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华民族为土著耶?为外来耶?在我国学界上,从未发生此问题,问题之提出,自欧人也。欧人主张华族外来者,亦言人人殊,或言自中亚细亚,或言自米梭必达美亚,或言自于阗,或言自外蒙古,或言自马来半岛,或言自印度,或言自埃及,或言自美洲大陆。吾以为在现有的资料之下,此问题只能作为悬案。中国古籍所记述,既毫不能得外来之痕迹,若摭拾文化一二相同之点,攀引渊源,则人类本能,不甚相远,部分的暗合,何足为奇?吾非欲以故见自封,吾于华族外来说,亦曾以热烈的好奇心迎之,惜诸家所举证,未足以起吾信耳。
欲知中国何时始有人类,当先问其地气候何时始适于住居。据近年地质学者发掘之结果,则长城以北,冰期时已有人迹,即河南中原之地,亦新发现石器时代之遗骨及陶器等多具,则此地之有住民,最少亦经五万年。若不能举出反证以证实此骨非吾族远祖所遗,则不能不承认吾族之宅斯土已在五万年以上,故所传“九头 ”、“十纪”等神话,虽不敢认为史实,然固足为我族渊源悠远之一种暗示。然则即云外来,亦决非黄帝尧舜以后之事。外来说之较有力者,则因有数种为此地稀乏之物,我先民习用而乐道之,例如玉为古代通宝,而除于阗外,此土竟无产玉之区,麟凤龙号称三灵,而其物皆中亚细亚以西所有。然此等事实,认为古代我族对西方交通频繁之证,差足言之成理,径指彼为我之所自出,恐终涉武断也。
复次,中华民族由同一祖宗血胤衍生耶?抑自始即为多元的结合?据旧史,则唐虞夏商周秦汉,皆同祖黄帝,而后世所传姓谱,大抵非太岳胤孙,即高阳苗裔,似吾族纯以血缘相属而成立。然即以史记所纪而论,既已世次矛盾,罅漏百出。后乎此者,弥复难信。且如商周之诗,诵其祖德,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曰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 ”使二代果为帝喾之胤,诗人何至数典而忘,乃反侈陈种种神秘,以启后世“圣人无父,感天而生”之怪论?故知古帝王之所自出,实无从考其渊源。揆度情理,恐各由小部落崛起,彼此并无何等系属。盖黄河流域一片大地,处处皆适于耕牧,遂古人稀,尽可各专一壑,耦俱无猜,故夏商周各有其兴起之根据地。商周在虞夏时固已存在,但不必为虞夏所分封,此等小部落,无虑千百,而皆累千百年世其业,若近代之“土司”。诸部落以联邦式的结合,在“群后”中戴一“元后 ”,遂以形成中华民族之骨干。
吾族自名曰“诸夏”以示别于夷狄,诸夏之名立,即民族意识自觉之表征。“夏”而冠以“诸 ”,抑亦多元结合之一种暗示也。此民族意识 何时始确立耶?以其标用“夏”名,可推定为起于大禹时代。何故禹时能起此种意识?以吾所度,盖有三因 :第一,文化渐开,各部落交通渐繁,公用之言语习惯已成立。第二,遭洪水之变,各部落咸迁居高地,日益密接,又以捍大难之故,有分劳协力之必要,而禹躬亲其劳以集大勋,遂成为民族结合之枢核。第三,与苗族及其他蛮夷相接触,对彼而自觉为我。自兹以往,“诸夏一体”的观念,渐深入于人人之意识中 (三代同祖,黄帝等神话皆从此观念演出 )遂成为数千年来不可分裂不可磨灭之一大民族。
复次,中华民族,既由同一枢核衍出,此枢核最初之发源地,果在何处耶?依普通说,古帝王都邑所在地如下 :
包牺 都陈 (河南陈州 )
神农 都陈 迁曲阜 (山东今县 )
黄帝 都涿鹿 (直隶今县 )
颛顼 都帝丘 (直隶濮阳县 )
帝喾 都亳 (河南偃师 )
帝尧 都平阳 (山西临汾 )
帝舜 都蒲坂 (山西永济 )
大禹 都安邑 (山西今县 )
成汤 都亳
文王武王 都丰镐 (陕西长安 )
吾辈姑据此种传说为研究基础,自然发生下列三个问题 :(一)何故古帝王皆各异其都,似中国文化并非一元的发展?(二)神话时代的包牺神农,既奠居黄河下游沃壤,何故有史时代的尧舜禹三帝,反居山西寒瘠之地?是否吾族发祥,果在高原,前此神话,并不足信?(三)黄帝帝尧等,是否起自西北之异系民族 (同系中之小异 ),而我族文化,实自彼等传来,黄河下游,并非最初之枢核?右第 (一)(三)两问题,当于第四节附带说明。今专论第 (二)问题。吾确信高等文化之发育,必须在较温腴而交通便利之地,黄河下游为我文化最初枢核,殆无可疑。尧舜禹之移居高原,其唯一理由,恐是洪水泛滥之结果,孟子称舜为“东夷之人 ”,其所留史迹之地如历山,如负夏,学者多考定在今山东。夏代诸侯国之见于史者,如有穷、有仍、斟灌、斟寻等,其地亦在河南山东间。吾侪因此种暗示,可推想虞夏之交,我族一切活动,实以此域为中心。中间遭值水祸,去湿就燥,不过一时现象,水土既平之后,旋复其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