作为政治上的掩饰,掩藏着他们汹涌澎湃的心潮。

早在康熙三十年(1691年),康熙帝册封时年十四岁的乌拉纳喇氏为胤禛的嫡福晋。乌拉纳喇氏是内大臣费扬古的女儿,她的确有贵族女子的风雅,温和恭敬,谨慎谦和。两人同岁,总留下了一些青梅竹马的青涩记忆。那是一段真正无忧无虑的岁月,因此感情更加纯粹。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她生下胤禛的长子弘晖。

她虽是胤禛的嫡福晋,却并不是第一位为胤禛生育子女的女人。在她之前,宋氏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 为四阿哥生育了长女,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李氏(弘时生母)为四阿哥生育了次女,可惜这些女儿都不幸夭折了。令嫡福晋心痛的是,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嫡长子弘晖年仅八岁就病故了,从此,乌拉纳喇氏再未生育。

金屋人慵试晚妆,秋衣楚楚染秋光。

无聊闲数莲花遍,犹恐今宵更漏长。

懒去窥园出绣帏,秋芳相对独依依。

一声昼漏天将暮,花外檀郎犹未归。

在这五彩斑斓的彩屏之中,在低首蹙眉、绝代风华的美人中间,胤禛或用“破尘居士”,或用“壶中天”,或用“圆明主人”的署名,并且用董其昌书体写下风花雪月的情诗。

董其昌是前朝嘉靖、崇祯年间人士,著名的书画家、书画鉴藏家。他的书法被康熙帝玄烨酷爱,故其作品风行天下而为法。胤禛干脆将每首诗的诗尾款署“其昌”之名,并摹印绘了董其昌“知制诰日讲官”“董其昌印”两方印章。而画中那些自鸣钟、怀表之类,恐怕终董其昌一生,做梦都不可能想见到。

“破红尘与世无争,寄情于美人醇酒。”在圆明园草创时期的几个简朴的院落间,筑有“春宜花、夏宜风、秋宜月、冬宜雪”的“四宜书屋”里,胤禛沉醉于参佛、作画,似乎这一生就如此无聊地消磨掉了。

不管怎么说,在激烈的皇位争夺中,胤禛的如是花招让志在夺嫡的众皇子放松了警惕,甚至瞒过了目光锐利的康熙。他们没有发现,在那些美人图中,女子手中紧握的钟表,时时刻刻地作响,藏住了那颗蹦跳的心。

在胤禛屏息凝神的等待之中,他不知道,在他的身边,有个人在费力地读着他写的诗,她绞尽脑汁,想理解这些诗里的内容。

手摘寒梅槛畔枝,新香细蕊上簪迟。

翠鬟梳就频临镜,只觉红颜减旧时。

这个渐渐懂得了爱情的人,便是年轻的格格钮祜禄氏。

清宫廷画家绘《圆明园图咏册· 四宜书屋》摹本

钮祜禄,满语“狼”的意思。狼是满族先世女真的图腾之一,女真人出于对“狼”的崇拜,而以其为姓氏。钮祜禄氏的曾祖父额亦都是大清王朝的开国大臣之一,参加了讨伐尼堪外兰、攻取色克济城、击败叶赫九部联军等重大战役,可谓身经百战、累立战功,先后被授一等大臣、总兵官等。

额亦都的儿子是遏必隆,他与康熙朝的鳌拜、索尼、苏克萨哈同列四大辅臣。遏必隆一生没有自己的主见,立场不坚定,但是他的官运最长,随着其他三大辅臣离世,他更是成了百官之首。到了儿子钮祜禄·凌柱,仅仅是个四品的典仪官。

对于年轻的钮祜禄氏来讲,十三岁即入选为秀女,是一个幸运的经历。紫禁城每三年选一次秀女,入选的都是满洲八旗女子。各旗每年将本旗内年轻女子造册上报。行选每每都在夜间,各旗的参领、领催负责将候选的女子送上专车,运往宫城北面的神武门,在内监的引领下,在顺贞门外等候挑选。挑选工作由太监首领主持,秀女们五人一组,领到太监跟前,排开站立,由太监细细审视。初选通过的女子要入宫进行复选,复选时试以绣锦、执帚等一应技艺,并观其仪容行态。

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钮祜禄氏作为秀女入胤禛的贝勒府时,称号是“格格”。“格格”是对皇帝、贝勒、亲王的女儿的正式称号,而在非正式语境中,“格格”只是用来称呼地位比较尊贵的女性,或者亲王的品级较低的妾。

