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傀儡

第十五章 死亡傀儡

弘昼平静地看着哭丧的下人们。那些姬妾丫头老妈子们正哭天喊地为他喊丧:“王爷您为什么英年早逝?”“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弘昼坐在鼎彝盘盂等各种明器中间,大吃大嚼为他准备的各种祭品,大口地喝着祭酒,如同在生命的彼岸,看着红尘中贪念痴情的人们。

即使皇帝又如何?依然逃不掉命中注定的郁郁寡欢。弘昼总能想起忙碌而孤独的父亲。即使弘历与弘昼都已成家,雍正却没有让他们分府而居,而是让两个儿子陪着自己,生活在偌大的圆明园与紫禁城中。雍正老了,与众多清帝相比,他本来妻妾就少,皇子长到成年的仅有四位:老大弘时因为参与胤禩一党,被雍正逐出家门,不久后抑郁而死;年龄最小的弘瞻,还在咿呀学语。

剩下的热闹,就是宫里、园里养的许多只狗。雍正亲自给这些狗赐名,给最喜欢的两条狗分别起名“造化狗”和“百福狗”,并亲自为他的爱犬设计制作服装。他曾为“造化狗”设计过一种老虎式仿丝面软里子的套头衫;为“百福狗”设计过一件麒麟式仿丝面软里子的套头衫。雍正还制作了许多虎皮狗衣、猪皮狗衣、豹皮狗衣等,每件狗衣都经过狗试穿后,由他亲自认真察看,稍有不妥,就必须返工。

清宫廷画家绘《雍正帝行乐图》之十一

在雍正死前的十二天,弘昼看见二百斤炼丹用的牛舌头铅运进圆明园,园子里的西苑总是升起袅袅的青烟。在生命的后期,雍正时常与张太虚、王定乾等数位道士一同炼丹。雍正八年(1730年),雍正斩杀了宫中的道士贾士芳。贾士芳嘴里念念有词,呼唤天地神灵供他驱使,这样的妖术,既然能控制雍正的健康,更能置他于死地。从此以后,雍正对死生变得异常敏感与沉迷,宫中的道士也是换了一任又一任;“妙应真人”娄近垣为雍正设立祭坛,为他祈祷除祟;张太虚、王定乾等为雍正在宫内烧丹。

这场哭丧的戏,是大清乾隆年间的和亲王弘昼,给自己预演的丧礼。这位和亲王亲自安排了丧礼的一切细节,安排丧礼的供品,亲自充当丧礼中自己的尸体。下人们已经到各个王爷府上去“报丧”事,醉醺醺的弘昼突然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此刻他觉得,红尘中的权力与政治、执着与留恋不过如此。在雍正王朝里,弘昼与弘历像政治上的孪生兄弟一样,彼此不分;如今已是乾隆王朝,当今皇帝乾隆帝弘历的弟弟弘昼已经超脱而去……你是皇帝我是佛,皇帝哪有我快活?

弘昼回忆起皇考雍正去世时,圆明园里的那个异常压抑、忙乱的夜晚。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二十三日凌晨,雍正突然溘然长逝。没有任何预兆,前一天雍正还召见了张廷玉,当晚九时雍正病危,十二点钟便龙驭上宾了。

雍正去世后的几个时辰内,大清帝国出现了短暂的权力真空。弘昼、弘历只能痛哭流涕表现孝道,大臣与王爷们则忙成一团。张廷玉、鄂尔泰两位重臣向允禄、允礼等亲王们表示:“五年以前,大行皇帝曾经示我二人有密旨,外人无有知者,此旨收藏宫中,应急请出,以正大统。”几位王公大臣同意。苏培盛等总管太监均不知道有此密旨,更不知藏于何处。张廷玉说:“先帝在留下遗嘱的当日密封之件,估计也不会太多,外用黄纸固封,背后写一‘封’字者即是传位密旨。”

圆明园里一片混乱,雍正时代的这些能臣们,六神无主地准备车队,将雍正的遗体送到紫禁城的乾清宫。但圆明园内没有大量的车马,王公大臣们不得不找来一些下人们的劣马摸黑赶路,张廷玉几乎从马上跌落下来。

