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画展
两头毛驴上分装着我们一家的简单行李。我骑了一头,沙娜搂着嘉陵骑了另一头。时序又是初冬了,这是1945年的冬天。千佛洞前的白杨树全都赤裸着兀立在风沙中,落叶连同沙山上的泡泡刺,在已结冰凌的大泉宕河上飞旋飘舞。敦煌这时分外清冷和孤独,在朦胧的晨雾中显得灰暗而沉闷。先后来所工作的人大都走了,虽然中央研究院接管了我们研究所,但具体的工作还没有开始,可以说关系也没有接上。这次我们暂时离开千佛洞,也就是为了去重庆落实各种接管关系,以利今后的工作。
我们就要走了。留下的仅有老工友窦占彪和范华两人。从头天起他们就帮我们料理一切。我反复告诉他们,我们一家是暂时去兰州、重庆办事,隔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可他们根本不相信,认为研究所的人都走光了,所长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也自寻门路去了。一时我也解释不清,临走,我又叮嘱了两句:
“老窦,这洞窟的维护和保管的事就交给你啦,你可要千万上点心!”这个心灵手巧的庄稼汉老窦,眼圈红了红,点点头。我又招呼老范:“所里其他的公务杂事,收收发发,都交给你啦,将来可要向我报账!”老范“嗯唷”答应了声,声音也喑哑了。
正在这时,上寺的老喇嘛易昌恕,也急匆匆赶来送行。这几年我们相处得很熟识了。他对宗教是虔诚的,特别是老佛爷的事,从不二心。对生活,他也一天天热爱起来,带着徒弟徐喇嘛,自己种棉花、种麦子、种蔬菜、种瓜,自给有余。他为我们送行,口中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们一家就这样暂时离开千佛洞,骑着毛驴到了敦煌县城,辗转乘车,赶到兰州。在兰州,高一涵和省教育厅厅长等人提议我将随身携带的女儿沙娜临摹的壁画作品,以及我在敦煌所作的少数民族的速写和油画写生作品在兰州公开展出,以饱兰州人的眼福,我同意了。这个展览会的名称是“常书鸿父女画展”,展出的作品,大部分是沙娜这几年在敦煌所临摹的各时代壁画的摹本,约三四十幅,我的关于少数民族的油画、速写约二三十幅,展览会地点在兰州双城门。
这次画展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特别对于沙娜的画,各方面的评论都很好,而且还有一个收获或者说是插曲。在展览期间,一天,一位来自美国的加拿大籍的老妇人,中文名字叫叶丽华,当时在新西兰的中国老朋友路易·艾黎设立在山丹的“工合”培黎学校从事染织教学。她热爱中国,在路过兰州时来看这个展览。她看沙娜画的许多敦煌壁画摹本,认为这些精美的画作出自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之手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有很好的培养前途。她看到沙娜亦十分喜爱,主动向我提出她愿意带沙娜去美国学习,并以她自己的劳动所得(她说她是美国一家染织工厂的技工)来提供沙娜去美国的费用和学费、生活费。因那时沙娜才十三四岁,我接到这个邀请时说,孩子现在还太小,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最好过几年以后再说。叶丽华也同意这个意见,说她在培黎学校任教的聘期也是3年,等3年工作结束后再来千佛洞研究这个问题。在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考虑这个问题,总以为那个美国妇人是说了玩的。
但到了1948年夏天,她突然来到千佛洞找我,说她来是为3年前的提议要个回答。我心中很矛盾。沙娜这孩子聪明好学,但自她母亲出走后就没有坚持上完学,有机会到美国去受一些正规教育应该说是好事。经过几天几夜的反复考虑,我最后还是同意叶丽华把沙娜带到美国去学习。但就这样把孩子交给一个外国人,我心里还是很不安的。当一切手续办妥之后,我请了一个相熟的律师写了一个合同,主要是保证叶丽华给常沙娜提供在美国4年的学习、生活费用并做沙娜的监护人等事宜。沙娜去美国后,在波士顿美术博物馆附属美术学校学习美术,同时还勤工俭学。不久她结识了叶丽华的侄女及其朋友,他们都是美国拥护新中国的进步人士,其中有已故的史沫特莱和当时居住在中国的爱泼斯坦等友好人士。通过他们,沙娜参加了中国在美留学生的进步组织。祖国解放后,她积极要求回国。1950年底,她在美国留学生争取早日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的热潮中,没有学完就提前回到祖国。
在兰州的画展结束以后,我们即赴重庆。
这时的重庆已相当混乱,所谓的接(劫)收大员满天飞。从南京、上海传来的小道消息和丑闻不断,街上到处是地摊,拍卖着家具、旧衣物及各种来自美国的剩余物资。重庆的达官贵人们大都往南京、上海去了,政府机构几乎没有人好好上班。我在中央研究院里找人也没有找到。经过两三个月的奔走催促,在5月间找到了中央研究院的傅斯年院长。他刚从延安参观回来。他当时代表中央研究院的朱家骅,作为留守在重庆本院的负责人。我向他汇报情况以后,他对我孤军奋战、坚持在戈壁之中保护敦煌文物表示十分钦佩和赞赏,并要我将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提出来,一定帮助解决。我提出了关于经费、隶属关系和补充人员、购置图书等问题。他说,敦煌艺术研究所今后是隶属中央研究院的一个所,增加人员、购置图书设备马上可以办到。我还要求有一个方便的交通工具,最好是卡车,以便我们将添置的人员设备一起运到敦煌去。最后他帮助拨来了一辆美制十轮大卡车。我们还购置了一台小发电机和照相机、胶卷以及绘图用的纸张、画笔、颜料等。这辆十轮大卡车,满载着我复兴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希望和新招收的人员、材料开向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