钮祜禄格格……只不过是一种含糊、体面却总带着某些“另类”的称呼。钮祜禄氏从一进府开始,就没有受到太多的关注。府中早有嫡福晋乌拉纳喇氏,有侧福晋和庶福晋数位,还有比她早进府的格格和侍妾们。

直到有一次,胤禛患上了极具传染性的重症,钮祜禄格格才在生死线上,完整地得到了胤禛的喜爱。

那是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他们刚刚搬入圆明园,胤禛便染上了时疫,病情十分严重。这种时疫不仅极具传染性,而且致命。胤禛染上重疾之后,园子里的人或直接、或委婉地躲着他。乌拉纳喇氏令年纪轻轻的钮祜禄格格贴身照顾。钮祜禄格格似乎相信自己的“幸运”,面对病重的胤禛,她并不感到害怕,依然为亲王煎汤熬药,守望床侧,十分殷勤周到。

那是朝夕相处的两个月。钮祜禄氏与贵为亲王的胤禛共处一室。在钮祜禄氏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胤禛终于摆脱了时疫,身体逐渐复原。恢复健康的胤禛开始关注这位原本毫不起眼的钮祜禄格格,并开始对她宠爱起来。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钮祜禄氏和胤禛有了夫妻之实。她幸运地怀孕了。

康熙五十年(1711年),钮祜禄氏进入贝勒府七年后,生下胤禛的第四个儿子,雍亲王为其取名弘历。刚生下弘历的钮祜禄氏并没有想到,这个儿子会为自己的人生带来那么大的转变,会让自己成为世界上最有福的女人之一。

疏竹娟娟倚槛斜,伴人清兴案头花。

检书怕睹鸳鸯字,手执时钟叹岁华。

钮祜禄氏总在喜气洋洋地等待着胤禛来看望自己,却不知好景瞬间即逝。康熙五十年(1711年),除了弘历降生这件大事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年氏进入了亲王府。

钮祜禄氏那一度备受宠爱的幸福,戛然而止……

年氏进府,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政治联姻。

按照清廷规定,每位皇子到一定的年龄都可以得到一个佐领作为他的仆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四阿哥胤禛便得到了年氏家族的佐领作为下人。那一年,皇太子的叔外公索额图被皇帝幽禁,四阿哥已经感觉到了皇太子遇到了麻烦。一旦太子被废,他本人谋求皇储的机会就到了。

年氏家族成为胤禛颇为关注的一股力量,年遐龄在康熙三十年(1691年)以后步入官场,任湖广巡抚,他的两个儿子年希尧、年羹尧都是难得的人才,尤其是年羹尧,绝对是个出将拜相的人物,是今后能够用得着的人。年家被拨到四阿哥门下后,整个家族自然同四阿哥的沉浮连到了一起。碰巧,年遐龄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雍亲王有心,年家父子也有意,于是,年遐龄之女就成了四阿哥的侧福晋。

虽然年氏的入府带了政治的意味,但是年氏在入府之后的数年中,因为“秉性柔嘉,持躬淑慎”而备受胤禛的喜爱。她嫁给胤禛之后,先后生下了第七子福宜、第八子福惠、第九子福沛和胤禛的第四个女儿。

年妃的这段生育时期,正是胤禛为谋储位活动最频繁、最紧张的时期,也是政治风险最高的时期。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期,年妃接连生育三子一女,可见胤禛对年妃的信任,以及两人之间的深厚感情。

在此期间,胤禛也没有别的妻妾生下任何的儿子或者女儿,可见在年氏入府后受到了胤禛的专宠。

晓妆髻扦碧瑶簪,多少情怀倩竹吟。

风调每怜谁解会,分明对面有知心。

钮祜禄氏读着那美人图上的诗,愈加理解那呛人的孤独感。

院落静了下来,再没有胤禛的召唤。钮祜禄氏这才真实地发现,自己所有的生活空间只是这片小小的院落,每日所看到的都是同一片天空,同一样的景色,生活单调乏味。

这位年方十九岁的母亲,会一次次自卑地照着镜子。从面相上看,她绝对算不上漂亮与可爱:长方脸,地角方圆,鼻肥、嘴阔、唇厚、耳垂肥大,体态则属健壮类型。无论是出身名门的乌拉纳喇氏,还是出身贵门之后的年氏,抑或与大户人家的女子相比,她似乎无比普通,甚至显得有点寒碜。而胤禛喜欢的,则是鸭蛋脸、细眉高挑、丹凤眼、悬胆鼻、樱桃小口……

