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杀机

从雍正十年(1732年)十月开始,岳钟琪都待在一间木笼囚室里,等待着雍正对他的最终审判。这位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汉族将军,要接受兵部大堂的审讯,要不时地书写认罪书、悔过书,以应付主审官的过堂和争取宽大处理。
单调难熬的时间,像钻在心里的虫子折磨着他。有时候做梦,他总是梦想回到天山南北、河西走廊、新疆大漠那广袤的天地之中。每一天,他都等待皇帝的恩赦,希望自己重新回到西北的战场之中,哪怕是马革裹尸归来。他一天天地数着日子,一数就是两年。
号子里很快热闹起来,他的部下王廷松、纪成斌等爱将先后被押入大牢,他的盟友傅尔丹,以及傅尔丹的下属们也挤进了牢房。这些囚徒们,原本是雍正派往西北战场的统帅,如今只能低声聊些闲话,探讨一下雍正皇帝的用兵之道,聊一聊天山、阿勒泰一带最可怕最狡猾的敌人、准噶尔部落的年轻酋长噶尔丹策凌。
偶尔,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岳钟琪会怔怔地想:“皇帝真的相信我吗?这位乾纲独断的皇帝,在哪个瞬间相信过我?”
雍正七年(1729年)四月,西安的郊区筑成一座雄伟的高台。雍正令正使兵部尚书查弼纳、副使内大臣公伦布、理藩院侍郎顾鲁,带着宁远大将军的印信赶赴陕西,在高台之上封坛拜将,兴师动众地拜授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
岳钟琪记得,汉高祖刘邦也曾在汉中筑坛拜韩信为大将军,雍正正是仿此典故,希望岳钟琪带兵平定西北。早在当年二月,科尔沁、喀尔喀草原传来请兵急奏,蒙古人受到西北准噶尔部落噶尔丹策凌的攻击,皇帝雍正决心出兵征讨。他命令黑龙江将军、内大臣傅尔丹为靖边大将军,统领满、蒙旗兵组成北路大军;授川陕总督、奋威将军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统领川陕甘汉兵组成西路大军。雍正希望西、北两路分进合击,最终直捣准噶尔部落的老巢伊犁。

清宫廷画家绘《雍正帝行乐图》之四
此时,岳钟琪仍受到曾静、吕留良一案的困扰。那些民间反清的传说沸沸扬扬,使岳钟琪急于在西北战场上取得战功。准噶尔为游牧民族,转战比较容易,如果数千里出兵,必须解决长距离运输问题。岳钟琪特意为此次西征打造了一支车骑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作为岳飞的二十一世孙,岳钟琪会想到祖先《满江红》的词句,受拜大将军之后,他踌躇满志,并给雍正上折,详陈此次西征有十成胜算的计策。
无比乐观的岳钟琪,还不太了解准噶尔的变化。噶尔丹策凌成为准噶尔的可汗以后,发现这个草原帝国面临着几个世界级强敌的包围。它西与哈萨克斯坦对峙;北部受到俄罗斯帝国的蚕食;东南与大清帝国的冲突不断升级;东边他们面对着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孙——喀尔喀蒙古人的领地。噶尔丹策凌虽然年轻,但准噶尔的老臣们仍在,噶尔丹策凌改革了部落制度。这位年轻的首领发现自己的领地上盛产铜、铁、硝石和硫黄,他不断地发展枪支、火药、铅弹等工艺。准噶尔人抓获了精通铸造之术的瑞典军官列纳特以后,噶尔丹策凌如获至宝,他优待这位欧洲人,让他主持制造大炮的技术,列纳特铸造了四磅炮十五尊、小炮五尊、十磅炮二十尊,组织了一支精锐的炮兵部队,并且把这支最尖端的部队就布置于东部和东南部边境线上,对准清军。
