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混诸组以成一大民族,皆诸夏同化力为之也,故当先述能为同化主体之诸夏组。诸夏组者,当神话时代,有多数文化相近之部落,已常为互助的接触。至舜禹时,民族意识确立,始渐为联邦式结合,历夏商两代八九百年,民族的基础益趋巩固。周创封建制度,更施一番锤炼组织。其制度一面承认固有之部落,使在王室名义的支配之下,各行其统治权;一面广封宗亲功臣,与之参错,既箝制其跋扈,亦使各得机会以受吾族文化之薰染。此制度行之极有效。春秋以降,文化遂为各地方的分化发展。晋齐燕皆立国于夷狄势力范围内,以多年奋斗之结果,成为泱泱大部。鲁卫宋郑,以文化最高之国,尽媒介传达之责任。秦楚吴越,皆当时半开化之族,因欲与诸夏强国 —齐鲁等 —对抗之故,不能不求得诸夏小国之同情,于是努力自进以同化于我。故在春秋初期,诸夏所支配地,惟有今河南、山东两全省 (其中仍有异族),及山西、陕西、湖北、直隶之各一小部分。及其末期,除此六省已完全归属外,益以江苏安徽二省,及浙江省之半,江西省之小部分。及战国末年,则除云南、广东、福建三省外,中国本部,皆为诸夏势力范围矣。其次第化合情形,须与下文所述各组之史迹相对照乃能明之。次论东夷组,东夷自昔有九夷之名,种类盖甚复杂,在春秋前后最著者曰莱夷、曰淮夷、曰徐戎。
莱夷,在山东环海半岛登、莱、青一带地,不知其所自来,以情理度之,或自海外漂流而至也。《史记》称齐太公初封营丘,而莱夷来与争国,则当周初时其族似颇强盛,其国以襄六年灭于齐。然《左传》记孔子相礼于夹谷之会,而齐人欲以莱夷劫盟,是其族至春秋末犹在。但齐之名相管仲即莱人,可知此数百年间,借齐国文化之权威,莱夷已次第同化,至战国时遂无复痕迹。
淮夷,淮夷始见《禹贡》,知其与我族接触甚早,周初尝侵暴,鲁公伯禽讨之,《书 ·费誓》所谓“淮夷徐戎并兴”是也。此后渐以臣服,故《诗 ·江汉》 (周宣王时 )美之曰 :“淮夷来求。 ”《宫》 (鲁僖公时 )美之曰:“淮夷来同。”虽然,此族至春秋时犹未尽同化,《春秋》于僖十四年记其病杞。”于昭四年记其随楚伐吴,则依然为诸夏以外独立之一族甚明。
徐戎,东部之民,以徐泗间人为最勇悍,至今犹然。故他族皆曰夷,独此族以戎目之。此族初见于经,即前文所引之《费誓》,似是与淮夷相结作难,盖其地本毗连也。至周穆王时而徐偃王极强,旧史谓臣服者三十六国,夷狄称王,自彼始焉。 (《史记 ·周本纪》,《后汉书·东夷传》 )
宣王时大举伐之,《江汉》、《常武》两诗,皆歌颂其绩,细绎诗文,似是用淮夷以克徐戎也。故曰 :“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又曰 :“如雷如霆,徐方震惊。”又曰 :“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其记述郑重若是,知为当时一大事矣。此后徐戎侵暴不见于史,惟徐国春秋时尚存,昭十三年乃灭于吴。徐戎强于淮莱,而衰亡亦较速者,殆以逼近诸夏,不如边远者之能苟延也。
诸夏在黄河下游植基已千余年,在理宜沿海滨南下,直开发长江流域。然而迟之又久者,殆由淮夷徐戎居中为之梗,所以如此者。或缘淮域一带,湿量过重,夏期酷热,非古代诸夏所克堪,惟土著之民习焉,而其人又悍不易驯,故江河两带之联属久愆其期也。
大抵东夷当西周时颇为诸夏所患苦,春秋时已渐衰熄,然种别尚存。
《论语》记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有夷可居而俗以陋闻,即春秋末诸夷尚未同化之明证也。《后汉书·东夷传》云 :“秦并六国,其淮泗夷皆散居为民户。”故自汉以后,此一带无复夷之名矣。
复次论荆吴组。春秋时楚吴两国,本与诸夏为异族,无待说明。两国是否为亲近之族,其族何自出,苦难确考。近世治西南人种学者,或疑楚与今摆夷有系属。既未能举出铁证,只得阙疑。《诗·殷武》云 :
“奋伐荆楚,入其阻。”知商时此族已与诸夏对抗,其势力不可侮。春秋之楚国,自言其始封祖鬻熊为文王师,吾侪只能以神话观之。管仲责楚人以“昭王南征而不复 ”,语见《左传》,当是当时一事实,可见周初时楚已甚强,然而彼之君长屡宣言“我蛮夷也” (见第一节 ),是其别有一种民族意识之证据。然则彼此后何故能与诸夏化合为一耶?彼因势力发展之结果,蚕食诸夏,所谓“汉阳诸姬,楚实尽之” (《左传》文 )。诸夏文化,本高于彼,彼欲统治其所灭之国,遂不得不自进而与之同化,楚人之“用夏变夷 ”,其最大动机当在是。此后鲜卑女真满洲之对我,皆以征服为归化,其先例实自楚开之。春秋中叶以降,楚与晋“狎主夏盟”,自此遂成为中华民族之一主要成分。
《诗 ·宫》称“荆舒是惩 ”,舒与荆并举,当亦为古代一大族。《左传》有“群舒”之称,其所建国有舒蓼、舒庸、舒鸠,在今安徽庐、凤一带。后皆见灭于楚。此族盖介于荆与淮夷之间,春秋时已同化终了。