钮祜禄氏自有自己的幸运。因为她生了一个好儿子,而同一个品级的侍妾,有没有儿子,所受到的待遇有着很大的差别;因为这个儿子,她在府里更加受到重视,日子也过得还算滋润。

弘历自幼聪明,五岁就学,过目成诵,给钮祜禄氏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在康熙六十年(1721年)的一天,康熙帝第一次见到了十岁的弘历。已是体弱年衰的康熙对这个聪慧的孩子极其喜爱。自那之后,弘历就被康熙接到宫中,亲自教授课程。康熙有几十个儿子,孙子更是数不清,日理万机的康熙只对其中几个孙子有点印象,弘历能够得到康熙如此重视,是孙子辈中罕有的待遇。

这一年,康熙帝到热河避暑山庄休养,安排弘历住在皇帝寝宫旁边的宫殿,这是皇子都不曾享受到过的待遇。因为弘历,康熙曾不止一次在钮祜禄氏面前称她为“有福之人”。

母凭子贵,在弘历得到恩宠之后,连着胤禛在康熙面前也很有面子。康熙和胤禛父子之间的感情日益变深,胤禛对于这位格格则有了一份小心翼翼的眷顾——只不过,与宠爱无关。子女多夭折,胤禛的这份呵护,更有画卷中美人紧握钟表的那份紧张与焦虑。

自负天生倾国姿,小窗寂寞度佳时。

岂无世上风流子,一点芳心未许知。

此时,钮祜禄氏看清了胤禛的爱情……这与男欢女爱的炽恋没有一点儿关系,只不过是他的自怨自艾而已。她会回想到,当时在圆明园之中,胤禛与画师们一同构思这幅围屏时的情景。

在那些寂寥的日子里,胤禛会坐在高大的美人画屏中间读书、写作。在那些华丽“美人”的陪伴下,在那些焦灼如同热蚁附身的等待中,在那一次次失望与绝望的打探之中,胤禛会愈来愈明白——等待皇权,与千古佳人幻想着一场爱情如此的相似。

1723年,胤禛即位,是为雍正皇帝。

雍正带着他的后宫佳丽,搬入了紫禁城的养心殿。康熙帝住的是乾清宫,雍正则选择了养心殿,除了尽可能减少甚至脱离先帝生前经常活动的地方外,还出于安全保卫和便于接见臣僚的考虑。

在紫禁城中,这是一处既高扬又低调,既明显又逼仄的地方。出乾清宫西面月华门,正对着养心殿东墙遵义门,然后是养心殿正门养心门。养心殿的南面是隆宗门,隆宗门内有军机处,隆宗门外有内务府值房。

养心殿是紫禁城大内的宫中之宫、墙内置墙的地方,既为雍正理政提供了方便,更为其住地提供了安全再安全的双保险。这里四通八达,宛如蛛网正中联结各处,却又重重叠叠,正如雍正遮挡得让人猜不透的内心。

离开了风清疏爽、朴素怡人的圆明园,雍正帝的后妃们居住在这片森严而华贵的后宫中。雍正帝办公的养心殿北墙内,即雍正帝寝宫。寝宫东侧体顺堂,为皇后乌拉纳喇氏所居。西侧燕禧堂,为皇贵妃所居。养心殿外墙内侧的东西两边,各有东西庑房十几间,为雍正帝的嫔妃所居。

她们离雍正帝如此之近,只隔数道门即可到达,甚至能听到殿内的喧嚣;却又如此遥远,如同紫禁城那森严的红墙分割出的四角天空。每到夜晚那令人紧张的时候,她们似乎能听到太监请雍正帝选定由谁侍御的声音。

雍正帝有乌拉纳喇氏皇后、年贵妃、齐妃李氏、钮祜禄氏熹妃、裕嫔耿氏、懋嫔宋氏、谦嫔刘氏、宁嫔武氏,共八位妃嫔。这时的钮祜禄氏终于脱掉了那意思含糊的“格格”名号,被册封为熹妃。

