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3年的夜行人

2053年的夜行人

[美国]雷·布拉德伯里

十一月的一个晚上八点,出得门来,进入笼罩在白雾茫茫中的寂静的城市,双脚踩在粗糙的混凝土人行道上,跨过长满草的地砖缝隙,双手插在口袋里,穿过一片寂静,向前进,这是伦纳德·米德先生最喜欢做的事。此时是公元2053年,他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相当于独自一人。他已经做出了最终决定,选择了一条路,他会大踏步地向前进,呼出的冰冷的哈气像雪茄的烟雾。

这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晚上。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冰霜。冰霜割在鼻子上,胸中却暗藏火焰,就好像胸中有一棵圣诞树,树枝上挂满了看不见的白雪,但你却可以感受到外面忽明忽暗的寒光。他聆听着自己柔软的鞋底踩在秋天的落叶上发出的轻轻的脚步声,感到心满意足。口哨声从他的齿间传出,声音宁静而清冽。他边走边偶尔捡起一片落叶,在不易遇到的灯光下观察它的骨架图案,嗅着它散发出的腐烂气味。

这条长街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身影在移动,仿佛乡野上空翱翔的一只雄鹰。如果他闭上眼睛,停下脚步,纹丝不动,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自己站在平坦、寒冷、无风的亚利桑那沙漠中心,方圆一千英里之内没有任何房舍,陪伴他的只有干涸的河床和街道。在这十年里,他走过了数千英里,不论是白昼还是黑夜,却从未遇到任何一个行人,一个也没有。

他转身走进了一条小街,沿着蜿蜒的小路朝他家走去。在距他家只有一个街区的时候,突然一辆汽车一个急转弯出现在他面前,他身上闪过一道强烈的白色光锥。他如醉如痴地站着,就像一只夜蛾,被光照得目瞪口呆,然后向它走去。过了一小会儿,他缓过神来,朝那辆车走去。

一个金属似的声音向他喊话:“站在那里!原地别动!不许动!”他停了脚步。“举起手来!”“可是……”他说。“举起手来!否则,我们就开枪啦!”当然,这是警车,尽管见到警车是一件非常罕见且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在这座拥有300万人口的城市,只剩下了一辆警车,难道这不对吗?从一年前,也就是2052大选年开始,警方就已经把警车从原来的三辆削减到了一辆。犯罪率持续降低,已经不需要警察了,留下这辆孤零零的警车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闲来荡去。

“你叫什么名字?”警车上传出金属似的低声问讯。强光刺眼,他看不到警车上的人。“伦纳德·米德。”他回答道。“大声回答!”“伦纳德·米德!”“经商还是职业?”“我想你可以称我为作家。”“无业。”警车说道,好像在自言自语。光线像针一样刺透他的胸,把他固定在那里,看起来仿佛博物馆中的一件标本。

“你可以这么说吧。”米德先生说。他已经多年没写过东西了,现在也不卖杂志和书籍。“无业。”留声机似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时夹杂着嘶嘶声。“你出来干什么?”“走走。”伦纳德·米德回答说。“走走!”“对,只是走走。”他简单地回答,但表情有些冷漠。“走走,只是走走,走走?”“是的,警官。”“往哪里走?为什么要走?”“出来走走看看,透透气。”

“你的地址!”“圣詹姆斯南街11号。”“你家里有空气,也有空调,是吧,米德先生?”“有。”“你家里也装了观景屏?”“没有。”“没有?”然后,从寂静中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应该是警方在记录控诉理由。“你结婚了吗,米德先生?”“没有。”

“未婚。”强光束后传来警察的声音。此时此刻,明月高挂,繁星点点,煞是可爱。一幢幢房屋灰蒙蒙的,静静矗立。“没人要我。”伦纳德·米德微笑着说。“问你再说话!”伦纳德·米德在寒夜中等待着。“只是走走,米德先生?”“是的。”“可是,你还没有解释走的目的。”

“我已经解释过了,出来看看透透气,只是走走嘛。”“你经常这样做吗?”“每天晚上都会出来走走,好多年了。” 警车停靠在街道中央,车上的收音机里发出轻轻的嗡嗡声。“好的,米德先生。”警车中的声音说道。“完了?”他彬彬有礼地问道。“完了。”那个声音回答道。“进来。”此时传来一声叹息和砰的一声,警车的后排车门弹开了。“上车。”

“等一下,我什么也没干呀!”“上车。”“我抗议!”“米德先生,请你上车。”突然间,他的走路姿势变得像一个醉汉。当他经过汽车前车窗时,他向里面看了一眼。正如他所料,前排座位上并没有人,车里一个人也没有。“上车。”

他将手放在车门上,凝视着后座。后排座椅其实是一个小囚室,一个带有栏杆的黑色小囚室。囚室里散发着铆接钢的味道,还有浓浓的防腐剂的味道。它闻起来过于干净、过于生硬,带着浓重的金属味。那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软的。

“如果你有妻子,她还能帮你提供不在场证明,”那个铁一样的声音说道,“但是……”“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去‘精神病患者回归社会趋向研究中心’。”他上了车。车门轻轻地关上了。警车前面闪烁着微弱的灯,穿过黑夜中的林荫大道。

片刻过后,他们经过一条街上的一幢房屋旁,城内所有的房屋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这幢特别的房屋灯火通明。每个正方形的窗口都发出明亮、黄色的光,在清冷的夜色中很是温暖。“那栋房子是我家。”伦纳德·米德说。但没有人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