吴俗断发文身,其族系与楚较近,抑与越较近,尚难断定。旧史称其开国之祖为泰伯,虽带半神话的性质,吾辈亦无反证以否认之。果尔,则不能不谓诸夏豪杰以有意识的行动谋开发此地。虽然,自泰伯至春秋中叶五百余年,吴地实在诸夏文化圈外为独立的发展,后此之加入诸夏,实受楚之影响,且与楚同遵一途径也。
复次论苗蛮组。苗蛮族种类甚伙,今在滇黔桂诸省者,细别之不下数十族。经学者研究之结果,区为三大系 :曰苗,曰摆夷,曰猓猓 (猓猓与羌同族 )。古代有“三苗”之称,是否即用此分类,无从悬断。此族来自何地,无可考。惟现在尚有安南、暹逻、缅甸三国,代表彼族之三派,而皆在南服,或者彼族竟来自马来群岛,亦未可知。此族中有一别派号为槃瓠种,学者或以为即“盘古”之异文,然则彼辈或即为此地最初之土著,我族神话,有多数与彼混杂,亦未可知。境内诸异族中,惟此组与我族交涉最早,而运命亦最长。据汉儒说,黄帝所讨伐之蚩尤,即苗首长 (郑玄、韦昭等说 ),此属神话性质,且勿深考。但据《书·尧典》、《皋陶谟》、《禹贡》、《吕刑》,皆言苗事至再至三,则在古代为我一勍敌可想。《尧典》称“分背三苗”,又称“窜三苗”,吕刑称“遏绝苗民 ”,大抵当尧舜禹之际,苗族已侵入我族之根据地,故以攘斥之为唯一大业。《淮南子》称“舜南征三苗,道死苍梧”,虽袭神话,亦当日时局一种暗示也。经累代放逐之后,其族愈窜而愈南。《韩非子》云:“三苗之不服者,衡山在南,岷山在北,左洞庭之陂,右彭蠡之水。”其后此根据地所在,略可推见。至春秋时谓之蛮, ——以其种类杂多谓之群蛮,其别种谓之濮 —亦以其种类杂多谓之百濮,以现存诸族比推之,蛮殆即苗,濮则摆夷或猓猓也。春秋时,蛮役属于楚,然亦屡叛(《左传》桓十三年,文十六年),濮似颇为楚患,楚尝作舟师以伐之(《左传》文十六年,昭十九年。杜预谓濮夷在建宁郡,晋之建宁在今云南境,春秋时楚之势力似所未及)。战国时,楚吴起南并蛮越,遂有洞庭苍梧之地 (今湖南广西),秦昭王将伐楚,先略取蛮夷,置黔中郡 (今湖南及贵州之一部),其后汉武帝通西南夷,蜀诸葛亮奠定南中四郡,此组之根据地,始渐为我有。然对于其人,羁縻而已。故二千年间,叛服靡常,至唐时遂有南诏蒙氏之独立,复蜕为段氏之大理。至元代乃复合于中国,经过情节,当于次节别论之。我族对于此组,素持轻蔑排斥的态度,吸收其成分,视他族为较少,故至今遗种尚存。然亦有数种途径,使其大部分渐次同化于我:
其一,寇暴内地,留而不归,后遂散为齐民。例如五胡乱时,诸蛮北迁,陆浑以南,满于山谷。后周平梁益,自尔遂同华人。(《通典》文)
其二,华人投入其族,抚有其众,因率以内附。例如桓玄败后,其子诞亡入蛮中,为太阳蛮首,率八万余落附魏,诞子叔兴,复招慰万余户,请署郡十六,县五十。(《魏书》文)
其三,略卖为奴婢,渐孳殖成编氓。“僰僮”见《史记·货殖传》,“獠奴”见杜诗,足证汉唐以来,此族奴婢,久成一种货品,如黑奴孳殖于美,浸假遂成为美国国民之一部也。其四,历代用兵征服,强迫同化。自汉以来,代有斯举,前清两次“改土归流 ”,尤为风行雷厉,苗蛮之变为汉族,大部分皆循此途。
要之,湘、桂、滇、黔四省之中华民族,其混有苗蛮组之血者,恐什而八九,远者或混化在千年以前,近者或直至现代犹未蜕其旧。此组历史上之著姓,其在苗,则舒氏、彭氏、田氏、向氏;其在摆夷,则蒙氏、孟氏、侬氏、岑氏、段氏、冼氏;其在猓猓,则禄氏、安氏、白氏、龙氏、沙氏。至今犹有袭土司不替者。咸同间中兴悍将之田兴恕,即苗族豪宗;前清总督民国南政府总裁之岑春煊,即摆夷阀胄;洪宪亲王之龙济光,即猓猓钜室。俯拾举例,他可推矣。
复次论百越组。此组类亦甚繁,其著见于史者,曰越、曰瓯越、曰闽越、曰南越、曰山越。从人种上观察,百越与群蛮,可云同系,故或亦合称苗越。
越。越王句践自称夏少康之后,不必深考。要之,彼在春秋时尚断发文身,划然与诸夏殊风,无可疑者。其同化于诸夏,大抵与吴越同一途径,霸诸夏故为诸夏所化也。战国以后,已无复异族痕迹。
瓯越及闽越。两名似皆始见于《史记》,其君长云是句践之后,闽本人种名,非地名 (《说文》 :“闽越,蛇种也 ”)。汉初瓯闽为两国,常相攻。武帝建元三年,“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之间 ”(《史记·东夷传》文 );元封元年,天子曰 :“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复。”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越地遂虚 (同上 )。据此则后此淮江间人混合所谓“蛇种血”者必甚多。而浙东及福建各处,旧种已虚,继居其地者,是否仍昔时之闽族,亦成疑问。吾侪研究中华民族,最难解者无过福建人。其骨骼肤色,似皆与诸夏有异,然与荆吴苗蛮氐羌诸组亦都不类。今之闽人,率不自承为土著,谓皆五代时从王审知来,故有“八姓从王”之口碑。闽人多来自中原,吾侪亦承认,但必经与土人杂婚之结果,乃成今日之闽人。学者或以其濒海之故,疑为一系之阿利安人自海外漂来者,既无佐证,吾殊无从妄赞,但福建之中华民族,含有极瑰异之成分,则吾不惮昌言也 (浙之温、处两州人亦然 )。