有一度,妃嫔们翻看雍正亲笔所著的《大义觉迷录》,曾对一句话反复揣测:“自幼性情不好色欲,即位以后宫人甚少。朕常自谓:天下人不好色未有如朕者……”钮祜禄氏知道,雍正最宠爱的仍是年妃,偶尔还有李氏,或许还会喜欢能陪他喝一点小酒的耿氏。

她亲眼看到年妃的地位一天天变化。她在所有妃嫔中年龄最小,却已被皇帝宠上了天,地位仅次于皇后,被封为贵妃。就连入府比他早,年龄比她大的侧福晋李氏,也只封了齐妃。

不过,年氏得到了爱情,却从没有得到钮祜氏的好运……

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五月,年氏所生的第四女殇了。这让她初步尝到了丧女之痛。接着,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所生雍正第七子福宜,本来寄予很大希望的皇子,却在半年后的康熙六十年(1721年)正月也殇了。这个儿子的病逝,让年氏再次尝到了丧子之痛,这次的痛苦超过第一次。

很快,与胤禛浓厚的感情,让她再次怀孕。但是天生不巧,此次感情结晶之时,正赶上了康熙帝的大葬。

康熙帝崩逝以后,雍正帝作为嗣皇帝,一直是这样哭着过来的。

小殓时,雍正帝大声号哭,而且捶胸顿足。为康熙帝穿寿衣的时候,雍正帝竟然哭昏过去,倒在了地上;大殓时,雍正帝不仅痛哭失声,而且无数次地捶胸顿地;棺椁移到景山观德殿停灵时,雍正呼抢擗踊,痛哭尽哀;当棺椁到达景山时,雍正帝的哭声惊动了大街小巷;大葬之时,雍正帝号泣不止,哭声震动整个树林。

大丧期间,正是年氏即将生产之时,无休止的行礼、磕头,使得分娩在即的年氏苦不堪言,终于不慎动了胎气,导致难产。生于雍正元年(1723年)五月初十的雍正第九子福沛,降生时就是一个死胎。年氏的心绪和身体一样,开始走下坡路。

从雍正二年(1724年)以来,雍正帝要杀年羹尧的心思愈来愈露骨,步子也愈来愈快,甚至就连当地的民谣都可以成为向年羹尧发难的借口。雍正三年(1725年)三月,雍正公开罪责年羹尧。身处皇宫的年贵妃已经感到,最可怕的后果在一步步逼向自己,在忧虑、困惑、惶恐的笼罩下,她终于积郁成疾。

她病重的消息传来时,雍正正在为祭天而进行斋戒。听到病危消息,雍正不顾祭天之礼,下旨将年贵妃“特封为皇贵妃”,并表彰她“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朕在藩邸时,她事朕克尽敬慎,在皇后面前小心恭慎;朕即位后,贵妃于皇考、皇妣大事悉皆尽心,力疾尽礼,实能赞襄内政”。

雍正三年(1725年)十一月初八日,因为祭奠康熙去世三周年,雍正帝赶赴河北遵化。十八日,郊祭刚一结束,皇帝便停免了次日太和殿百官朝贺,马不停蹄地赶回圆明园中。接下来的五日,素来勤政的雍正皇帝停下了工作,陪伴弥留时刻的年氏。

脂红粉白为谁妍,欲向妆台赋浑天。

想是团圆天亦爱,佳期何日与人圆。

“想是团圆天亦爱”。他们会回忆起那张“美人图”,美人的手中拿着一台铜鎏金制造的浑天仪,年轻的时候他们会说起,那浑天仪的构造,是由几个同心圆环交合组成,用以模仿天体运行,代表了天意喜欢圆满。如今,他们希望的“团圆”,大概要在另一个世界了。

皇贵妃的册封礼还未举行,年氏薨逝。雍正为她举行了盛大的丧仪:皇帝辍朝五日;大内以下宗室以上十日内全部素服,不祭神,所生皇子摘冠缨截发辫成服,二十七日除服,百日剃头;皇贵妃宫中女子内监皆剪发截发辫成服,姻戚人等成服,皆大祭日除服,百日剃头;特简王公大臣办理丧仪,奏遣近支王公七人、内务府总管一人、散秩大臣三人、侍卫九十人成服,大祭日除服剃头;尚茶、尚膳人等成服,皆大祭日除服,百日剃头;内府三旗佐领内管领下官员男妇,以三分之一成服,大祭日除服剃头;执事内管领下人员,大祭日除服,百日剃头;皆停止截发辫剪发……在这肃穆的吊唁日子里,年羹尧不被人注意地被赐自尽了。