在黑暗的路上,弘昼会听到弘历急促的呼吸声。此时,鄂尔泰正在圆明园内寻找雍正的遗嘱。弘昼后来想来可笑,他与弘历年龄相差仅仅三个月,父皇雍正特令弘历与弘昼享受基本相同的待遇,时而命他们代行祭天、祭祖之礼,亦同日封王,且共参苗疆事务。但朝廷内外的人都知道,他只不过是弘历的陪衬。在这短短的去紫禁城的路上,弘昼觉得彻底的无助、尴尬、无力。

鄂尔泰终于找到了遗诏,从圆明园赶往紫禁城,乱忙之中,他只有一头瘦弱的骡子可骑,瘦弱的骡背将他的髀骨磨破,当他跑进紫禁城后,人们发现他的血已将裤子浸透。张廷玉展开这封密旨进行宣读,这正是雍正传位于弘历的遗嘱,那个瞬间,雍正时代被乾隆时代替代。

在帝国庄重的权力更迭中,一头羸弱的骡子和一位被颠得屁股流血的大臣,填补了皇位这个极其短暂的空缺。对于乾隆来讲,这将成为心中永远的黑洞。这位宽厚仁和、心机颇深的皇帝,在继位第二天便把愤怒发泄给了雍正身边的太监。他在众人面前斥责了总管太监苏培盛,斥责这位雍正身边的红人狂妄无礼。

乾隆只比弘昼大三个月,当年,两个人就分居在雍亲王府的东西室,兄弟两个自幼在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六岁时,兄弟两个在如意室一起读书,九岁正式聘了福敏为师。两人一起学习,一起玩耍,在那个无忧无虑的皇子时代,他们与当年的父亲一样,特别喜欢到柏林寺去玩,参禅论道。此时,乾隆登极以后,圆明园再也不可能栖身,弘昼希望新皇帝将父亲的雍亲王府赏赐给自己作为住处。乾隆异常恼火,他以此府乃两代帝王龙飞之所为由,断然拒绝了弘昼的要求,并按照雍正的设想,将它改装成为一座喇嘛庙,成为香火不断的雍和宫。

弘昼的救星到了。皇太后钮祜禄氏对乾隆说,很想看看和亲王府里的金山、银山,不管怎么说,乾隆为了取悦母亲,马上在弘昼的新家里堆起了金山和银山,还将雍正潜邸的财产悉数赐给了弘昼,使他迅速成为诸王中的首富。

一次,在奉命盘查仓库时,弘昼盘查得有些敷衍,乾隆借此大做文章,让宗人府的人议定弘昼的罪。紧接着,乾隆以宗人府议罪过轻为由大发雷霆,一边将宗人府的王公严加议处,一边却只将弘昼罚俸一年。弘昼此刻完全明白,这种敲山震虎的办法,是给自己画出一个严格的禁区:可以在京城内外尽情地折腾,却不能向紫禁城的权力中心迈出任何一步。

万里无云。在承德附近的木兰围场,众多侍卫们射伤一只大熊,弘历刚刚放马过去,上前观看,受伤的大熊忽然咆哮着立起,扑向年仅十二岁的弘历。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唯弘历不慌不忙,搭弓射箭,身后的康熙连忙举枪将熊打死。事后,康熙忍不住对温惠皇太妃说:“弘历之命真是贵重,将来福报必在我之上。”这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的情景,这年夏天,弘历从皇祖康熙到避暑山庄,时时伴随康熙帝身边,因此备受宠爱。

多年以后,乾隆会向别人这样回忆:“当年,我仰窥皇祖的恩意,似乎已知道我是异日可以托付之人,因此要看一看圣母佛相。”乾隆总是“忍不住”跟臣下们说起自己的童年,自然而然地将康熙王朝与乾隆王朝串联在一起,并且不知不觉地压了雍正一头——皇考雍正沾上了儿子乾隆的光才当得了皇帝。

