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乾夕惕

第十六章 朝乾夕惕

雍正四年(1726年)五月初五,北京城充满了端午节的气息。皇城根下的百姓们,纷纷在传阅着最新的一期报房小报。这种小报的创办者半官半私,是中国最早期的报纸。让京城老少们感兴趣的文章便是:端午节这一天,所有的王公大臣到圆明园,向皇帝叩节礼拜。雍正皇帝大手一挥:上船。所有人来到园内的东海岸边,登上了数十条豪华的大船。每只大船上,都有皇上赏赐的蒲酒,以及各类吃喝,船上的人吃吃喝喝到了黄昏日落,兴尽而归。

这则关于皇帝的娱乐新闻,纯属子虚乌有。端午节前,当内务府向雍正请示是否像以往一样把龙舟修整好,以备端午节游玩时,一向俭朴的雍正制止了。没想到小报的主编们捕风捉影,竟然如此大做文章。雍正看了这张小报后大发雷霆,要求兵部和刑部详细审讯,以惩邪党。几天之后,报房负责人何遇恩、邵南山被判斩刑,这两个不遵守职业道德的报人,成为中国新闻史上第一次有名有姓的被杀的报人。

清宫廷画家绘《圆明园图咏册·勤政亲贤殿》摹本
勤政亲贤殿是雍正帝接见群臣、批阅奏章、处理日常政务之所。

清宫廷画家绘《圆明园图咏册·正大光明殿》摹本
正大光明殿是圆明园的正殿,是雍正帝临朝的地方。

读过花边报纸的雍正丝毫不知道,他离我们的现代社会已经如此亲近。打发开下人之后,他在圆明园的九州清晏殿中坐下来,陷入那熟悉的孤独之中。他还记得,端午节前一天他便降旨:诸位王公大臣不必去圆明园叩节。端午节那天,在繁忙的公务闲暇,他仅仅把圆明园内侍从的十多位近臣召集到四宜堂里吃粽子。来吃粽子的人不到一个时辰就退下了,雍正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当朝的民间与官场,尽管经过他无数次的解释,仍旧对他有着深深的误解。

雍正坐下身来,御案上摆着河南巡抚田文镜、云贵总督杨名时的奏折。雍正知道,在这两个奏折的背后,延伸出帝国未来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条是以杨名时、查弼纳、裴度、张楷、魏廷珍等为代表的保守派,一条是以田文镜、李卫、杨文乾等为代表的改革派。

云贵总督杨名时是天下人称道的“清官”。这位雍正年间的旷世大儒,是被天下学子朝拜的理学领袖。他年轻治学时,在酷热的三伏天里仍手不释卷,以至身上的白衣被汗渍染成浅皂色。在云南任职期间,他还千方百计地革除雍正“摊丁入亩”等政策的内在弊端,实实在在地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云南一度罹患水灾,百姓流离失所,他禀明朝廷,请求救济。当时国库空虚,雍正让他自筹资金解决。杨名时绞尽脑汁,从盐商那里借得了银两,救百姓于洪涝之中。

在云南人的心里,杨名时就是这两个理想形象的合一。雍正的理政风格是雷厉风行,而杨名时的风格则是春雨润物。雍正刚劲的政令每每到了杨名时的辖区就会被分解、柔化,杨名时因此得到了百姓的赞誉。中国民间自古崇尚清官,从包拯到海瑞,百姓们在心里一直描绘着一位操守廉洁、刚正不阿、为民请命的完美形象;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从颜回到朱熹,士人们有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

端午节这个短暂的节日后,雍正重新调整朝纲,希望为清朝以后的吏治奠基。他发表了长篇谕旨,把保守派与改革派的督巡们列成名单,赞扬田文镜为首的“能臣”,攻击杨名时为首的“清官”。杨名时在云南从政七年,仅参劾过一位进士出身的知县,这正好成为雍正心中的靶子。雍正曾表示:“那些封疆大吏为了图宽大仁慈之名、沽取安静之誉,对贪官蠹役则庇护之,对强绅劣衿则宽假之,对地棍土豪则姑容之,对巨盗积贼则疏纵之,这样会使天下百姓暗中受其荼毒,无可控诉。”雍正把杨名时等五位保守派督抚,看成是孔子口中的“乡愿”,即“德之贼也”!