雍正破例为年氏送上谥号:敦肃皇贵妃。他在遗嘱中写道,要使年皇贵妃从葬于泰陵,开了有清一代皇贵妃和皇帝皇后合葬的先例。

年氏去世时,他们还剩下最后一个孩子活在世上——生于康熙六十年(1721年)的福惠,论齿排序,福惠亦被称为八阿哥。

八阿哥自幼得到雍正的钟爱。雍正先是夺了允祉世子弘晟的名字,可随后觉得这名字不够好,放弃了。后来他又朱谕书作“福惠”,总幻想着用个更好听的名字把他挽留在这个世界。

雍正五年(1727年),雍正便将一位地位较高、办事得力的佐领配给八阿哥。这时福惠才七岁,雍正就忙着给他分配属下了。那一年,福惠生病,雍正到处为他延医,因为朝鲜医官吴知哲医治福惠有功,所以开恩免去朝鲜相关贡奉,并且开口向朝鲜索要人参以挽救儿子生命。

雍正六年(1728年)六月,《古今图书集成》告竣,雍正将其赏赐给诸弟、皇子和群臣,集成绵纸书一共十九部,而竹纸书四十五部,福惠是皇子中唯一得到一部绵纸书的,而弘历和弘昼仅得一部竹纸书。

然而,无论多少宠爱、福泽加身,那年的重阳节,福惠还是夭折了。雍正将他以亲王的大礼进行殡葬,伤痛几至失控,而机灵的大臣甚至建议给这个八岁的孩子上谥号。后来,乾隆登极之后,追封福惠为亲王,谥曰怀。乾隆在追封上谕中有点妒忌地承认:“朕弟八阿哥素为皇考所钟爱,当日曾以亲王礼殡……”

年氏所生的三个皇子,福宜、福沛、福惠,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一个“福”字,雍正帝都很喜爱,并寄予很大的希望。可惜,他们和年氏一样,都是无福之人。

雍正八年(1730年),雍正帝大病,从五月开始,他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他把当年孝庄太后的数珠一盘收着,把康熙恩赐的数珠一盘收着,与允祥留下的玻璃鼻烟壶与自鸣钟一道收藏在养心殿内的僻静处。五月十五日那天,他心血来潮,又让人将《日课经忏》一部交与自鸣钟处收贮,三天后,又把一枚古钱交与自鸣钟处收贮,等待着死后带入棺椁。

在他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死亡之时,反倒是乌拉纳喇氏走到了他的前面。雍正九年(1731年)九月二十九日,跟随着胤禛一生的皇后乌拉纳喇氏病笃。

乌拉纳喇氏温柔贤淑,经常提醒雍正,让他潜心静志,戒骄戒躁。在康熙末年争夺皇位的党派斗争中,正是乌拉纳喇氏一直陪伴在胤禛的左右,可以说他们是患难夫妻,情深意笃。胤禛登极以后,乌拉纳喇氏由福晋随即变成了皇后。每年皇帝、皇后要举行“亲耕”“亲蚕”仪式,以表示重农桑、知稼穑、固国本、体民艰,“亲蚕”的仪式是她分内的事。

在雍正登极之初,王朝处于四分五裂之时,雍正放掉了宫内所养的全部珍禽异兽,也放走了前朝的热闹。雍正五年(1727年)后,杀机四伏的情势有些改观时,雍正的闲情没有用到后宫之中,反而用到了养狗、收藏鼻烟壶等琐碎的情趣中。他对那些小宠物曾搜肠刮肚,给它们起极响亮的名字,诸如虎头狗、麒麟狗、虎皮狗、猪皮狗、豹皮狗、造化狗、百福狗,等等;对狗的装饰,雍正也可谓绞尽脑汁,为“造化狗”备有仿丝做的虎套头,为“百福狗”做了一件仿丝软里麒麟套头……

乌拉纳喇氏深知雍正公务繁忙,对他生活上的爱好无不满足。他们时而重返圆明园,那里正持续地大兴土木,一向节俭的雍正,对圆明园极为钟情,修建了正大光明殿、勤政殿、六部、军机房……即使如此,乌拉纳喇氏也绝想不到,这场似乎永无休止的营造一直持续到一百多年后的鸦片战争。在紫禁城内,乌拉纳喇氏有时会陪着雍正一起在园林间漫步,观赏花草。在掌管六宫时,乌拉纳喇氏和嫔妃、宫娥之间关系也很好,无论在藩邸的年月还是被封为皇后以后,她始终如一。在雍正大病之时,她甚至安排一些后妃入宫。她特意允许几位“格格”入宫,或许希望再有格格照顾时,能给雍正带来“钮祜禄氏式”的好运……