乾隆在即位的第二天,向帝国发布的第一条命令,就是驱逐雍正身边的道士张太虚等人,接着警告与雍正接触过的僧侣,不得在外招摇撞骗,否则以国法、佛法双罪论处治罪。他昭告天下:皇考雍正在万机余暇之间,听说江湖上有炉火修炼之说,心中深知其非,却欲聊试其术,作为一种游戏消闲;先考把这些道人视为与俳优人一样低等,未曾听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药。刚刚履政,乾隆的政治经验稍显幼稚,这些解释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指向了雍正猝死于丹药的死因。

乾隆刚一上台,便涂改了雍正的遗旨:他将雍正留给世间的最后遗言,变成了一封充满内疚的“检讨书”。“检讨书”中,雍正一直对自己雷厉风行的苛政予以检讨,希望以后能够实行仁政。

乾隆告别雍正的最后一面,让天下人无比感动。在雍正大殓之际,乾隆无数次挣脱众人的阻挡,拦着不让人盖上棺材。从头一天夜半到第二天日暮,乾隆痛哭不停,整天水浆不进,群臣伏地环跪,恳请皇上节哀,皇上仍悲不自胜。

(清)郎世宁绘《弘历一发双鹿图轴》(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不过,当雍正被钉入棺材以后,这位先帝便成为新君的政治傀儡。乾隆借着雍正的嘴,要把从前的严政改为宽政。乾隆进而对前朝政事多所指斥,把雍正王朝献瑞祥、火耗归公、改土归流等政事,一律看成是败绩。乾隆元年(1736年)二月,他取消了士绅一体化当差,以示政府优恤士子之意;三月,废除前朝的黄铜之禁;六月,改宽、改缓了对生员欠粮、包讼等情事的处分;七月,停止实行老农顶戴之例;十一月,废除了八旗的籍田制。

乾隆元年(1736年),北京崇文门外蒜市口的曹家旧宅里,曹雪芹一家热闹了起来。新皇帝实行“亲亲睦族”的政策,要抚平前朝皇室相残的伤口,并对前朝权力斗争中受牵连的许多官员予以宽免,曹家亏空的欠款一夜之间被勾销,曹家的人重新被内务府叙用,曹雪芹的表哥平郡王福彭,甚得乾隆皇帝的恃宠。青春作伴,曹家人搬进了宽敞的王爷府里,曹雪芹开始体验三年“贾府”生活。

乾隆宽恕了历次政治斗争及与其有关的文字狱的犯人,释放了被清朝前期历代帝王折磨的幽魂。他对年羹尧、隆科多两案中的人员,亦予宽大,允许起复年羹尧滥冒军功案内革职的文武官员,只是酌量降等使用。将前朝文字狱的犯人们从东北宁古塔等地放回原籍。许多年以后,他再次搬出雍正“傀儡”,说雍正晚年对自己的兄弟相残颇为后悔,阿其那、塞思黑并没有明显的篡位活动,将他们改回允禩、允禟的原名,收入玉牒,也让他们的子孙一并归还爱新觉罗宗籍。乾隆甚至为康熙的政敌鳌拜赐予了封号,为顺治时代的多尔衮恢复封号,把他的牌位搬入了太庙。

乾隆热衷于清除皇宫内外的历史废墟。突然,他惊悚地发现,康熙年代的废太子允礽之子弘皙,居然在京城北部的郑家庄设立了小朝廷。在这个五脏俱全的小朝廷中,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国家体制,拥有会计司、掌仪司等七大部门。

按血统说,弘皙是康熙的嫡孙,是乾隆帝弘历那辈皇孙们年龄最大者。雍正朝时,他以理亲王的身份搬入了北京北郊的郑家庄。当年,康熙晚年就在郑家庄修建行宫、王府、城楼与兵丁营房,这个浩大的工程中包括行宫大小房屋二百九十间,王府大小房屋一百八十九间,饭房、茶房、兵丁住房、铺房则多达一千九百七十三间,当然还配置了豪华的花园等设施。

当年,康熙把被圈禁的废太子允礽移到郑家庄,是想把他软禁在远郊的这座豪华的王府里,既可以改善他的待遇,又减少了让其留在宫廷里图谋不轨的危险。这座行宫正位于康熙每年木兰秋狝的途中,经常途经驻跸,也借此严密地监视废太子。如今,康熙死了,废太子允礽死了,雍正也死了,郑家庄成了一个充满阴谋的大本营。