这年夏天,保和殿大学士、太子少保张廷玉,在紫禁城内搭建了一个简陋的活动木房,开始在这间狭窄闷热的木屋中办公。这个活动木房就设在雍正的寝宫附近,较为安静,皇帝近在咫尺,可以随时传谕召见。这个木房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军机处,终清全朝,它始终离皇帝的寝宫咫尺距离。甚至在皇帝出巡时,它也忠实地靠近皇帝的行宫。
此时,无论是雍正还是张廷玉都没有意识到,设立军机处是清朝政治的重大改革,他们只是感觉到,一切都回到了雍正刚刚登极时的默契之中。那是为康熙大帝服丧的日子,新帝雍正守棺尽孝,处理事务多有不便,每次便命张廷玉入内口授大意。有时候,张廷玉干脆趴在地上直接书写,圣旨草稿写成便呈给雍正御览,每日不下十数次。君臣之间默契的配合,让雍正分身有术,成功地度过了那段危机重重的过渡时期。
雍正王朝的十多年,每天不离左右的只有张廷玉一人。有一次,张廷玉患病在家休养,雍正感慨地对身边人说:“朕这几天臂痛,你们知道吗?”左右欲唤太医入内,雍正却说:“大学士张廷玉患病,就是朕的臂痛。”雍正已经把张廷玉当作自己的臂膀、自己的分身。
此时,只有张廷玉等寥寥数人知道,这场战争早在雍正五年(1727年)便开始准备。那年十一月,雍正密令河南、山东、山西三省督抚,在步兵内拣选二千精兵,要精通鸟枪;同时密令河南总督田文镜购买大量的骡马。
雍正七年(1729年)六月,雍正特意选择了一个上好的黄道吉日,作为西征大军出征的日子。宁远大将军岳钟琪在出征的途中,遇到噶尔丹策凌可汗的使臣特磊,这位能言善辩的准噶尔使者说,他们希望能够与天朝和平相处,为了表达和平的诚意,他们甚至带来了清朝的逃犯——罗布藏丹津。
天朝帝国,一下子陷入缺乏战争借口的尴尬。雍正命令西、北两路大军就地扎营,调北路军统帅傅尔丹、西路军统帅岳钟琪回京。雍正自尊的个性,使他不能容忍后世给他的平准武功戴这样一个不仁之冠,他只能被迫改变策略,重新寻找战争的借口和时机。
雍正八年(1730年),王朝无比宁静。噶尔丹策凌探知岳钟琪回京的消息后,立即派遣小策凌敦多布率领精兵二万人马,偷袭科舍图清军马厂大营。科舍图马厂大营是清军的一个重要军事基地,这里集中存放了大批的驼马、粮草、辎重。
西路军代理军务的纪成斌,以为满洲人英勇善战,故派满人副参领查廩带领一万人守护牧场。不料,查廩竟是个怯懦畏寒之人,他只命五十名士卒负责放牧,自己却率其他兵丁躲到山谷间避寒,白昼吃肉喝酒,夜晚高歌为乐。噶尔丹策凌攻打马场,有兵卒立即报告了查廩。可查廩不以为然,笑着说“鼠盗不久自散”,还是按兵不动。及至驼马被掳,查廩竟然吓得临阵脱逃,跑到总兵曹勷处求助。曹勷不知道准噶尔的兵来得很多,只带少数兵去追,吃了一个败仗。此时,总兵樊廷、张元佐等率队追击,经过七个昼夜的转战,只追回一半的驼马。
岳钟琪闻讯,星夜赶回西路军大营,正赶上纪成斌将查廩推向法场,他冷笑道:“都说满人天下无敌,不过如此而已。”即将执行的前一刻,岳钟琪飞马赶到,他惊怒万分地向纪成斌说道:“此举能够招到灭族之祸。这个江山归满人所有,我们身为汉臣,怎么能触怒满人?”随即下令把查廩放了。
雍正在接到奏报后慨然叹道:驼马损失大半,西路军失去了机动能力,一年之内断不能徒步进剿。故此,他心里非常懊恼,轻信噶尔丹策凌假请和的诡言,临大战而轻易调主帅离营,致使敌人有可乘之机。他把怒气撒在岳钟琪身上,批谕说岳钟琪的“十胜”之奏,“朕详细披阅,竟无一可采。岳钟琪以轻言长驱直入说,又为贼夷盗驼马,既耻且愤……”
经过科舍图马场一战,双方打了个平手。噶尔丹策凌意识到,西路清兵乃为甘川青汉军主力,武器精良,战斗力很强,岳钟琪是一个强劲的敌人。于是,噶尔丹策凌只留少数兵力牵制清军,将战争的重心向北路军转移。