南越。广东在汉称南越,其土著盖杂摆夷。当在六朝时,冼氏以巨阀霸粤垂二百年。冼,摆夷著姓也,然累代江淮人及中原人移殖者不少,番禺古城,相传为越灭吴时,吴遗民流亡入粤者所建,楚灭越时,越遗民亦有至者 (羊城古钞所记其出处待检 )。其最重要之一役,则秦始皇开五岭,发谪戍四十万人,随带妇女 (《史记》 ),实为有计划的殖民事业。盖粤人之成分,早已复杂矣。汉武平南越后,亦数次徙其民于江淮,则江淮间人,又含有南越成分也。今粤人亦无自承为土著者,各家族谱,什九皆言来自宋时,而其始迁祖皆居南雄珠玑巷,究含有何种神话,举粤人竟无知者。要之,广东之中华民族,为诸夏与摆夷混血,殆无疑义。
尚有蛋族,昔居丛箐间 (忘记出何字书,似是《说文》新附 ),迄未全同化,今已被迫逐作舟居,然亦未澌灭,粤人名之曰“蛋家”,不与通婚。
琼崖间有黎人,是否古代九黎之后不可考。
山越。在今江苏安徽一带,汉以前无闻,吴孙权时始讨之,凡十余年乃平。最诡异者,黄武五年,大秦 (罗马 )贾人秦伦至,交趾送诣权,权以所获黟歙短人男女各十人送伦 (《梁书·海南传》 )。学者考推此短人当为山越,此真境内怪族之一矣。自尔以后,此族遂不复见,不审有无一部分同化于我。
复次论氐羌组。此组与我族交涉亦甚古,《商颂》称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是商时已在羁縻之列,《书·牧誓》记从武王伐纣者,有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武王誓师发端语曰 :“逖矣,西土之人。”此诸族中,或杂苗蛮,然要以氐羌为多。西土本周发祥地,而氐羌实最初翼从有功者,彼辈或有一部分从周师以入居中原,恐在所不免。此组种类繁多,其同化于诸夏之年代,亦先后悬绝,今略考其所属之各系。
一秦系。秦人虽自称出颛顼,而《史记》已称“其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 ”。秦之先即所谓在夷狄者也,其最少必有一部分氐羌混血,盖无可疑。但所居为宗周故都,又与晋比邻,世为婚姻,故其同化甚早。春秋中叶,已为中华民族主要成分,其后遂统一全国。
二巴庸系。庸为《牧誓》中“西土”诸国之首,在商周间殆纯为异族。春秋时有庸国,在今湖北竹山县,文十六年楚人秦人巴人共灭之。巴在今四川重庆,巴为食象蛇,诸夏以名其族,殆如目闽人以蛇种,其名凡三见于《春秋传》 (桓九庄十八文十六 ),皆与楚有连,战国时灭于秦。此系当为本组中同化之次早者。然至汉时,巴人中一部分,尚为独立民族,《后汉书 ·南蛮传》所谓廪君种,即其人也,亦称为“巴梁间诸巴 ”。光武时曾反叛,刘尚讨之,徙其种人七千余口置江夏界中,其后名为沔中蛮。和帝时巫蛮复反,讨平后亦徙江夏。然则今武汉一带,杂巴种多矣,五胡时,巴酋李特遂据有全蜀,然自此以后,巴人竟全化于诸夏。
三蜀系。古代神话,称黄帝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高阳。此是否与后此蜀人有连,不可深考。《牧誓》西土之人,蜀居其一,然其名竟不见于春秋,《华阳国志》记蜀之先有蚕丛、鱼凫、杜宇诸帝,纯为别系神话,与诸夏殊源。战国时,秦司马错灭蜀,徙秦民万家实之 (周赧元年314B. C. )。蜀人被诸夏之化,盖自此始。秦伐楚,汉定中原,皆发蜀卒,计蜀人以从军入内地流寓同化者当不少。然汉高王巴蜀汉中时,南中犹弗宾 (《华阳国志》文 )。孝文末年 ( 163—157B C. ),文翁为蜀守,垦田兴学,纯然华风矣。右庸巴蜀一带,皆春秋时所谓西戎,其土著之民,皆属氐羌组。秦汉以后,以次加入诸夏,其余众则为后此之狭义的氐羌族。
