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北平的国际列车上
1936年,一个秋雨漾漾的日子里,我把妻子陈芝秀和女儿沙娜留在巴黎,只身搭上了从巴黎开往北平的国际列车。
我是抱着“艺术高于一切”“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到巴黎的,在巴黎期间,曾经碰到过国民党人,也碰到过共产党人,我都拒绝入党。这一次从巴黎回国,途经德国、波兰、俄罗斯,历时十五六天。旅途的见闻和亲身的经历,使我那种“艺术高于一切”“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受到强烈的震动。
在车厢里,我认识了一个日本人,一个法国人,还有一个苏联人。因为他们都讲法语,也是准备去中国的,大家很谈得来,约定一路同行,沿途一起下车访问。这几个外国人过去都曾到过中国,谈起北平来,都非常熟悉。
列车经过德国柏林的时候,我们一起下车访问。我去看望一位在法国相识的德国老太太。她本人是钢琴家,有个女儿是学画画的,那时正想把女儿嫁给一位在法国留学的中国画家。老太太早就写信叫我到德国柏林去看望她。这一次见了面,她非常高兴。她带我参观了柏林的街道,还带我参观了柏林博物馆。在博物馆里,我第一次看到新疆吐鲁番的壁画,我的心又为之一震。我国的稀世之珍不仅被法国的盗徒窃去了,而且也被德国的盗徒掠夺了。
在巴黎看到敦煌的绢画,在柏林又看到吐鲁番的壁画,我从心底里感到,祖国艺术无疑在世界艺术史中拥有崇高的地位。我决心回国后一定要很好地吸取祖国古典艺术的精华,并且发扬光大,使它放射出更加绚丽夺目的光辉!
列车路过波兰华沙的时候,我们几个同伴在友人虞和瑞家过了一夜。华沙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城市,许多建筑物都是古代遗留下来的。在这里,时间好像是停滞的。离开虞和瑞家以后,列车经过莫斯科,我们没有在那里久待,只匆匆地去瞻仰了红场和列宁墓。
列车驶进满洲里,我心情非常激动,想高声喊:“祖国啊,你的儿子回来了!”列车在满洲里停车时,和我同行的日本人、法国人、俄罗斯人都下车进站游览去了,我却被困在车厢里。几个日本宪兵和汉奸围着我,要检查我的行装。当他们发现我带有一幅法国地图和一本世界地图时,立即查问我说:“你带地图干什么用?”“旅行用。”我回答说。我的回答,没有使他们满意。相反,他们倒起了疑心,把我随身带的书都翻了一遍,检查得十分仔细。过去,我一直以为,艺术就是艺术,艺术与政治两者是不搭界的,可是,一踏上沦陷了的满洲里,日本军国主义的政治,就来干预艺术了。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外国人可以到处横行,可是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回到祖国的中国人,却被困在车上不让我下车去。一股民族尊严受到侵犯的怒火,在我心中燃烧起来。同时,“为艺术而艺术”这一长期以来耸立在心中的金字塔,从此开始坍塌了!
后来,我再也不去理睬那些同行的外国人。到达哈尔滨时,我独个儿上街吃饭,看到人们在秋天就戴着大口罩扫地,感到很疑惑。到底为什么呢?人们只顾自己干活,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沉默着,沉默着,好像整个世界都死去了似的寂静。我转进一家饭馆,看到这里用餐的筷子是日本式的。人们也都低着头在吃饭,昔日的繁华看不到了,大家都像机器人似的。我问同桌一个工人装束的人,出现这种情景究竟是为什么?他轻声细语地告诉我,现在到处都是日本人,还有不少汉奸为虎作伥,谁还敢多说话呢?就连扫地的工人都戴上了大口罩,以免因为多说话而招来是非啊!
这时,我才意识到当亡国奴的耻辱。我们的国家哪像国家啊!我心里忽然着急起来,想尽快地回到祖国的北平去,回到我的同行中间去,回到苦难深重的母亲怀抱中去!
注释
[1]Bardinet,有说在巴黎第14区,官方译法为“博迪南”。常书鸿居住在博迪南路16号。
[2]成立于1933年。
[3]见《中国新艺术运动过去的错误与今后的展望》,《艺风》杂志1934年第2卷第8期。
[4]本书“附”中文章,考虑到读者阅读习惯,在不影响原意的前提下,将人名、地名及一些语言表达改为适合现代读者阅读的表述。
[5]指法国巴黎的法国国家影像美术馆,是1861年拿破仑三世在皇家花园西北角加盖的,与花园另一角的橘园美术馆相对。
[6]立体派,西方现代艺术史的一个运动和流派。
[7]法语,风景如画的意思。
[8]大柳条指的是一种服装面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