每日凌晨三四点钟,天还没有亮,紫禁城内仍是星星点点的灯光。这时,军机处大臣张廷玉已经骑着马,进入紫禁城的木板房之内,他必须得把所有的问题在头脑中过滤一遍,比皇帝想得更全面、更长远、更深刻,雍正在七点钟召见他时,他才可能理解皇帝的意思。
军机总是在刹那间出现,刹那间消失。雍正有时每天要召见张廷玉十多次之多。自朝至暮,甚至夜深到十一点钟。此时,雍正正处于大病之中,御医跪请皇帝要静心调养,但雍正还是强打精神,改变对付噶尔丹策凌的整体战略。他要改造缓慢的内阁政务体系,让它灵活地应对西部战局的瞬息万变。明朝以来,内阁是处理国家政务的统帅机关,对于重大事件,内阁大学士们把自己对臣僚们题奏的处理意见,写在小纸票上,将这些纸票送皇帝裁定。而雍正设立的军机处则完全清除了这些繁文缛节,他的命令直接由张廷玉等人拟成文稿,再交雍正审阅后,即可发出。
雍正九年(1731年)正月,八百里加急书信,源源不断地从张廷玉的军机处,经过兵部的驿站,直接送达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各个将军。雍正给靖边大将军傅尔丹传旨,再次部署了西、北两路军相互援助,夹击准噶尔的计划。雍正对此计划胸有成竹,此次西北两路夹攻,若不能使准噶尔部片甲不留,那只能证明将帅无能。
此前,西路军统帅岳钟琪曾到阿勒泰地区拜会北路军统帅傅尔丹,这位满族贵胄并不出迎,只是大大咧咧地待以客礼。岳钟琪在他的幕中看到,墙上悬挂陈列的都是精美兵器,于是客气地请教这位靖边大将军道:“大将军摆放这些,却是何意?”傅尔丹答道:“我天性就喜兵器,放一些兵器在此,可以立威。”岳钟琪离开后,忍不住对随从们一声叹息:“这位掌管满洲、蒙古兵马的大统帅,不倚靠谋略而倚靠武力,傅尔丹必败于准噶尔之手。”
不久以后,噶尔丹策凌派遣大策凌多卜、小策凌敦多卜领兵三万,进击清军北路军大营。这里,靖边大将军傅尔丹陆续拿获了准噶尔十多名俘虏,俘虏们天花乱坠的说辞,让傅尔丹心花怒放。他们说准噶尔汗国内已经四分五裂,以前投奔过去的罗布藏丹津的族人公开叛乱,大策凌多卜因为生病,已经停驻在半路,小策凌敦多卜的牧场,离傅尔丹的军营只有三日程途,仅有一千兵马看守,而且尚未立营防守。胜利似乎就在傅尔丹的眼前,而且伸手就能得到。听到这毫无可信度的说辞,副部统定寿、永国、海兰等部将轮番劝阻,傅尔丹还是飘飘然地调集人马,立刻出兵。
傅尔丹派出的四千前锋部队,毫无防备地进入包围圈。早已埋伏于山谷中的二万余准噶尔军,立即向清军发动攻势,顿时胡笳之声远近大作,准噶尔战士们如黑云蔽日般四面奔袭,把四千前锋部队紧紧包围在和通泊这个地方。听此消息,傅尔丹再派兵六千往援,但这时清军前锋部队已被击溃,准噶尔军已乘胜直冲傅尔丹的大营而来。傅尔丹急命索伦的蒙古兵摆出车阵防御,但岳钟琪精心准备的这个杀手锏,竟然也被准军轻易地攻破。清军将领常禄、巴塞、查弼纳、玛律萨、舒楞额等将领力战阵亡,海兰、定寿、岱豪、苏图、永国、玛律齐等将领兵败后自尽。傅尔丹统率的六万精锐部队,只剩下两千满洲残兵,护卫辎重,且战且走,逃回了科布多大本营。和通泊战役,北路清军的损失十分惨重,“副将军巴赛、查弼纳以下皆战死”,北路军彻底丧失了战略进攻的能力。
准噶尔兵大获全胜,他们唱着凯旋的胡歌,迅速返回到清军西路军的战场。此前,雍正得到消息说,噶尔丹策凌将倾国出动,以十万大军攻打清西路军的防守重镇——吐鲁番,这个声东击西的假情报羁绊住了岳钟琪支援北路军的脚步。
从雍正五年(1727年)开始,张廷玉最害怕听到的,就是背后傅尔丹的脚步声。那时候,张廷玉以大学士身份掌管吏部、户部尚书时,雍正为了推行“满汉臣工均为一体”的风气,竟然不顾定制,命张廷玉行走在满族公爵傅尔丹的前面。
