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是什么?”
[美国]乔·古德温·帕克
你问我贫穷是什么?听我说,我就站在这里,肮脏不堪,气味难闻,没有“合适的”衬衣穿,腐蛀的牙齿臭不可闻。我会告诉你,听我说,不要带着怜悯听,我不想利用你的怜悯。带着理解听,设身处地地想象我肮脏、破烂、不适宜的境遇,听我说。
贫穷是每天早晨从沾有灰尘和病人污迹的垫子上爬起来,床单兼做尿布已有多年。贫穷就是生活在一种挥之不去的味道中:尿味、酸牛奶味,还有腐烂的食物和烧煳的洋葱的刺鼻味道的混合味。洋葱便宜。就算你闻过这味道,你也不会晓得这味道是怎么来的。那是户外厕所的味道。那是小孩子不敢在夜里走漆黑的长路,尿床所造成的味道。那是牛奶变酸的味道,因为冰箱已经失修良久,而修理需要金钱。我可以把垃圾掩埋,而铁锹何处寻?铁锹要花钱买呀。
贫穷是疲惫不堪。我一直都感到疲惫不堪。我最小的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医院的医生告诉我,我患有因营养不良以及严重的寄生虫病引发的慢性贫血,需要进行整治手术。我礼貌地听着——穷人总是礼貌的,穷人永远在洗耳恭听。他们不说我没钱买补铁剂、更好的食物以及驱虫剂。我一想到手术就害怕,手术费用如此昂贵,以至于我如果真做手术的话,我会哈哈大笑的。术后恢复需要很长时间,三个孩子托付何人?我最后一次工作时,把孩子交给“奶奶”看管,结果回家后发现婴儿浑身都是苍蝇屎,尿布还是原来那块。为孩子换那块已经干了的尿布时,一片片皮肉也被带了下来。另一个孩子在玩玻璃碴。最大的孩子独自一人在湖边玩耍。我一个星期挣二十二美元,而这三个孩子上一个像样的托儿所需要二十美元,于是我辞掉了工作。
贫穷是肮脏。你身穿洁净的衣服从洁净的家里走出,你可以说“每个人都可以干净呀”。让我来说明一下没钱是怎么过日子的。早餐我给孩子吃不带黄油的面包渣,或者不带鸡蛋、黄油的玉米面包,这样就能少用盘子。不管是什么盘子,我只用冷水洗,而且不用肥皂,即使是最便宜的肥皂也要省下来洗尿布。你看看我这双手,这么红肿、干裂。有一次,我省吃俭用了两个月,只想买瓶凡士林涂手,治疗孩子身上因尿布引起的皮疹。等到我终于把钱攒够了,却发现价格又涨了两美分,我和婴儿还要继续忍受下去。我不得不每天都面临这选择:是否还受得了把红肿干裂的手伸进冷水里,接触刺激性很强的肥皂。可你又要问了,为什么不用热水呢?买燃料要花钱,买木炭要花钱。热水是奢侈品,我用不起奢侈品。如果我告诉你我多年轻,你一定会惊讶的,因为我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相得多。我每天弯腰曲背地在水池前洗那么长时间,以至于都记不清自己还做过其他事情。我晚上给上学了的女儿洗那几件衣服,只盼望她的衣服第二天早晨能干。
贫穷是在寒夜里整夜守着的味道,要盯着炉子里的火,假如有一粒火星落到用报纸糊的墙上,熟睡的婴儿就会葬身火海。在夏季,贫穷就是看护婴儿,防止他哭泣时流下的眼泪被小虫子和苍蝇吞食。纱窗都烂了,你知道自己付的房租太少,所以永远也不会有人来修。贫穷意味着虫子在你的食物、鼻子和眼睛里出现,你睡觉时在你的身上爬。贫穷就是期待永远都不要下雨,因为只要一下雨,尿布就不会干,你很快就得用报纸替代尿布。贫穷就是看着你的孩子永远流着鼻涕,纸巾要用钱来买,而所有的破布都另有用途。抗组胺药就更贵了。贫穷是无米炊和无皂洗涤。
贫穷就是哀告求助。你可曾有过哀告求助的经历,心里明白如果得不到帮助,孩子就要受苦?考虑一下向亲戚借钱吧,如果这是你能想象的唯一求助方式。我会告诉你哀告求助是什么滋味。你找到你想要去的办公室的位置。你在那个街区绕了四五圈,想到孩子,你终于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人人都很忙。最后有人走出来,你说你需要帮助,而那个人却绝对不是你想要见的人。在把自己贫困的窘境向坐在对面办公桌后面的人和盘托出后,你发现这根本不是你要找的办公室——也就是说,你必须把这个过程从头到尾再重复一遍,而在下一处再说一遍同样艰难。
你是来求助的,说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人家再次告诉你要等待,人家还告诉了你要等待的原因,可是你被羞愧和越来越强烈的绝望阴影所笼罩,因此实际上什么也没听见。