当乌拉纳喇氏弥留之际,随从们手脚麻利地把皇后从圆明园移驻到了南侧的畅春园,准备安排后事。雍正亲往畅春园,对她进行了最后的探望,被人催了又催,最后才返回紫禁城。

当天下午,皇后病逝。

雍正刚刚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却想要亲临合殓。乌拉纳喇氏操劳一生,雍正总不忍让她空口而去,希望亲手给她喂上最后一口东西,以免做饿死鬼。大臣们怕他触景增悲,更惧怕死者在压舌的时候,把晦气喷到主人身上,于是纷纷谏止。

畅春园的九经三事殿(康熙帝处理政务和生活的地方),成为皇后停棺场所,雍正日夜派人奠祭。过了头七,又把皇后棺椁移到田村殡宫。雍正帝亲上谥号曰“孝敬皇后”,让她的棺椁与年贵人的一道,等待着与自己的合葬。

雍正十年(1732年)八月二十二日,在乌拉纳喇氏的周年祭日即将到来的时候,圆明园里深柳读书堂围屏上的十二幅美人图被拆下来,小心地收藏起来。

十二幅美人图曾经入藏雍和宫后佛楼金塔,与雍正皇帝的圣容一同接受僧侣们的敬奉和后世帝王的顶礼膜拜。

那些想象中的风花雪月,也一并抹去,全部进入了彼岸世界。

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时,雍正帝驾崩。

两个时辰之后,弘历进入皇宫紫禁城,内侍将雍正缄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的密旨封函恭恭敬敬地取下,随后向朝中重臣宣布——

宝亲王皇四子弘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仁皇帝于诸孙之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格。雍正元年八月间,朕于乾清宫召诸王满汉大臣入见,面谕以建储一事。亲书谕旨,加以密封,藏于乾清宫最高处,即立弘历为皇太子之旨也。其仍封亲王者,盖令备位藩封,谙习政事,以增广识见。今既遭大事,着继朕登极,即皇帝位。

谕旨中,虽然没提钮祜禄氏,却总能隐约地看到她的影子。根据雍正帝遗命,母以子为贵,封熹贵妃为皇太后,居慈宁宫。

乾隆元年(1736年)九月初四,负责清西陵泰陵工程的恒亲王弘旺、内大臣户部尚书海望等人向乾隆帝奏请,在泰陵地宫内,是否为现今的皇太后——钮祜禄氏预留出棺椁位置。事关重大,乾隆帝奏请皇太后定夺。

经过了三十二年的等待,钮祜禄氏早已不是那位忐忑不安、等待宠幸的格格。她用皇太后的身份庄重宣布,她百年后,决不与雍正帝合葬在一起。她特降懿旨:“世宗宪皇帝奉安地宫之后,以永远肃静为是。若将来复行开动,揆以尊卑之义,于心实有未安。”

好个卑不动尊!乾隆二年(1737年),乾隆帝遵照皇太后的本意,为自己生母选择了吉地,营建了一座占地五十六亩、附带敬佛楼的泰东陵。

一生不争不闹、逆来顺受的钮祜禄氏,终于在雍正尸骨未寒之时,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逃离了雍正。与其说她要倾吐深埋三十二年孤独的怨气,不如说是她对“生当同屋,死当同穴”的逃离。

在守孝的三年中,弘历体贴母后,允许皇后富察氏、娴妃乌拉纳喇氏、贵妃魏传氏来慈宁宫,陪着她打牌玩。

在单调而繁华的消磨当中,在众多年轻王妃殷勤的簇拥下,钮祜禄氏会无端地想起青年时代的梦中情人——胤禛,想到那十二幅美人图中的梦境:在《捻珠观猫》中,王妃的发髻上装饰着一支娇柔粉嫩的花朵,映衬着她同样细腻红润的皮肤,而两只猫仔趴身于月洞门处,在右侧体型稍小的猫俯身并轻轻举起前爪,目光似乎有些挑逗地打在靠近它左侧的大猫上;想到在《倚榻观雀》中,两只喜鹊栖息在竹枝上,右侧的一只尾巴高翘,眼神盯着左侧的伴侣;在《立持如意》这幅画面中,美人更是置身于爬满花朵的竹篱旁。