当年,张廷玉担任吏部侍郎的时候,得知某贵族的门人张某刁钻霸道,舞文弄法,人称“张老虎”,张廷玉毫不留情地将之重惩,即便朝中显贵多方营救,也不为所动,因此被人们称为“伏虎侍郎”。如今的张廷玉却高处不胜寒,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是开国功臣费英东的曾孙,因为傅尔丹是国之贵胄,张廷玉不敢越池于他,雍正却偏让张廷玉行走于前。故每次上朝的时候,张廷玉总会小心身形,害怕背后傅尔丹那双灼人的目光。
和通泊一战的惨败,张廷玉终于不必担心傅尔丹的脚步声了,他小心翼翼地坐热了首辅的位置。但此时,雍正却安排了另外一个人站在了他的前面。原云贵总督鄂尔泰成为大学士的新首辅、雍正御座之下的首席大臣。很快,这位新首辅便通过军机处对西北军机指手画脚起来。
军机处的发明反映了雍正的雄才大略,务实勤政,但它却扼杀了名将岳钟琪的战略智慧。在西路军中,部下们总能回忆起岳钟琪随机应变的智慧。早年在进军青海时,岳家军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群黄羊在戈壁滩上狂奔,似受到惊扰之状。岳钟琪断言:前面定有放卡贼人埋伏!遂命部队上马,做好战斗准备,并派小股人马向前搜索。不出所料,当清兵走出不到十里,路旁山沟里果有百十余名士兵埋伏,与搜索部队交火。岳钟琪命大军掩杀过去,没费吹灰之力便结束战斗。
军机处的设立,使圣旨的速度从三百里加急提升到八百里加急,雍正自此可以遥控整个西路战局。此时的西部战争已经不再像当年的青海之战,宁远大将军岳钟琪即便想调动三千兵马,也需要军机处发出调动的声音。但是,面对三千里之外的战场,雍正再有先见之明,也无法洞察一个瞬息万变的战场。
为了加强对西路军的控制,雍正命令都统伊礼布为西路副将军,带领八旗家选兵赴任,监视着岳钟琪的统兵行走之处;他再派鄂尔泰的爱将石云倬为西路军副将军,以分岳钟琪统兵之权。而就在岳钟琪出征之时,满人查郎阿署理了川陕总督之职,占领了岳钟琪的大本营,征西大将军岳钟琪的权力已经急剧地缩小。岳钟琪当然明了军机处中隐隐传来的杀机。当年,岳钟琪与鄂尔泰同为封疆大吏,最有希望出将入相,进入内阁。如今,首辅鄂尔泰一改从不弹劾朝臣的传统,而且必欲置岳钟琪于死地而后快。
雍正十年(1732年)二月,噶尔丹策凌派遣七千人马偷袭哈密,焚烧哈密驻地的粮草,同时抢夺驼马辎重。岳钟琪当即派遣总兵曹勷正面迎敌,又派副将军石云倬等将官赶赴南山口、梯子泉一带设伏,断敌退路,意欲围歼来犯之敌。
准噶尔部攻打哈密的七千人马被曹勷部正面击退,造成重大损失。但被派往断敌退路的石云倬不知何故,竟延迟一日发兵,当该部到达指定位置时,敌军已离开设伏地点,敌军休息时的点火灰烬还有余热。但石云倬没有挥师追击,致使敌军取道嗒呼纳呼沿大道安然撤退。
事后,岳钟琪上书弹劾石云倬、曹勷违令轻敌。雍正降旨,将石云倬、曹勷斩首示军。但是,鄂尔泰对岳钟琪本人的弹劾也很快送到了雍正案前,书中参劾他“专制边疆,智不能料敌,勇不能歼敌”。时隔不久,雍正下旨诏岳钟琪离疆返京“商办军务”。
雍正十年(1732年)十月,岳钟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路风尘赶到京城,而张广泗弹劾他的一份奏折又摆上了雍正的龙案。张广泗的奏折说:“准噶尔贼擅长骑马,沙漠、草原、山路正是他们进退奔突的优势,我军制敌必以马步兼用才可。但岳钟琪决意用车,致使北路军惨败。”
岳钟琪的噩梦还没有完。满人查郎阿替代了岳钟琪的职位,这位西路军新统帅在巡边之际,遇到了科舍图马场失利的罪魁祸首——查廩。恰巧,查郎阿是查廩的亲戚。被岳钟琪免去一死的查廩竟然恩将仇报,将马场一战的种种“不法事”扣到岳钟琪的头上。奏折再次传到雍正的龙案上,雍正阅罢大怒,将岳钟琪押进大狱,同时要他赔付被准噶尔兵抢掠去的驼马。