四狭义的羌系。羌种类繁多,见于史者盖以百计。大约当春秋战国时,种落尝布于秦陇。及秦之强,畏威西徙,其根据地移于甘肃嘉峪关外诸地及青海。汉景帝时,有研种者入居兰州一带 (《后汉书·西羌传》 :“景帝时研种留河率种人求守陇西塞,于是徙之于狄道安,故至临洮氐羌道县。 ”)。宣帝时,先零种复度大通河而东 (同传 :“宣帝时先零种豪言,愿得度湟水逐人所不田处,以为畜牧。赵充国以为不可听,后因缘前言遂度湟水郡县不能禁。 ”)。未几先零遂为寇虐,赵充国击败之,置金城属国 (今兰山道境 ),处降羌三万余人。东汉初,复两次徙置 (建武十一年马援破羌降之,徙置天水、陇西、扶风三郡,见援传。永平初窦固击羌降之,徙七千口置三辅;见固传 )。及顺桓灵间,遂大为寇钞,劳师三十余年,所费三百六十余亿。厥祸与汉相终始,中间虽屡被斩刈, 余种犹盛,晋江统《徙戎论》谓 :“关中之人百万余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其人大抵皆羌族也。其后大酋姚弋仲用之,建设所谓姚秦朝者,自是关中群羌,侪于诸夏矣。余羌散居青海新疆一带者,尚无虑百十种,其著者曰葱茈羌,曰婼羌,曰宕昌羌,曰邓至羌,曰党项羌。党项羌最晚起而最强,唐初渐统一诸部为中国保塞。其后遂奄有甘肃全境,西役蜀新疆,东割陕西之徼,以建设西夏国,历二百五十年,其末叶遂纯与诸夏同化。《宋史》称“其设官之制,多与宋同,朝贺之仪,杂用唐宋,而乐之器与曲则唐也 ”;又记其“建国学设弟子员三千,尊孔子为帝 ”。盖今日秦陇一带之中华民族,其含有姚秦及西夏之成分者,殆什而八九也。
此外群羌,散在陇右及川边迄未同化者尚多,元明史之四川土司,乃至现在青海、新疆、川边之“番子 ”,皆其遗种也。
五狭义的氐系。殷商来享之氐,曾居何地,是否即与后此所谓氐者同族,今皆难确指。《史记 ·西南夷传》 :“自蜀以西冉盰 (今茂县 )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皆氐类也。”则汉初氐族,殆散居今四川西川道之全境。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 (甘肃今县 ),排其人种,分窜山谷间,或在福禄 (今甘肃酒泉 ),或在汧陇 (今陕西汧阳陇县,鱼豢《魏略·西戎传》文 ),其俗语不与中国及羌胡同,各自有姓,如中国之姓,因与中国错居,故多知中国语 (《文献通考·四裔考》文 )。而其根据地则在仇池 (今武都县西北 )。魏武帝徙武都诸氐于秦川以御蜀,氐人居关中自此始,其前杨氏、齐氏,汉晋间屡构乱。五胡时,苻坚以氐酋统一中原,文物之盛,为诸胡最,自尔,诸氏什九为诸夏矣。坚败后,仇池余种仍崛强, 六朝时杨氏符氏之氐乱,间见于史,唐以后无闻。
六狭义的氐羌族之最初入中国者。前两条所言之氐羌,皆汉以后逐渐同化者,其最初来者,当为春秋时之姜戎 ——亦称阴戎或陆浑之戎或九州之戎。《左传》记周詹桓公责晋人之言:“允姓之奸,居于瓜州,伯父惠公归自秦而诱以来。……戎有中国,谁之咎也?” (昭九年)又记晋范宣子数戎子驹支于朝,谓“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而食之”(襄十四年)。瓜州即今敦煌,在玉门关外,为甘肃极西境。吾离为秦所迫逐,乃西徙此地,则其始似居于今陕西境,其入中国在僖二十二年,传所谓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也。伊川,今洛阳,实当时诸夏腹地,秦晋合力从数千里外之甘肃边境,徙此族于王畿所在之河南,未审其目的何在,然徙异族入居内地之政略 —汉以后所习行者,实则以此役为作俑。故当认为历史上一大事,此族尝从晋伐秦师于殽。至昭十七年遂灭于晋。然戎子驹支在朝会时赋《青蝇》之诗,知其渐染文化已深矣,西徼诸族同化最早者,当推此系,盖尚在巴蜀前也。
七徼外之氐羌。秦陇巴蜀间诸氐羌,至隋唐时同化殆尽。然其余种蟠踞今四川松潘迄雅安一带者尚千余年,《明史》所记四川诸土司是也,至清代犹有大小金川之役,今其人多屏居川边特别区,迄未尽同化。
氐羌组在历史上曾建设四大国,一曰汉时之月氏,似与春秋之阴戎同系,本居敦煌,为匈奴所迫西徙,度葱岭,曾征服中亚细亚及印度,惟与中国交涉甚少。二曰六朝时之吐谷浑,国主虽为鲜卑人,其所统部皆氐羌族,唐时灭于吐蕃,其地即今之青海也。三曰唐时之吐蕃,当其全盛时,东向与中国为敌国,在今则为我藩属之西藏。四曰宋时之西夏,即前文所谓党项羌之遗胤,元以后全入中国。
复次论群狄组。春秋时之群狄,皆西北民族内侵者,大抵匈奴种最多,鲜卑及他种似亦已有,其种别有赤狄白狄长狄,有时亦谓之戎。今略推定其与后此北徼诸族之关系,而考其部分同化之迹。
一匈奴。匈奴与我族交涉最早最密且最久,古代所谓獯鬻 (亦作薰粥、荤粥 )、狁 (亦作猃狁、严允、严 )、鬼方 (亦作鬼戎 )、昆夷 (亦作昆、混戎、绲戎 )、犬戎 (亦作畎夷 ),皆同族异名 (今人王国维著有《鬼方昆夷狁考》,在雪堂丛刻中,考证最精核 )。《史记·五帝本纪》称“黄帝北逐荤粥合符釜山 ”。是否征信,今难确考。《易》爻辞 :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 ”( 1300 B. C?)是此族在殷时,已劳征戎,周之先,太王居豳 (今陕西邠县 ),为獯鬻所迫,迁于岐 (今陕西岐山县, 1260B.C.?),见《孟子》。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见《竹书纪年》。文王初事昆夷,后昆夷,见《孟子》及《诗经》 (《诗 ·绵》“混夷矣,唯其喙矣 ”,言混夷畏周之强而惊走也 )。武王放逐戎夷于泾洛之北 ( B. C.以后 ),穆王伐畎戎取其五王,遂迁戎于太原 (今甘肃庆阳县, 1001—909 B. C.),见《史记》。而宣王 ( 827—782 B.C. )以伐猃狁之绩,号为中兴,《诗》之《采薇》“出军六月”及金文中之小孟鼎、梁伯戈、虢季子白盘、不忌敦等,皆歌颂其功德。然非久至幽王 ( 771