五位被批判的督抚中,只有杨名时一个人还击了。他上书雍正,表明孔圣人厌恶“谄媚、花言巧语、无礼、不逊、陷害他人”的小人。杨名时用周密的理学思维,旁敲侧击地批评了雍正推崇的田文镜、李卫等“能臣”。自此,雍正与杨名时的辩论升格为路线斗争。朝廷中的众多朝臣还没有意识到,这次辩论是中国进入现代社会前,政府关于执政方针最典型的一次辩论。

雍正想要撕破杨名时的理学伪装,把以他为代表的名儒集团彻底妖魔化。就在这个当口,曾任云南布政使的李卫呈上一个奏折,罗织出杨名时的“四大罪状”。雍正马上选派钦差大臣朱纲南下云南,务必扒下杨名时假道学的“画皮”。贪功心切的朱纲很快发现,这“四大罪名”纯粹子虚乌有。当雍正降旨要杨名时供认“巧诈居心”时,杨名时宁死不屈。朱纲欲用刑讯逼供,新继任的云贵总督鄂尔泰斥责朱纲说:“你见到过岳飞雕像前跪了几百年的秦桧吗?”

此时,雍正操纵的杨名时案迷失了方向。如果因为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杀了杨名时,有失帝王的风度与襟怀,更会成全杨名时“清廉而终”的大儒名望;如果继续审讯羞辱,却也不能摧毁杨名时所坚守的道德底线,而且会牵出李卫、原云贵总督高其倬等宠臣在内的一连串贪污案。最终,雍正意味深长地说:“杨名时一案,要等到云贵官僚的贪污案清结之后,再降谕旨。”杨名时虽然逃过一劫,但是终雍正之世,一直待罪云南。为了生存,他以布衣之身开馆授徒,讲解《大学》与《中庸》,听者云集。

就在杨名时讲授《大学》时,另一位儒学大师蔡世远告诉皇子弘历:“如果说,还有怀着尧舜一样的君民之念的人,那天下只有杨名时一人而已。”弘历心里当然清楚地知道,如果说皇父雍正在进行一场王安石式的变法,杨名时岂不是当时屡遭打压的司马光?

在雍正帝国的另一条道路上,雍正领导的官僚体系,曾经接近过我们这个现代社会。较之宋代和明代,鸦片战争前的中国,雍正皇帝所遇到的改革压力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的统治者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个时代最重大的、最突出的社会问题就是人口剧增。明万历年间中国的人口为一亿五千万,到了乾隆年间已经突破三亿。此时白银大量内流,米价持续上涨,社会动荡不安,这一切都从更深层次动摇和瓦解着传统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传统政治体制和经济、财政、金融制度面临着历史上空前严峻的挑战。

从一个角度看,康雍乾时代无疑是盛世,换一个角度看则又是一个亘古未遇、让人不胜忧虑的世界,处于康乾之间的雍正,自认为必须对帝国肌体进行更为超前的手术。

田文镜的官场生涯,接近于我们现代人的职场,他也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的第一批“职业政客”。经历了火耗归公的改革,他的年薪高达二万八千九百两白银,但是这些收入却绝对透明,账面上是以往官员收入的上百倍,实际上却不到康熙年间督抚们贪污受贿得到收入的十分之一。田文镜还必须得用这些薪资,负担起督抚职权内所有的办公开支,养活自己聘任的“公务员”队伍,完成火耗归公、士绅一体化当差、摊丁入亩等一系列政府规划。过于透明的开支,使这位封疆大吏一直家境窘迫。

作为改革派代表,田文镜也深知自己被天下人所恨。在就任山东总督之际,他所上的奏折中便表达了一种牺牲精神:“臣以前就任河南总督之时,使那些贪官墨吏、玩法士民没有营私舞弊的机会,因此毁谤不断,议论丛生。今天,臣将使山东仍照河南一样行政,山东也会怨声蜂起。”当雍正要给田文镜增加办公费用之时,田文镜坚决地拒绝了,他表示“职业政客”的办公费用要有一个定数。田文镜在山东总督任上,一口气剔除官衙陋规数十项之多,使山东省的旧式官吏成为雍正年代工资透明的“职业政客”阶层,如他所说,他也得到了“酷吏”的天下骂名。

在给田文镜的奏折朱批中,雍正充满温情地写道:“朕安好,你的师爷邬先生可好?”九五至尊的皇帝,竟然向部下的师爷问好。实际上,雍正向着一个正在崛起的阶层——“绍兴师爷”致敬。

雍正王朝中,既然出现了田文镜这样的“职业政客”,也出现了邬思道这样的职业公务员。幕友佐政得到法律及社会的广泛认可,门客和幕友成为各项政务不可或缺的人物,各级官府衙门里都有幕友参与政务,尤其是府、县两级衙门,至少要聘请刑名、钱谷、书启、挂号等四五名幕友,于是便有“无幕不成衙”之说。