这个小朝廷充满了爱新觉罗家族王公显贵的后裔们,他们要恢复康熙传错了的皇统。令乾隆无比震撼的是,小朝廷的同盟者竟是这样的一个名单:有庄亲王允禄本人及他的两个儿子,怡亲王允祥的两个儿子,恒亲王允祺的一个儿子。这三位亲王最受雍正恩宠,谁知康熙废掉太子那么多年了,当年皇子与后代的潜意识里,仍尊崇允礽为康熙的接班人,对雍正并不真正服膺。这些“铁帽子”亲王与后代们,甚至于密谋要在乾隆出巡时布置刺杀,然后恭请弘皙“以正帝位”。

见惯了前朝各类狱案的乾隆,不动声色地处理了这场险恶的政治危机,他甚至没有下旨昭告天下,只是革去了弘皙的宗室族籍,将他圈禁在景山东果园,其余的从犯处置得也算轻描淡写,个别的加以圈禁,有的只是革爵,有的仅仅被停俸。在这场静悄悄的处理背后,乾隆对牵连其中的一般官员,特别是像曹家这样的内务府包衣,却予以了绝对无情的打击。曹家上下再次被卷进了政治斗争的旋涡之中,不久以后,曹雪芹再次流落到了街头。

事隔将近二十年,雍正一系儿孙,在康熙的后代中仍然如此孤单。弘昼知道,即便如此,他与乾隆之间,永远不会复制允祥与雍正那样的关系——亦君臣亦兄弟。乾隆更愿意大把大把地花银子把弘昼养起来,也不愿让他染指政权。在紫禁城的正大光明殿,弘昼与乾隆监视八旗子弟的考试。到了午间用膳的时间,弘昼请乾隆前去用膳,乾隆未许。弘昼亲昵地开着玩笑说:“难道皇上怀疑我买嘱士子吗?”第二天,弘昼入宫,乾隆不经意地说道:“你昨天的话,已经犯了粉身碎骨之罪。”弘昼心中一惊,却看到乾隆谈笑如初。此时,皇族贵胄中已再没有乾隆的对手,乾隆心中的敌人,是前朝与当朝权位最重的两位大臣:大学士鄂尔泰与张廷玉。

这是雍正为乾隆留下的棋局。新君总会使用新臣,雍正为了保护这两位老臣煞费苦心,他在遗嘱之中宣布:鄂尔泰与张廷玉两位大臣死后可以配享太庙。清朝开国以来,配享太庙的异姓大臣只有十二人,雍正想用一纸遗嘱来保护二位宠臣的政治生命。不过,乾隆很轻易地发现了他俩的致命弱点,就是两个人势同水火的矛盾。两人的斗争从军机处蔓延到乾隆的书房,逐渐蔓延到整个朝堂,甚至是京城富户的葬礼。最后一直斗到了京都以外的贵州和四川。

在雍正尸骨未寒之际,张廷玉党便与鄂尔泰党开战。张党借贵州苗民起义对鄂尔泰的改土归流政策发难,张党骨干成员张照自请命平苗。在鄂尔泰的地盘上,大大咧咧的张照踩进了贵州山区战争的泥潭。战事毫无进展之时,张照竟然假传圣旨放弃新辟苗疆。此举激怒了乾隆,他将张照打入大狱,起用鄂党的骨干张广泗平苗。鄂党乘机反扑,想要置张照于死地。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乾隆赦免了欺君罔上的张照,令他到武英殿修书。

乾隆六年(1741年),京城一位石匠的葬礼,成为两党相争的导火线。京城富裕的石匠俞君弼死后,家门凋落,俞君弼尸骨未寒,巨大的家产成为俞家女婿许秉义与过继孙子俞长庚争夺的对象。两人竞相结交权贵,并把俞君弼的葬礼作为竞争的手段。女婿许秉义通过内阁学士许王猷,邀请朝中九卿前往吊唁,凡前来吊唁的官员都收到一个红包,前往吊唁的官员以张党居多,甚至张廷玉也差人送去了帖子。

