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凡一民族之组成分子愈复杂者,则其民族发展之可能性愈大,例如西南部之苗及猓猓等,虽至今日,血统盖犹极纯粹,然进步遂一无可见。现代欧洲诸名国之民族,殆无不经若干异分子之结合醇化,大抵每经一度之化合,则文化内容,必增丰一度。我族亦循此公例,四五千年,日日在化合扩大之途中,故精力所耗虽甚多,然根柢亦因之加厚。凡民族当化合进行期内,如动物之蜕其形,其危险及苦痛之程度皆甚剧。欧洲中世一千年之黑暗时代,皆旋转于此种状况之下,直至所谓现代民族者,化合完成,然后得有余裕以从事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诸大业。而近世之新曙光乃出,我族以环境种种关系,能合而不能析,民族员之数量,数十倍于欧洲诸族,则化合期间,固宜视欧洲加长,我国黑暗时代之倍于欧洲,此或亦其原因之一也。
曰“诸夏 ”,曰“夷狄 ”,为我族自命与命他之两主要名词,然此两名词所函之概念,随时变迁。甲时代所谓夷狄者,乙时代已全部或一部编入诸夏之范围,而同时复有新接触之夷狄发现,如是递续编入,递续接触。而今日硕大无朋之中华民族,遂得以成立,今将吾族各时代加入之新分子有痕迹可考见者,略举如左。先考本部固有之诸族,次及外来侵入或归化之诸族焉。
古夷狄主要诸族名称,见于经传者略如下 :
苗 (三苗 )(《书 ·尧典》、《皋陶谟》、《禹贡》、《吕刑》等 )、蛮 (《诗》、《书》屡见 )、群蛮 (《左传》 )、黎 (九黎。《书·尧典》、《国语》 )、荆 (荆楚、荆蛮、蛮荆。最初见者《诗·商颂》“奋伐荆楚”,《小雅》“蛮荆来威 ”,其后春秋时习见 )、舒 (群舒。《诗 ·鲁颂》、《左传》 )、吴 (句吴。《左传》 )、越 (於越。《左传》 )、隅夷 (《书·尧典》、《禹贡》 )、莱夷 (《书·禹贡》 )、淮夷 (《书·禹贡》、《诗·大雅》、《鲁颂》 )、徐戎 (《诗·小雅》 )、和夷 (《书·禹贡》 )、岛夷 (《书·禹贡》 )、濮 (百濮。《书 ·牧誓》、《左传》 )、氐 (《诗·商颂》 )、羌 (《诗 ·商颂》、《书·牧誓》 )、庸、蜀、髳、微、卢、彭 (《书·牧誓》,卢戎亦见《左传》 )、巴 (《左传》 )、貊 (《诗》、《论语》、《孟子》 )、 (《逸周书·王会》 )、西戎 (昆仑析支渠搜。《书·禹贡》 )、戎州已氏之戎 (《左传》 )、北戎 (山戎、无终。《左传》、 )、獯鬻 (昆夷、猃狁。
)、鬼方 (《易》《诗》《诗》、《孟子》 )、允姓之戎 (陆浑之戎、小戎、阴戎、九州戎。《左传》 )、扬皋泉拒伊雒之戎 (《左传》 )、茅戎 (《左传》 )、犬戎 (畎夷。《左传》 )、骊戎 (《左传》 )、赤狄 (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潞氏、甲氏、留吁、铎辰。《左传》 )、白狄 (鲜虞、肥鼓。《左传》 )、林胡 (《战国策》 )、楼烦 (同上 )、义渠 (同上 )、瓯越 (《史记》 )、闽越 (同上 )、南越 (同上)。
右所列举者殊未备,但古代民族之散布于今十八省内者略可睹矣。试以春秋中叶 (公历前六世纪 )为立脚点,观察当时民族分布之形势,大略可分为以下之八组 :
第一诸夏组以河南山东两省为根据地,直隶山西陕西湖北之一部分为属焉。
第二荆吴组群舒属焉,以湖北及江苏安徽之一部分为根据地。
第三东夷组其别为隅夷莱夷岛夷淮夷徐戎等,山东濒海半岛及安徽江苏之淮河流域,皆其势力范围。
第四苗蛮组苗、黎、蛮、卢、濮等皆属焉,湖南、江西、广西、贵州、云南等省,其所出没也。
第五百越组其别为东越、瓯越、闽越、南越等,浙江、福建、广东等省为其势力范围。
第六氐羌组巴、庸、蜀及骊戎、阴戎等皆属焉,四川甘肃及陕西之一部为其势力范围。
第七群狄组即匈奴之前身,其异名有鬼方獯鬻狁昆夷等,其种别有赤狄白狄长狄等,山西直隶之大部分为所蟠踞,且蹂躏及河南山东。
第八群貊组即东胡之前身,其异名有山戎北戎等,辽东及直隶北部为其势力范围。
此八组者,第二、第三、第五组之全部分及第四、第六、第八组之大部分,今已完全消纳于中华民族。然在当时,殆各有其特性以示异于我,惜史料缺乏,无从举证,惟亦尚有一二可考见者。一服饰。《左传》记 :“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
‘不及百年,此其戎乎!’”《论语》记孔子之言,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可以推定西北群狄之俗,殆皆被发,《史记》吴、越《世家》皆有“断发文身”语,可以推定东南濒海之族多断发。《史记·西南夷传》称 :“自滇以北皆魋结,其外、昆明,皆编发。”可以推定西南羌蛮或盘发或编发,是胡对于我中华冠笄民族,得名彼等曰被发民族,断发民族,椎发民族,编发民族。
二言语。各组各有其言语,殆事理所当然。《左传》记戎子驹支云:“我诸戎衣服饮食,不与华同,言语不通。”驹支为陆浑戎,所居在今河南嵩县,然犹未用华语。《左传》又记介葛卢朝鲁待译而通,介国在今胶州,而与曲阜之人不同言语,《孟子》斥楚之许行为“南蛮舌之人”,是武昌襄阳一带土语,中原人便不了解,凡此皆足为各组语言不统一之证。惜其语今皆僵灭 (除苗蛮羌犹存一部分外 ),末由考察,但据楚吴越狄之人名地名,如熊渠、执疵、熊挚红、寿梦、阖庐、夫差、句践、斗谷於菟、皋落、廧咎如,……等等,似各组中多复音语系,与诸夏之纯用单音语者不同也。
三宗教。各组各有其宗教,亦意中事,惜今无可博考,据《国语》称九黎“民神杂糅”,《书·甘誓》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 ”,皆足为古代我族与他族争教之一种暗示。《左传》记东夷有“用人于社 ”之恶俗,秦《诅楚文》所质证之大神,有巫咸、亚驼……等怪名。直至战国时,楚人犹以特信巫鬼闻,似当时各族大抵迷信多神,与敬天尊祖之诸夏民族带一神教色彩者,颇有异也。
以上不过杂举吾记忆及感想所及,非惟不完备,且未敢自信为定说,特借此以表示古代彼我殊风之一概念而已。以种种殊异之诸组,何以能渐次抟捖为一?其经过之迹何如?所操之术何如?当以次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