B. C. ),终有犬戎灭宗周之祸 (771 B. C. )。综合古籍所纪,大约匈奴当商周五六百年间,久以秦陇一带为根据地,商之末年,已侵入今陕西关中道之西北境。周初兴时,攘斥之,乃西北徙,居于今陕西之榆林道及甘肃之泾原道,所谓泾洛以北也。及周中衰,此族渐次内侵,宣王时猃狁“侵镐及方,至于泾阳”,不忌敦又言“伐之于高陵 ”,泾阳高陵皆今县,在长安之东,已到河渭合流处。盖宗周西北东三面,皆在猃狁包围中矣,宣王迫伐之至太原 (《诗》 :“薄伐狁,至于太原。”薄,迫也。太原即庆阳,非今山西省会 ),彼族乃稍戢威暴,蜷伏陇西。迨幽王时,遂入居泾渭间,夺取周故京,而周乃东迁洛阳以避之。
入春秋后,我族则称彼为“狄” (或作翟 ),前文所言,不过专指其居于西徼陕甘间之一部分而已。其实彼族自周初,已在北部山西一带占有根据地,周成王以“怀姓九宗”封唐叔于晋 (1115—1079 B. C. ),此九宗即匈奴邦落 (说详下 )。故晋人自谓“在深山之中,戎狄之与居,王灵不及,拜戎不暇 ”(《左传》昭十五年 );又曰 :“狄之广莫,于晋为都”(庄二十八年 )。可见今山西一省,当晋霸未兴以前,殆全属狄族势力范围。春秋初期,此族之西方部落 (戎)与北方部落 (狄)相呼应,诸夏全体,皆受其敝 :灭邢 (今直隶邢台县,庄三十二年 )、灭卫 (今河南淇县,闵元年 )、灭温 (今河南温县,僖十年 ),伐晋 (僖八、十六,宣六、七、成九、定三、哀元年 )、伐卫 (卫为狄灭,迁于楚丘,今河南滑县,此所伐者楚丘之卫也。僖十三、十六、二十一、三十一、文十三年)、伐郑 (今河南郑州,僖十四、二十四年 ),侵齐 (僖三十三、十三、文四、九十一、宣三、四年 )、侵鲁 (文七年 )、侵宋 (文十年 ),甚至两次破残京师 (僖十一、二十四年 )。诸夏根据地之河南山东,几于无岁无戎狄之难,其猖獗可想。当时为诸夏捍患者前有齐后有晋,吾侪试将史迹比次研究,方知桓文霸业之足贵,方知孔子曷为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 ”。
此族部落名称见经传者,赤狄有东山皋落氏 (今山西垣曲县 ),有廧咎如 (今地难确指 ),有潞氏 (今山西路城至直隶永年,皆潞氏辖境 ),有甲氏 (今直隶鸡泽 ),有留吁 (今山西屯留 ),有铎辰 (今潞安附近 )。白狄有鲜虞,有肥,有鼓 (今直隶保定道全境及大名道北部皆白狄辖境),此皆积年出没于北徼,故谓之狄。其商周以来居西徼久为边患者,则谓之戎,实则皆与后此所谓匈奴者同族也。晋自文公称霸以后,未尝一灭诸夏之国,然及春秋末年,晋之领土,占当时所谓中国者之半。盖因彼百余年间,尽灭群狄,凡狄地及狄人所掠诸夏之地,皆入于晋也。同时秦人亦向西部发展,一面服属西南诸羌,一面攘斥西北诸戎。此族始不复能逞志于内地,然犹散布于西北徼,《史记 ·匈奴传》所谓“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 (今甘肃庆阳 )、大荔 (陕西今县 )、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 (今山西大同东北 )、楼烦 (今朔州西南 )之戎”。盖春秋末,西徼之匈奴,以今甘肃泾原道为根据地,复周武王时之旧观。其最深入一部落,则在潼关以西,长安以东,今之大荔县是也。北徼之匈奴,则屏居雁门关外今朔州大同一带。逮战国之末,秦赵武功皆极盛,秦灭大荔义渠,赵灭中山 (今直隶正定 ),各筑长城为塞。今长城所界,西自宁夏,东迄大同,其南殆无复匈奴,商周以来累代为患之獯鬻猃狁,至此乃告一结束。