邬先生成为绍兴师爷的鼻祖。这位“邬公务员”看到田文镜深陷黄河灾祸时,已经洞悉了田文镜的结局。于是他急流勇退,告老还乡,也使得田文镜更加迅速地败亡。邬先生归家后著有《游梁草》《抚豫宣化录》两书,以田文镜的名义刊行,讲述了他毕生的游幕师爷之道。这两本书后来被师爷们奉为枕中鸿宝,绍兴师爷名气也由此大振。久而久之,在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衙门便形成了“绍兴师爷”这一庞大的职业群体,甚至有“无绍不成衙”之势。

邬思道的成功,不知道是绍兴文人的幸运,还是天下文人的不幸。雍正时代的文人,贤与能、德与才、义与利等价值观正在分裂。前者属于古典范畴,强调要实现孔孟描绘的理想社会;后者因应时代变革、社会发展的需要,更倾向于追求效率的实现,其流弊则可能导致士人们精神道德的迷失。邬思道的崛起,无意中成为中国读书人钻营政治、放弃理想的一个时代记号。

雍正四年(1726年),雍正王朝关于“公务员制度”的改革波及广东省的海关衙门。当时到广州经商的洋船,每条船送给粵海关衙门的陋规多达六十八种名目,总计一千九百五十两白银。广东巡抚杨文乾,按照火耗归公的政策,大刀阔斧整顿,把陋规变为正式附加关税,将红包式的礼银统一归公,再分拨到相关衙门作为补充经费。

杨文乾此举,打乱了清王朝海关维持了多年的潜规则。英国人、法国人觉得付了“缴送”,该被勒索的,还得被勒索,所以极度不满;海关衙门的大大小小官吏顿时被断了财路,杀了杨文乾的心都有。

广州官民,乃至泛海而来的洋人,内外一心地想要扳倒杨文乾。福建巡抚常赉出面,狠狠参了杨文乾一本,有鼻子有眼地说杨文乾贪污多达三十万两。杨文乾一向奉公守法,是雍正信任的宠臣。故而雍正替杨文乾出头,反过来派杨文乾到福建查办巡抚常赉仓库亏空一案。其结果竟然是,经过查实,就在雍正四年,杨文乾共贪污勒索白银十五万两,超过了当年广东海关关税的总额。最后,在雍正的力保之下,杨文乾没有丢掉顶戴,却也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广东。

雍正十三年(1735年),雍正去世,在天下朝臣的注视中,李卫进入雍正停尸的梓宫,跪在地上大声恸哭。那哭声如此真诚凄切,甚至超过了表演孝顺的新皇帝乾隆。

就在两年前,直隶总督李卫弹劾户部尚书鄂尔奇坏法营私、紊制扰民诸状。鄂尔奇是雍正朝第一辅臣鄂尔泰的亲弟弟,李卫弹劾之后,鄂尔奇虽获免罪,但在两年后黯然去世。雍正故去后,乾隆任命鄂尔泰为辅政的总理事务大臣,鄂尔泰等朝中大臣,已准备对他进行复仇。

在雍正的葬礼上,李卫哭得晕倒在地。他一生不畏权贵,弹劾显贵大员无数。他还记得雍正勉励过包括自己在内的群臣的话:“自唐宋以来,士人习气、官吏作风已经日渐堕落,我就是要挽救这千百年的颓风,你们也必须要竭力辅佐,匡复正气。”但在乾隆时代,他将孤立无援。当李卫与其他官员发生矛盾以后,乾隆皇帝让李卫等人以“大中之道”来佐理“平康之治”。因此,官场上的颓风再度卷土重来。

乾隆三年(1738年),李卫孤独抑郁而死,时年五十三岁。临终前,他可曾留恋在中国的中古时代以后,那个千年中曾经昙花一现的清廉吏治时代?几十年以后,乾隆开始专宠和珅,大清官衙里的陋规恶习再度膨胀,故态复萌。养廉银制度彻底失效,中国古代社会中最闪耀的一个“公务员”阶层自此消失。鸦片战争之前的中英冲突,“陋规”始终是主要缘由,英国人通过告状和外交手段都无法改变贸易环境,巨额的贸易利润,被经久不变的露骨勒索所折损,彻底激怒了崇尚自由贸易的英国人。

不管是端午节还是其他节日都会变成这位勤政帝王最普通的一日。直到那一天的深夜,他仍在批阅各地官员们送来的密折。每天,他都要阅读六七十封来自全国各地的官员们写来的奏折。