雍正十二年(1734年)十月,岳钟琪正翻阅《华严经》,整整两年过去了,他已经适应了这场漫长的等待。他不知道,鄂尔泰为首的大学士奏请雍正,要将他立即处斩。当兵部“拟斩”的消息传到监狱时,岳钟琪正读完一卷经文,万象皆空,一切宛如大梦初醒。岳钟琪平静地写下一首诗:“君恩生已负,臣罪死应当;但闻传露布,含笑赴黄壤。”或许,他即将赶赴与祖先岳飞一样被弹劾、冤杀的命运。什么满汉民族,什么“踏破贺兰山阙”的战功,他已经统统忘记。
此时,雍正把鄂尔泰等人拟的“钟琪斩决”的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时间竟不知道怎样处置这个王朝内头衔最高的武将。把他斩立决?岳钟琪总有青海之功。像傅尔丹一样手下留情,以后他还如何统摄群臣?雍正拿着朱笔,在奏折上改写为“斩监候”。他知道,雍正朝内绝不能再杀掉一个“岳飞”了。或许,不久前的光显寺之胜,使焦虑的雍正终于找到了心理的平衡。
时间回到几年前。雍正九年(1731年)的和通泊大捷,大大鼓舞了噶尔丹策凌。他召集诸图什墨尔召开会议,希望永远地驱走北路清军,控制喀尔喀蒙古。所有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争取蒙古人最崇敬的喇嘛——哲卜尊丹巴呼图克图。会议作出以武力劫取哲卜尊丹巴呼图克图的行动计划:由勇敢善战的小策凌敦多卜领兵三万,深入额尔德尼召,武力劫取哲卜尊丹巴。
雍正十年(1732年)六月,小策凌敦多卜在喀喇额尔齐斯之北的奇喇山一带,奉命集结三万士兵,兵发喀尔喀。喀尔喀草原上最勇猛的酋长、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孙额附策凌,率领不足一万清军,与准噶尔军队整整激战了二日,最终因为实力悬殊而撤离战场。
小策凌敦多卜长驱直入,直赴喀尔喀腹地时才知道,哲卜尊丹巴呼图克图已被雍正转移。小策凌于是挥军攻破了额附策凌的部落,掳走了额附策凌的妻子儿女,驱赶着策凌部落的数万牛羊。雍正闻讯后,立即任命大学士玛律赛为抚远大将军,率数万精兵截断准噶尔军的归路。
额附策凌听说妻儿被掳,用锋利的刀刃割断头发与坐骑的马尾,他向苍天发誓,要与准噶尔军队决一死战。额附策凌以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在八月四日深夜追上准噶尔人,他们在深夜中,从山间小道绕入战场,在黎明前突然袭击了准噶尔大营。毫无警惕和准备的准噶尔军队,人不及弓,马不及甲,仓促迎战,额附策凌组织诸部乘胜连续攻击了十余次,准噶尔军队死伤近万人。
准噶尔人连战连退,而额附策凌则在草原上,寻找一个理想的决战之地。在光显寺,额附策凌终于为准噶尔人找到了一处葬身之地。此处左临山峦,右临大河,准噶尔人插翅难逃。额附策凌在准噶尔军之前到光显寺,他命八旗军在河南岸背水列阵,诸部蒙古军埋伏于河北岸,而自己所亲率的万人劲旅埋伏于山侧,此时,准噶尔的大军到了。
即使看到了背水一战的阵势,准噶尔军还是轻蔑地笑了:他们发现,他们面对的主力军团是满洲八旗军。在此前的战争中,准噶尔人发现满洲八旗军队早已不堪一战。准噶尔人勇敢地挥师前进,八旗军果然一触即溃,准噶尔军乘胜追杀时,额附策凌亲率的伏兵大起,喀尔喀人的旌旗瞬间遍布山谷间。这场战斗持续到天黑,准噶尔人积尸如山,河水尽赤。最终他们抛遗马匹牛羊器械,连夜逃窜。
额附策凌早已通知清军统帅玛律赛,截断准噶尔人的去路,势必将准噶尔人全歼于此。但是,抚远大将军玛律赛却龟缩在扎克拜达里克城中。他拥有一万精兵,十多员良将,却不敢出城阻击。参赞大臣傅鼐甚至跪请出兵,玛律赛却始终不下令。这是满洲八旗创建以来最为尴尬的一幕:北路清军最精锐的部队守在扎克拜达里克的城头,眼看着准噶尔的败兵败将们缓慢西行,络绎不绝。