此族人与诸夏错居垂千年,其间必有一部分同化于我,此事理之至易推见者。据可信之史料,则此族有姓曰“隗 ”,而与我族广通婚姻。周襄王有狄后,亦称隗后。晋文公出亡居狄,狄人赠以二女叔隗、季隗,文公娶季隗,以叔隗妻赵衰,生盾,然则后此之赵氏,盖已混狄血之一半。而古金文中之包君鼎、包君盉、郑同媿鼎、芮伯作叔媿鼎、邓公子敦,皆为隗氏作。古器流传至今者如彼其少,而与隗姓有关系者且如此其多,则当时杂婚之盛可想。不宁惟是,据《世本》称陆终取鬼方氏之妹,谓之女 (《大戴礼·帝系篇》作女颓,“鬼”、“贵”同声,故馈亦通作馈,“女颓”即“女隗 ”,“女”即“女媿也 ”)。此虽属神话,抑亦诸夏与诸隗通婚甚早之一暗示矣 (《国语 ·郑语》云 :“当成周者西有虞虢晋隗。”是隗本为国名,即鬼方之鬼,古文中地名,后世皆加邑旁为识别,其例甚多 )。其后秦始皇时,有丞相隗状,汉有隗嚣,魏有隗禧,其籍贯皆在秦陇间,必为春秋时群狄遗种无疑。不宁惟是,晋初封时,所受“怀姓九宗 ”,据近世学者所推定,“怀 ”“隗”同音,则晋之民族,或最初即以诸隗为主要成分。再考晋文公兄弟所自出,则《左传》所记“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骊戎之骊姬生奚齐 ”,殆无一不杂异种之血。注家谓小戎即阴戎 (氐羌组 ),大戎即狄,“狐”音与“隗 ”、“怀”皆近,则文公母系,殆即诸隗,故出亡时处狄十二年,备蒙优待,而舅犯 (狐偃 )一族在春秋为晋贵阀者,实狄胤也。要之,春秋二百余年中,群狄之次第同化者必不少,而晋实筦其枢。今山西直隶之中华民族,其与匈奴混血,盖在二千五六百年以前矣。匈奴之部分,化为诸夏,其未化者,经战国秦赵开边之后,远徙塞外,渐次蕃息。至汉而骤强,集合诸部,成一大国,南向与中国争衡,汉武殚国力,从事挞伐,仅乃却之 ( 140—87 B. C. )。至宣成间,匈奴内乱,裂为南北,甘露二年 (52 B.C. ),南匈奴呼韩邪单于遂款塞称臣,其北匈奴至后汉永元三年 (88 A.C.),为窦宪击攘,越阿尔泰山北遁,至晋武帝宁康二年 (374 A. C. )卒侵入欧洲,开西方民族大移徙之局,此当于次节别论之。虽当汉与匈奴拒战时,我族吸收匈奴分子计亦不少,其最著者,汉武之托孤大臣金日殚,即匈奴人,而其胤嗣累叶为汉巨阀,南匈奴款塞后,入居西河美稷 (今山西汾县离石一带 ),历数百年,其种人日日在蜕化之中,然讫未能与我族为一体。晋永兴元年 (304 A.C. ),其酋刘渊倡乱,石勒继之,遂开五胡之局,渊等虽为异族,然渐染中国文化已甚深,即其袭用汉姓,已足为一种暗示。《晋书》渊载记称其 :
“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盖俨然中国一士大夫矣,其僭位诏令,攀引汉代列祖以自重,尤可发噱。虽出于托名揽望之策略,抑亦可征其“中华的民族意识”早已潜伏也 (渊载记渊下令云 :“昔我太祖高皇帝。……廓开大业孝文皇帝重以明德……孝武皇帝拓土攘夷……是我祖宗道迈三王功高五帝……我世祖光武皇帝……恢复鸿基……昭烈播越岷蜀……后帝窘辱……宗庙不血食四十年于兹矣……孤今为群公所推绍修三祖之业……”乃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 )。渊勒之族,既恣虐中夏,卒乃假手冉闵以锄刈之,石季龙载记称 :“闵躬率赵人,诛诸胡羯,无贵贱男女少长皆斩之。……屯据四方者,所在承闵书诛之,于时高鼻多须,至有滥死者 ”,由此观之,兹役以后,内地之匈奴族殆尽。其有孑遗,亦必冒汉族以求自免矣。
二东胡。汉初形势,雄据塞外者三大族,正北曰匈奴,东北曰东胡,西北曰月氏。匈奴盛时,破灭两族,月氏自兹西徙,而东胡则后此乘匈奴之敝,代之而兴,其与中华民族之关系最复杂,今当分别论之。
甲.汉以前之东胡。东胡盖居于今京兆直隶北部及奉天热河间,其初以名通于中国,则曰北戎。《春秋》于隐九年记其伐郑,桓六年记其伐齐,庄三十年记其病燕,是为此族与中国交涉之始。庄三十一年 ( 664
- B.C.),齐桓公大败之,自是百年间不见于经传。襄四年 (569 B. C.)无终子嘉父纳款于晋,请和诸戎,无终为今京兆之昌平,实山戎所建国,盖自齐霸既衰,此族渐自立矣。昭元年 (541 B. C. )晋荀吴败无终,此后亦不复见,似役属于晋,或一部已同化也。战国燕昭王时 ( 311—279
- B.C.),破走东胡,却之千余里。此族自是始屏居塞外。
- 乙.乌桓。汉初匈奴冒顿灭东胡,余类保鸟桓山,在今热河北境之阿噜科尔沁旗,因号乌桓 (亦作乌丸 )。汉武帝击破匈奴左地,因徙乌桓于上谷 (今直隶宣化 )、渔阳 (今京兆顺义 )、右北平 (今热河东喀喇沁旗)、辽西 (今直隶卢龙 )、辽东 (今奉天 )五郡塞外,为汉侦察匈奴 (121B. C.),东胡复与中国接近自此。建武二十二年 (46A. C.)乌桓乘匈奴之敝,大败之,始渐猖獗。东汉末叶,屡为寇暴,建安十二年 ( 207
- A. D.),曹操亲征破之,首虏二十余万人,余众万余落,悉徙居中国为齐民,东胡中之乌桓一派遂消灭。然燕代一带之中华民族,吸收乌桓分子抑已多矣,唐时犹有乌桓遗民,见旧书室韦传,其所居盖在今黑龙江外。
