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在教员监督指导之下奖励学生自治会”这件事,还要格外郑重说明。

我刚才说中学以下应该如此,这原是一个原则,因为中学以下学生未到成熟时期,一面要奖励他们自动的自治,一面非有前辈带着他们上正轨道不可。高等专门以上学生,差不多要成熟了,本来纯粹的让他们自由活动最好,但因为中国人团体生活的底子太没有了,从前的中学又办得不好,学生没有经过相当之训练,让他们纯粹自由活动,恐怕不见得便有好成绩,结果甚至因噎废食。所以高等专门以上的团体生活实地练习,应否仍参加教员的监督指导,我认为在目前还是一个问题。

现在各学校中陆续摹仿欧美学生团体生活的确已不少,就大端论, 总算好现象,但亦往往发生毛病,其原因皆由旧家庭和旧社会积习太深,把种种劣根性传到学校,学校中非用防传染病手段随时随事堵截矫正不可,我请随便举几个例。

我曾听见某小学校某级有一回选举班长,那班里头十五六岁以上的很不少,结果他们举出个九岁小孩子来,闹得那小孩子不知所措在那里哭,又听见某大学有一回选举足球队长,开票的结果,当选的乃是一位跛脚学生。这等事看着像是年轻人一时淘气,没有多大罪过,其实是中旧社会的毒中得太厉害了,他们把极郑重的事当作玩意儿,还加上一种尖酸刻薄的心理表现,和民国二年选举总统时有人投小阿凤的票正是一样。这种把正经事不当一回事的劣根性,正是我们不会做现代团体生活的最大病原。这种腐败空气侵入学校里来,往下简直无办法。

近几年来,各学校差不多都有学会了,据我所闻,大率每个会初成立时,全校都还热心,渐渐下去,会务总是由几位爱出锋头的人把持,甚至或者借团体名义营些私利,好学生一个一个的都灰心站开了。这种现象,各校差不多如出一辙,乃至各校各地联合会也是这样。这种我以为不独是各种学生会前途可悲观的现象,简直是全国民团体生活前途可悲观的现象。我不责备那些把持的人,我要责备那些站开的人,坏人想把持公事,本来是人类普通性,所恃者有好人和他们奋斗,令他们把持不来,好人都厌事不问,消极的归洁其身,便是给坏人得志的机会,现在中国政治败坏的大根原就在此。这种名士心理侵入青年脑中,国家前途,便真不可救药了。

在合议场中多数专横或少数捣乱,也是近来青年团体最普通的现象, 例如每开会时动辄有少数人预料自己主张不能通过,则故意扰乱秩序,令会议无结果而散,这于团体竞争原则太不对了。凡有两种意见对立时,一定有一个多数一个少数,若到了少数时便行破坏,你会破坏,人家也会破坏,结果非闹到所有议案都不成立不止。那么,便等于根本反对合议,根本不承认团体生活。

多数专横举动,其卑劣亦与少数捣乱正同,例如前两年闹罢课闹得最凶时,几于无论那个学校,都不叫反对派有发言之余地,有反对的便视同叛逆,此外类似的先例还有许多,这也是中国人很坏的习性。须知天下事是非得失原是相对的。就算我所主张有八九分合理,也难保反对派主张没有一二分合理,最少也要让他把理由充分说明,我跟着逐条辨驳,才能令他和中立者都心服。至于因意见不合,丑词诬蔑对手的道德,尤为不该。须知凡尊重自己人格的人,同时也要尊重别人人格,不堂堂正正辩论是非,而旁敲侧击中伤对手,最是卑劣。如此则正当的舆论永远不会成立,逼着少数派人软薄的便消极不管,强悍的便横决破坏,便永远不会上团体生活的轨道。

要而言之,两三年来,德谟克拉西的信仰渐渐注入青年脑中,确是我们教育界唯一好现象。无奈只有空空洞洞的信仰,全未理会到他真精神何在,对于实行所必要的条件越发不注意,而过去遗传和现在环境所造出之恶习惯,势力又异常猖獗,所以刻意想做德谟克拉西生活,结果或至适得其反,久而久之,不惟授旁人口实,连最热心信仰的青年自己也疑惑懈怠起来。据我看来,这种反动已见端了,再往下去,恐怕连这点萌芽都摧残净尽。这不但学界的大不幸,真是中国前途大不幸了。

然而种种毛病,不能专责备学生,我刚说过,习惯是由过去遗传和现在环境造成,全国青年本来长育于这种恶习惯之下,而当教育之任者又始终未尝向这方面设法改良,试问新习惯从何成立,何况先辈的人—如现充议员及其他团体员者正在日日造出恶榜样给他们看,以富于模仿性的青年,安得不耳濡目染与之俱化呢。讲到此处,那担子却全加在教育家的肩膀上了。

依我所见,现时提倡学生自动的自治,作为将来政治生活乃至一切团体生活的实地练习,这是时代最急迫的要求,毫无疑义的。但在教育界立身的人,不能说空空提倡便算塞责,务要身入其中,随时随事作最公平最恳切的指导,不惟中学以下应该如此,恐怕高等专门以上也应该如此。换句话说,学校除却书本教育之外,最少要分出一小半时候做实生活教育,最要紧的关键是教职员和学生打成一片,做共同的实生活,一面以身作则,一面对于不正当的习惯加以矫正,庶几乎把学生教成会做个人 —会做个现代人了。至于教职员怎样才能指导学生,又是问题中之问题。倘若教职员自身先自不了解德谟克拉西精神,先自有许多反德谟克拉西的恶习惯,那就不如不指导也还好些。既已不能没有人指导,而又不能得人指导,那么,前途真不可问唉,只好看教职员自身的觉悟和努力何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