贫穷是回忆。我还记得上初中时衣衫褴褛,全身异味,遭到“好”孩子的无情打击而逃学。校纪检察官到家里来了,母亲告诉他我怀孕了,尽管我并没有怀孕。她想我可以找份工作帮大人养家糊口。我干干停停,每次时间都不够,所以没能学会一门手艺。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出嫁的时候,那时我是多么年轻。我现在也还年轻。曾有一度,我们拥有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们在另一个小镇也曾拥有一幢带热水及其他设施的房子。后来,我丈夫失业了,开始还有失业救济金,我也能找到那么几份工作。然而不久,我们所有的好东西都被没收了,人也被迫搬回这里来。我当时已经有孕在身。我们刚刚搬进来时,这幢房子看起来还不太糟糕。随后,房子的状况每况愈下,什么设施都没有维修过。我们当时没有钱,丈夫偶尔能找到几份零工,可跟现在一样,工钱都花在吃的上面了。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我们当时带着三个婴儿是怎么熬过那三年的,可事实上我们确实熬过来了。我要告诉你点儿事,我最小的孩子出生以后,我亲手毁了这桩婚姻。这桩婚姻也曾是一桩美满的婚姻,可是,你还能继续在这种肮脏的环境中生儿育女吗?你是否想过任何节育措施都要花费很多钱?丈夫离去那天,我心里明白,但我们没有说再见。我只盼望他能摆脱这种困境,但是如果有我们的拖累,他永远不会有希望。
我就是这时求助的。等我得到了救济,你知道是多少钱吗?当时、现在都一样,我们一家四口每月七十八美元,那就是我曾经得到的全部。现在你明白我们没有肥皂、没有热水、没有阿司匹林、没有驱虫药、没有护手霜、没有洗发香波的原因了吧?这些东西永远永远不会有了,一样也不会有了。这样,你就很清楚了,每月我用二十美元付房租,剩下的钱全部用来买全家四口的口粮,买面包渣和玉米面包,以及米、牛奶和豆子。我尽可能地把用电量减少到最小,因为假如超出一点点,饭就得少吃了。
贫穷就是前途黑暗。你的孩子不会与我的孩子嬉戏,我儿子只能与偷儿为伴。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我的孩子在铁窗栏杆后面,而不是贫穷栏杆后面的样子。或者,他们会转向酒精和毒品寻求解脱,但最终会发现反受其累。而我的女儿会怎么样?她充其量也就像我这样苟活着。
可是,你却可能对我说,孩子可以上学嘛。没错儿,可以上学。可我的孩子没有课外书,没有杂志,没有铅笔和蜡笔,没有纸,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健康的身体。他们身上有虫子,他们有传染病,他们整个夏天眼睛都是红红的,他们在地板上睡不好,跟我挤在唯一的一张床上也睡不好。他们没饿着,我那七十八美元可以保证他们饿不死,但他们确实营养不良。哦,是的,我确实还记得在校时所学的有关健康的知识,但这派不上多大用场。有些地方有额外商品计划,可是这里没有,国家声称该计划耗资巨大。学校有午餐计划,可是,等我的孩子上学时,他们的健康早就毁了。
可是你对我说,有卫生诊所啊。没错儿,可卫生诊所都在城里,我的住处在这里,距离城里有八英里的路程。虽然来回要十六英里,我可以步行那么远,可我那年幼的孩子能吗?我的邻居去城里时可以把我们捎上,可是他却希望这样或者那样的回报。我打赌你是了解我的邻居的,他就是那种身材高大,把时间花在加油站、理发店,并且在街角店里抱怨政府在私生子的不道德的母亲身上花钱太多的人。
贫穷是一种酸性物质,能一点点地腐蚀人的自尊,使其荡然无存。贫穷是一把凿子,它能削切尊严,使其消失殆尽。你们中间有人说,如果你们处在我的境遇里,你们会做点事。也许你们能做义工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可你们能年复一年地坚持下去吗?
穷人也有梦想,梦想着有一天有钱,有钱买合适的食物,买驱虫剂,买补铁剂,买牙刷,买护手霜,买一把锤子、一点儿钉子和一小片儿窗纱,买一把铁锹,买一点儿油漆,买几块床单,买针线,还有去城里的车费。还有,哦,有钱买热水,有钱买肥皂。梦想求助不会吞噬最后的那点儿自尊。你所去的办公室与政府的其他办事处一样好,那里有足够的工作人员,能够快速为你提供帮助,工作人员不会因失败和绝望而离职。当你不得不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的时候,只讲给一个人听,而那个人可以为你提供其他帮助,这样你就不用一次又一次地证实自己的贫穷了。
我是以出离愤怒的态度告诉你这些的。记住,你和我生活在同一时空,你的周围到处都有我的同类。义愤填膺地看待我们吧,义愤对你帮助我会有好处,义愤会促使你讲述我的故事。穷人总是默默无言,而你还能缄默依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