丙.鲜卑。鲜卑之名,始见《楚辞·大招》 :“小腰秀颈,若鲜卑只。”若《大招》果屈原或景差所作,则此族战国时已通,但恐不足信。诸史为鲜卑立传,始《三国志》及《后汉书》,称为“东胡之支别依鲜卑山者 ”,据学者所考证,则在今外蒙古以北,俄属伊尔库次克省境,最近赤塔政府所在地也。此族自中世以降,与我族交涉最繁,其最著者为拓跋氏、慕容氏、宇文氏。慕容氏自三国时即已入居辽西,其沐诸夏文化最早,在东方则当五胡时建设前后南北诸燕,在西方则开吐谷浑 (青海)。拓跋氏南迁较晚,然创业最强且最久。元魏与南朝中分中国,垂三百年 (386—557),孝文迁洛以还 (太和十八年 =494),用夏变夷,殆底全绩,就中改鲜卑姓为汉姓,尤属促进民族混合之大政策 (所改各姓具见《通志 ·氏族略》其显著者如拓跋为元,贺为周,贺葛为葛,是娄为高,屈突为屈,叱李为李,高护亦为李,莫卢为卢,拔烈兰为梁,阿史那为史,渴烛浑为朱,破多罗为潘 )。盖自魏之中叶,鲜卑的民族意识早已澌灭,纯然自觉为中国人矣。宇文之兴,与慕容相先后,中间经衰落,卒乃承魏之敝,建北周朝。然其官制及公牍,乃悉拟三代,其沉醉华风可想,自余若乞伏秃发,号为“河西鲜卑 ”,皆五胡时据有凉土,逐渐同化。盖中世诸夏民族之化合,鲜卑人实新加入诸成分中之最重要者也。
丁.契丹。自鲜卑入中原以后,塞外东胡族之代兴者,曰霫,曰库莫奚,曰契丹。契丹初为慕容所破,迁松漠间,实今热河东北部一小部落。魏齐隋时屡入贡,间亦寇掠。唐太宗时内附,赐姓李。玄宗时,其酋李怀秀,受朝命为松漠都督,安禄山欲徼边功,出兵伐之,怀秀发兵十万与战,禄山大败,是为契丹倔强之始。唐末藩镇拥兵相攻,契丹益坐大,尽并附近奚霫诸部。五代时,中原无主,而契丹雄据东北,更国号曰辽,政治颇修明,诸镇咸引以为重,后晋石敬瑭至受彼册立为“儿皇帝 ”,而燕云十六州遂全入其手。宋有天下,威德不及远,成宋辽对抗之势。宋常纳岁币以保和局,澶渊一役,幸而不辱,时论或称为孤注焉。乃金崛兴,卒为所灭,辽自建国后,别制契丹文字,东胡人于汉字外别立文字,自辽始也。其原有部落本甚微弱,部民以汉人 —或东胡人已同化者为多数,故辽室灭亡以后,契丹族亦不复存在。
戊.渤海及女真。周初有所谓肃慎氏者,尝贡石矢,后世考据家谓其地在今黑龙江,信否无从悬断。至南北朝时,有所谓靺鞨者始通中国,或译作勿吉。靺鞨有七部,其最著者曰粟末靺鞨、黑水靺鞨。黑水即黑龙江得名,高丽盛强时,诸靺鞨役属之。唐太宗征高丽,黑水靺鞨曾出兵十五万拒战。高宗时李绩破灭高丽,而粟末靺鞨保东牟山,后遂建设渤海国,其国王姓大,传十余世二百余年,其疆域有今之奉天热河全境及吉林朝鲜之各一部。其黑水靺鞨,唐开元中来朝,置黑水都督,以其酋任之,赐姓名曰李献诚。五代时,契丹尽取渤海地,其在南者籍契丹号熟女真,其在北者不隶契丹籍号生女真。生女真始终居今黑龙江地,服属契丹,辽全盛时,贡献不绝。北宋中叶,辽政渐衰,而生女真崛起,先灭辽及西夏,次灭宋,建国号曰金。遂占领中原,与南宋对峙垂百年,卒为蒙古所灭。金建国后,亦自制文字,现居庸关之六体字碑,其中一体即女真文也。金人初内侵时,备极残暴,自迁汴后,全同化于中国。
己.满洲。女真之金:为蒙古灭后,其在内地者同化于汉人,其在关外者服属于蒙古。明既灭元,势力直拓于东三省。洪武间,分封韩王于开原,宁王于今喀喇沁新城,辽王于广宁。辽河流域,势力巩固。永乐间,更进及黑龙江,汉族势力之奄暨东北,前此所未有也。其女真之见于《明史》者有三:曰建州女真,以今吉林省城为中心;曰海西女真,在松花江下游;曰野人女真,在黑龙江边徼。满洲者,建州女真中之一小部落,与渤海大氏盖同族,在明廷曾受建州都督佥事官号。明政既衰,彼乃崛起,先略定吉黑两省,次奉天,次热察两特别区。初建国号曰金,后乃改为清,乘明之乱,入主中夏,最近史迹,犹为吾辈所略能记忆,不必多述。当其初期,创制满洲文字,严禁满汉通婚,其他种种设施,所以谋保持其民族性者良厚。然二百余年间,卒由政治上之征服者,变为文化上之被征服者。及其末叶,满洲人已无复能操满语者,其他习俗思想皆与汉人无异。不待辛亥革命,而此族之消亡,盖已久矣。
综观二千年史迹,外族与我族之关系,以东胡为最频繁,其苦我也最剧,其同化于我也亦最完。前有鲜卑,后有女真,皆数度入主中原,且享祚较永,殆由彼我民族性较接近,易相了解,不期而若螟蛉之有果蠃也。由今观之,过去侵暴,已成陈迹,东胡民族,全部变为中华民族之成分,吾侪但感觉吾族扩大之足为庆幸云尔。
三杂胡。“胡”以匈奴族之自称得名,因此凡塞北诸族,皆被以胡号。其在最初与匈奴对峙者,惟古代之山戎,故命曰东胡。匈奴西徙之后,复有与彼类似之族出现,其族大率抚有匈奴之旧部,而与匈奴不同系,我族因统名之曰杂胡。诸史所谓杂胡,除蒙古外,大抵皆突厥民族,与匈奴同干别支者也。其主要者,曰柔然,曰突厥,曰回纥。