民间的葬礼,竟然成为朝廷的重案。鄂尔泰的门生、左副都御史仲永檀弹劾张廷玉及其党羽鄂善收到万金红包。乾隆亲自审理此案,他向鄂善保证,可以从轻发落,鄂善才承认收受贿银一千两。鄂善因此被乾隆开恩免予杀头,所谓“从轻发落”是赐自尽。虽然鄂善并非张党成员,却仅仅因为参加了一场石匠的葬礼,而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鄂党再接再厉,将弹劾案延伸到了皇帝的书房里头。仲永檀又将矛头对准张照,说张照泄露了乾隆皇帝关于留中事件的密折,以至外界炒得沸沸扬扬。仲永檀奏折说,泄密案的幕后就是张党的首领张廷玉。

经过几轮弹劾,张照已经深谙互参之道,他派人探知:仲永檀曾经将留中密奏的疏稿内容泄露给鄂尔泰之子鄂容安,于是上疏揭发。此举击中了鄂党的要害,张廷玉协同其他大臣及三位亲王审理此案,查实仲永檀、鄂容安二人往来亲密,而且确实有过严重泄密之事。就在张党希望将鄂党一网打尽时,乾隆却从宽发落,只将仲永檀下狱,仅令鄂容安退出南书房。乾隆只是严斥了鄂尔泰:“朕从前能用汝,今日能宽汝,将来独不能重治汝之罪乎?”

乾隆十年(1745年),鄂尔泰在忧惧中病死。最后一次呼吸时,他会感觉到彻底的解脱。他的牌位被送进了紫禁城旁边的太庙中,他逃进了死亡,也逃脱了日益成熟的乾隆的倾轧。

兔死狐悲。张廷玉知道,皇帝清除张党的时刻到了。大清帝国的太庙中还没有汉臣,日益衰老的张廷玉,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够成功地走入这座太庙,与大清国那些赫赫有名的武将文臣们一起,享受国祀。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句张廷玉奉行的金科玉律,使他成功地留在雍正朝第一汉臣的位置上。如今,张廷玉也忍不住喋喋不休起来。他上疏皇帝,请求辞去兼管吏部事务的职务,随后他多次哭哭啼啼地向皇帝乞求,希望告老还乡。如此的絮烦啰唆,让乾隆深感不悦,鄂党更向乾隆进言,称张廷玉没有资格告老。

张廷玉忍不住更加啰唆了,这位老臣面觐乾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委屈。乾隆答应他可以配享太庙,老人家哭昏了头,竟然要求皇帝写下字据作为见证。乾隆心中不悦,但还是表示不会更改雍正遗诏,让张廷玉放心。大悲大喜之下,变得神志不清的张廷玉,次日让儿子张若澄上朝,代谢皇恩。乾隆恼怒万分:张廷玉请求配享太庙时能亲自来面奏,谢恩时却摆出架子,视皇恩为“份所应得”吗?当即拟旨斥责张廷玉。张廷玉的门生汪由敦火速派人送信给张廷玉,第三日一大早,张廷玉还没有接到圣旨就进朝谢恩。乾隆见张廷玉消息如此灵通,更是怒火难耐,立即削去张廷玉伯爵之位。

在头脑恍惚的残年中,张廷玉总会想起,雍正十一年(1733年)他回乡祭祖时,雍正赐给他一柄玉如意,希望他将来事事如意。可如今,他何时能够衣锦还乡,把尸骨留在安徽桐城,让灵魂回到紫禁城边的太庙呢?

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的爱子永琏早亡。张廷玉是永琏的老师学生死去,张廷玉更怕成为乾隆眼中的累赘。初祭刚过,张廷玉再次向皇帝奏请告老还乡。乾隆此时悲伤至极,不留颜面地训斥张廷玉毫无人臣、师徒情谊,他将历来配享太庙的名册给张廷玉看,让他自己考虑能否与前朝功臣们相并列、配享太庙。乾隆再次涂改了雍正遗诏,撕碎了曾对张廷玉的承诺,罢除了张廷玉死后配享太庙的待遇。随后,因为张党朱荃狱案的牵连,乾隆下令尽缴张廷玉历年皇帝所赐之物,查抄了张廷玉在北京的住宅。盛怒之下的乾隆,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羞辱到底,才将他放归故乡。