此时,雍正要来一盏酒,他最喜爱宁夏的羊羔酒,一个人寂寞地喝着。打开奏折,他与帝国的一千多位官员探讨政务;合上奏折,没有人注意到他在大殿之中龙椅上的疲倦与孤单。喝到微醺之处,他作诗云:“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雍正不知道,他在法国还真有一位知音,就是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伏尔泰。在这位百科全书派领袖的心中,遥远的雍正皇帝是中国历代帝王中最贤明、最宽厚的一个。他是全国的“首席哲学家”,他所颁布的诏令,充满着伦理的教诲和教义;他也是“首席大祭司”和“第一位耕农”。在雍正的治理下,所有的公共建筑、交通要道和联结这个大帝国各河流的运河都得到了维修,工程巨大而又省钱。在这方面,只有古罗马人才比得上。

在法国光怪陆离、日新月异的民主社会之中,伏尔泰反而认为中国的报纸是世界上最可靠、最有用的报纸。雍正把发布的诏书印成邸报,分发全国各地,这张报纸简直是中国最早的一份官方报纸。在欧洲的一些地方,报纸等宣传品充满了无稽之谈,经常散布一些诽谤他人的谣言;而在中国,只有与皇帝有关的指令才能写成邸报分发各地,让天下人知道政府的动作。

邸报上会报道某省遭遇灾难,皇帝下旨救灾及地方官们采取的救灾措施;还会报道军饷发放、公共设施开支、朝廷贡赋上交等地方财政开支的简要情况。邸报上还会登载被撤职的官员的名字、官职、籍贯,以及撤职缘由,替代被撤职的官员们的名字,也都写在邸报上。凡是判一个人死刑,都要公布于众。邸报上还会列举犯罪人的名单,甚至犯死罪的人的种种罪行。

穿越了半个地球,伏尔泰读懂了雍正身上的现代感。他在邸报中读到,雍正三年(1725年)的三伏天里,北京酷热,雍正想到要让监狱里的囚犯及在街口示众的犯人有所喘息。除了若干个死刑犯,许多犯人交了保证金就获准假释,过了酷热再回监狱服刑;交不出保证金的犯人被取下镣铐,并被允许在整个监狱范围内走动。雍正及其政府还始终极其关心修桥铺路、开凿运河,以便利农耕和手工制作。老伏尔泰画出了中国人完全陌生的一幅雍正的素描:雍正在力争打造一个现代化、人性化的行政体系。

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

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

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

故宫博物院养心殿西暖阁
雍正御题《勤政亲贤》匾额和“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的楹联,这也是对自身行为准则的要求。

这似乎是雍正写作的情诗。情诗中,如此真切的浓情,不知是雍正对哪位远方伊人的刻骨思念。而事实上它不是情诗,它是雍正借此发泄他无可寄托的孤单。实际上,雍正一生与浪漫无缘。他不像康熙皇帝那样热衷于游猎或南巡,也没有像顺治、皇太极等皇帝那样沉迷于爱情,雍正甚至对女色也没有什么偏好。他的足迹,几乎就限定在紫禁城与圆明园的两间大殿里,宵旰勤政,理政不怠,接见臣子,批阅奏折。这位中国古往今来的第一勤政帝王,将会逐渐地将那座龙椅磨损出岁月的印痕。

故宫博物院养心殿,雍正御题《中正仁和》匾

这是一张雍正永恒的肖像。多年以后,雍正仍会在这张龙椅上批改奏折。严寒酷暑,秋去春来。烛光下,时常因为颤抖而字迹潦草;老年时,戴着不同度数的老花镜;溽暑中,即使意欲休息也警醒自己、鼓励自己继续伏案理政;奏折里,雍正要与全国不同位阶的一千多位官员商议政务,处理帝国每个零件的转动。如此日理万机、毫无松懈地勤政十多年后,他的下半身甚至时常瘫痪,自腰部以下皆不能动。陪伴他的,是那把日渐磨损的龙椅。

二百多年来,他的形象会变成一个嗜杀的和残忍的凶手、一位谈玄论道的禅师、一个妒忌能臣的小人、一位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一个雷厉风行的改革家、一位乾隆盛世的实际缔造者、一个天下特务的总头子、一位淫荡好色之徒……二百多年来,天下的人心汹涌变化;二百多年的光阴侵蚀,我们发现雍正仍会在这张桌前永恒地办公。龙书案前,本书就在这里,向这位朝乾夕惕的皇帝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