这是西北战场上的最后一场大战。雍正发现,西北战争之前,国库的帑银多达五六千万两,如今只剩下二千多万两。在扎克拜达里克城头,清军坐失了最好的战机,要等到二十年以后才可以收复旧土。此时,朝廷上下主战派与主和派再次争论,雍正询问扎克拜达里克城中最忠诚的大臣傅鼐,傅鼐叩头说:“如果罢兵,此乃社稷之福也。”雍正沉默下来。不久以后,他下达了西部撤军的命令。

《和落霍澌之捷》

《平定伊犁》
多年以后,老年的张廷玉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写了一篇长长的述职报告。在报告之中,他甚至写入了临时的差使,唯独没有提担任军机大臣的事情。他记忆深处的军机处,只不过是个活动的木板房,是一个临时的战争状态,是雍正与他对西部纷乱战场的分析地。他以为,这所谓的军机处,只不过是临时的战争指挥所,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个为战争而准备的军机处,将会持续到20世纪初叶,成为帝国处理各类政事的中枢。
在喀尔喀草原的庆功酒宴上,蒙古人在为勇士额附策凌高歌:“朔风高,天马号,追兵夜至天骄逃。雪山旁,黑河道,狭途杀贼如杀草。安得北斗为长弓,射落彗星入酒盅。”按照当时喀尔喀的观念:出现彗星就会有战乱。那些武器精良的满洲人,被准噶尔的残兵败将吓得屁滚尿流,勇士额附策凌指挥的光显寺一战,喀尔喀蒙古人只死伤十几人,杀死准噶尔人成千上万。
在朝臣们遗忘的死牢里,岳钟琪的心境又变得超然解脱,抱着一种看破红尘、无所谓生死的精神状态。因为“斩监候”的判决,只不过把颈上人头多留些时日罢了,生与死依然在皇上的一念之间。
岳钟琪经常能看到自己的部下进入牢狱,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了前抚远大将军傅尔丹被押入大牢。此时,纪成斌、总兵曹勷、抚远大将军玛律赛已在军前被斩杀。岳钟琪依然在监狱里以读《华严经》打发时日。这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已经过惯了战场生涯,看惯了法场残酷,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回到成都的百花潭隐居起来,那里有一条浣花溪,他可以在浣花溪畔筑一间庐舍,看亭前花开花落,看空中云卷云舒……
乾隆即位后,乾隆二年(1737年),五十一岁的岳钟琪在经历了五年的牢狱监禁后,被释放,之后又过了十年的平民百姓生活,一直到乾隆十三年(1748年),国家因用兵大金川,战久无功时,这才重新启用了当年立下汗马功劳、现已被贬为平民的岳钟琪。乾隆皇帝决定重新起用岳钟琪,授其总兵衔,召其至军中,改授四川提督,赐孔雀翎。
六十二岁的岳钟琪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再现了二十多年前他平西藏定青海时的风采。后人有词赞曰:“弭节金川,推诚款结,夜卷熊旗,晨探虎穴。”乾隆皇帝谕奖岳钟琪,加岳钟琪太子少保,复封三等公,赐号“威信”。
乾隆十五年(1750年),西藏珠尔墨特为乱,时年六十四岁的岳钟琪,奉命再出康定,会同总督策楞,将其讨平;两年后,又遣兵讨擒杂谷土司苍旺之乱。
再两年,乾隆十七年(1752年),重庆陈琨倡乱,岳钟琪以重庆地位重要,立即亲往捕治。平叛凯旋途中,将星陨落,病逝于资州途中,时年六十八岁。乾隆皇帝手谕褒勉,赐祭葬,谥岳钟琪“襄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