乾隆二十年(1755年),乾隆南巡,八十三岁的张廷玉因接驾来迟,再度受到乾隆的责骂。此时,他已经听不太清责骂的词句了,他只是费力地听到别人说起,这年朝中发生了胡中藻的文字狱案。那位鄂尔泰门生,因为诗文中多有悖谬之词被斩决。自从鄂尔泰的两个儿子在西北战争中阵亡,鄂尔泰一党已经人才凋零,此案牵连到的鄂尔泰之侄鄂昌,已被乾隆命令自尽,自此鄂尔泰的残存势力从此销声匿迹,鄂党成为历史。

在接驾回家的路上,张廷玉彻底恍惚了。他回忆起那位敢作敢为的鄂尔泰,想起他以济世为胸怀的同朝搭档;他回首自己效忠朝廷的五十年岁月,鞠躬尽瘁,一生谨慎,却终究晚节不保。鄂尔泰已成为朝廷永远的功臣,而张廷玉则成为一个备受冷落的乡间耆老。不久以后,张廷玉带着彻底的绝望病故。乾隆一直等待着张廷玉的死亡,听到消息后,立刻做出眷念老臣的姿态,宽恕了张廷玉的罪过,厚葬了雍正王朝的最后一位重臣,仍令他配享太庙。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荒唐王爷”弘昼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即将走完这一生。就在他弥留之际,乾隆到府中看望他。和亲王弘昼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磕头,一边用两手围在头上,比画出一顶帽子的形状。

经过了轰轰烈烈的乾隆新政之后,弘昼发现,乾隆仅仅修正了雍正王朝主要政策的根梢。雍正刚刚去世,谢济世等人就大声疾呼取消密折制,他们历数密报的弊端:“小人多以此说害君子,被告者无由申诉;上下相忌,君臣相疑。”乾隆表面上心悦诚服地赞许了他们的建议,却仍旧将密折当作法宝相袭相沿。他一度罢免了军机处,不久却再次建立军机处,并将永远地罢黜相权。乾隆一度怀疑过雍正创行的主要制度,经过几番推敲,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推行改土归流、奏折和军机处、摊丁入亩、火耗提解与养廉银等制度。

整整六十年的时间里,乾隆不断地修改雍正的肖像。他希望在历史中,给父亲画出一幅满意的素描画。他刚刚继位,就想起了江南那个宣讲《大义觉迷录》的书生曾静。他再次“涂改”了雍正的遗嘱,将曾静和张熙凌迟处死。雍正曾经以为,将所有的诽谤公之于天下,就能澄清事实,谣言自灭,可惜他的子民只记住了流言蜚语;乾隆曾经相信,只要将《大义觉迷录》销毁,就能让父皇的英灵从此安息,然而大多数人怀疑毁书的唯一理由是其中透露了太多的真相。《大义觉迷录》中雍正的反面形象,经过雍正时代的高温,再经过了乾隆时代的冷却,终于成为雍正的定型形象,牢牢地镌刻在历史的深处。

在弘昼的病榻前,旁边人都看得明白,这位和亲王希望乾隆把这顶亲王的“帽子”永远赏给他的子孙,乾隆却摘下自己的帽子交给弘昼,问:“你是想要我的帽子啊?”此刻,这对前朝的政治孪生兄弟都无比清楚,这句话给他们暗斗了的一生画上了句号。旁边的人却不懂,哥哥是想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沾一下这顶皇冠的边,还是暗讽弟弟装了一辈子傻、临死也不忘这顶帽子?

清宫廷画家绘《雍正帝半身西服像》屏,故宫博物院藏
雍正对基督教采取严厉的态度,但并不掩饰对西方世界的好奇和兴趣。他视西方科技为“奇技淫巧”,为个人享乐,而非推行社会。

弘昼被葬在密云县城西北二十余里凤山之侧,灵山之前。汉白玉制石门上,弟弟的墓志铭算是回答了哥哥最后的举动:“何须争名利,即此是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