那曾经是她处于单相思中的梦幻生活。不过,康熙时期一个福晋最奢华的梦想,与乾隆时代的皇太后生活差得太多。

乾隆帝一生对母亲钮祜禄氏敬重有加,将其视为一国之母。乾隆帝三次南巡、三次东巡、三次巡幸五台山、一次巡幸中州,以及谒东陵、猎木兰等活动,皆携太后一同出行。钮祜禄氏的寿辰、万寿节等庆典,一次比一次隆重。每次寿典所进寿礼,更是不计其数,先进皇上亲制的诗文、书画,再进如意、佛像、金玉等各类珍宝,应有尽有。

在紫禁城的后宫之中,那些还没来得及被宠幸的女子们,将永远绝望地在宫中等待着死亡。其中有七位女子,虽然葬在泰陵的后妃陵园内,她们的名字,史书都没有记载,钮祜禄氏也渐渐全然忘记她们是谁了。

清宫廷画家绘《美人图·捻珠观猫》。故宫博物院藏

清宫廷画家绘《美人图·倚榻观雀》。故宫博物院藏

在紫禁城的一处角落收藏的那幅《耕织图》中,胤禛与乌拉纳喇氏仍永恒地奔波劳碌,在江南的村落中耕作、织蚕,而在乾隆帝命人绘制的《崇庆皇太后万寿庆典图》中,绘制了钮祜禄氏六十岁生日的场面,成为康乾盛世中最热闹的场景之一。

这幅长百余米画卷,从万寿山昆明湖东宫门外起,一直画到了紫禁城内的寿安宫。这里有为贺寿而来的域外国家的使臣,有马术表演队及抛球、耍刀、踢毽、打花鼓的童子们,有大批官员簇拥着皇太后,岸边有戏台、乐队表演以及跪迎的平民百姓,有河东河道总督顾琮搭建的西洋顶戏台,有江苏巡抚王师、江西巡抚舒辂、安徽巡抚张师载献上的一个巨大的蟠桃。

清宫廷画家绘《美人图·立持如意》。故宫博物院藏

每逢太后生辰万寿之日,乾隆帝必率王公大臣行礼庆贺。六十庆典,七十庆典,八十庆典,一次比一次隆重。在她回宫所经的十几里路上,张灯结彩,几十步搭一个戏台,南腔北调,名伶毕集,轮番演出。以彩绢做高山,锡箔做海湖。特别是八十大寿,一个寿桃竟有几间屋子那么大。乾隆知道母亲喜欢江南风光,特地在万寿寺旁仿造了几里路长的“苏州街”,奉迎母亲穿行于其间。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正月初八,乾隆帝陪伴皇太后钮祜禄氏前往圆明园休养,那时,她已经八十六岁高龄,而乾隆帝也已经六十七岁了,众多子孙承欢膝下。乾隆帝陪侍皇太后赏灯后作诗:“家宴观灯例节前,清晖阁里列长筵。申祺介寿那崇信,宝炬瑶檠总斗妍。五世曾元胥绕侍,高年母子益相怜。扶掖软榻平升座,步履虽康养合然。”

“高年母子益相怜。”年龄越大,钮祜禄氏越感到此生的不易。在富贵奢侈得无以复加的生日宴会上,母子俩有些悲哀地发现,在四五代子孙的簇拥下,他们显得那样衰老,甚至无力。皇帝那些乖巧的下人们聚在一起,谈论皇太后九十岁大寿时如何办得更加豪华。谁知,没过几天,皇太后便感觉身体不适,且病情反复不止。为免乾隆皇帝担心,皇太后便一直隐忍不报,几日后,曾步履康健的她病情危急起来。

佛的世界渺茫难见、苦乐无常,帝王的世界气象森然、宠辱瞬间。

在弥留之际,钮祜禄氏会想到自己未来永恒的居所。在泰陵东北约三华里的东正峪,在那个世界里,她有自己独立的佛殿,与享受不尽的荣华,如同美人图中的美人一样,镶嵌到奢华的永生当中。而且,钮祜禄氏的泰东陵与雍正帝的泰陵,两处相隔三里之远,可以相望又绝不近身,符合她揣摩了七十三年后的心理距离。

在人间,乾隆皇帝在钮祜禄氏身旁昼夜守候。夜半时分,皇太后安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