甲.柔然 (蠕蠕 )。匈奴西徙后,鲜卑南下,居其故地,鲜卑入主中原,而柔然受之。柔然之后为突厥,突厥之后为回纥,回纥之后小部落割据,逮蒙古起而统一之。千余年间,今外蒙古一带统治权之递嬗大略如是。据《魏史》所述,柔然之先,本拓跋家奴也。当其盛时,辖境西抵焉耆,东及朝鲜,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壤宇埒冒顿,南向与魏争衡。魏筑长城,距柔然也。柔然猖獗垂二百年。其后突厥骤兴,而高车复乘其后,至北周与突厥连和,柔然败残之余,率千余落奔关中,周文帝徇突厥之请,收柔然主以下三千余人斩之,妇稚配为奴隶,此族遂尽。柔然兴亡皆暂,于我民族之化合,影响盖细。
乙.突厥。突厥,今之土耳其民族也。旧史称为平凉杂胡,匈奴别种,在汉时为丁零,南北朝之初为高车,亦称铁勒。盖居于俄属贝加尔湖之东部,逐渐蕃育南下,初臣服柔然,后灭之,奄有其地,至北朝季而极强,齐周争与和亲,隋末之乱,外则契丹室韦吐谷浑高昌皆役属之,内则群雄割据者皆依彼为重。唐高祖亦其一也。及唐太宗大破之,俘其可汗颉利,即高祖所尝臣事者也。颉利亡后,其部众或走薛延陀,或入西域,而来归者尚十余万,拓塞内地自朔州 (今山西朔县 )、属灵州 (今甘肃灵县 ),以处其人,置两都督统之。其后群臣多言处突厥于中国非是,乃封颉利族子思摩为可汗,赐姓李,悉徙突厥还故地。高宗席太宗之业,国威最盛,置瀚海云中两都护府,分领漠北漠南诸胡,凡三十年,北方无戎马警。及玄宗时,突厥内乱,其国遂为回纥所有。突厥兴自西魏大统间,亡于唐开元间 (535—735),有国凡二百年。
突厥之一部,自南北朝时分为西突厥。西突厥极强时,跨有葱岭东西,其极西与波斯为界。今欧人称俄属西伯利亚之西南一隅为土耳其斯坦,称我新疆全境为东土耳其斯坦,盖从当时西突厥领土得名。唐高宗时灭之,裂其地为州县,统以西安都护府。西安都护府不常所治,最远时曾建置于怛逻私城,即今西伯利亚铁路最终点之浩罕一带地也。西突厥经唐膺惩后,逐渐西徙,九、十、十一三世纪间,侵入印度波斯,遂定居于小亚西亚,更进而居东罗马故都之君士但丁堡,中间与他种混杂,且缘地理上之影响变化,遂形成今日之土耳其民族。
突厥一别部曰沙陀,始附东突厥,继附西突厥,西突厥亡,沙陀内属。安史乱时,先后附回纥、吐蕃,继为吐蕃所破,悉部落归唐,唐赐其酋姓名曰李国昌,命为大同军使,唐末据有今山西全境。黄巢陷京师,国昌子克用屡破之,与巢部将朱温相持,后卒灭朱温,称帝汴京,建国号曰后唐。突厥民族曾入主中原者惟此一支,然历时甚暂,享祚亦短。
丙.回纥。回纥亦高车之一部。隋时始闻,初臣附突厥,唐武后时,突厥衰,而回纥已尽并东北诸部落,乘虚西侵,尽得古匈奴故地。安史之乱,助唐复两京,恃功而骄,部众麇集长安,白昼杀人市中,有司莫敢问。河北数千里,皆受其荼毒。至唐文宗时,为黠戛斯所灭,余众居新疆碛西地。
要而论之,隋唐四五百年间,东胡族甚微不振,其先后纵横于塞北者,若突厥,若回纥,若薛延陀,皆土耳其族,与古匈奴血缘相近。今中华民国五大民族之一 ——甘肃新疆一带之回族,皆其胤也。此族始终未尝一度为中国之主权者 (沙陀突厥短时间割据,可不必计),其受诸夏民族之同化亦较少。然唐代将帅亦颇有其种人。
丁.蒙古。蒙古于诸族中最后起,颇难确指其所出,旧史多指为铁勒部落之一,然铁勒为土耳其族,衍为今日之回族,渊源历历可征。蒙之与回,分野显然,混为一谈,必无合矣。蒙古名始见于《旧唐书·室韦传》,称室韦部落至众,有蒙兀室韦者,北傍望建河,河即今之黑龙江也。室韦为东胡别部,故蒙古亦可谓为东胡。但起自极北,其文北在鲜卑女真诸族下,其所统部众,又经千余年间之混合 —塞北诸地,累代为匈奴鲜卑突厥回纥等所嬗居,包含异分子甚多。故欧西学者,往往以蒙古族与东胡突厥鼎峙而三,实则其酋盖别部东胡,其民则东胡突厥之混种耳。蒙古浡兴后,据中国为中心,以武力统一欧亚两洲,建设空前绝后之大帝国,其史迹范围甚广,非此所宜喋述。其族颇倔强,不甚受同化,故其帝国瓦解后,仍保持其民族性,居漠南北故地,至今为中华民国五族之一焉。
四其他诸异族甲.乌孙。我国历史上有一最怪异之民族,曰乌孙,不知其所自来,惟知其族当汉初时居今新疆伊犁河两岸。《汉书·西域传》乌孙条下颜师古注云:“胡人,青眼赤须,状类狝猴。”盖其容貌与当时诸胡皆迥别。六朝时乌孙为蠕蠕所侵,其一部徙居葱岭中,为五识匿国,亦名达摩识铁帝。《新唐书·西域传》谓:“五识匿人碧瞳。”《大唐西域记》谓“达摩识铁帝国民眼多碧绿”是也。其一部徙居唐努乌梁海间,在唐曰黠戛斯,《唐书·回纥传》谓“黠戛斯人长大赤发皙面绿瞳”是也。黯戛斯为古坚昆地,汉时匈奴封李陵为右贤王驻此。唐景龙中,黠戛斯入贡,中宗劳使者曰:“尔国与我同宗,非他部比。”据此,则源出西凉李暠之唐家,似与此族有系属,其同化程度,不知何若也。
乙.塞种。两汉《西域传》屡见塞种之名,注家不知其所指,经近世学者所考证,则塞人即希腊人,殆成定论。此种东方根据地为大夏,在葱岭北西麓,即亚历山大王部将所建设之柏忒里亚国,月氏西徙时灭之。其种人沿葱岭南下入印度,内中一小部分,度岭而东,居乌孙旧地,故《魏书》谓乌孙人杂塞种及月氏种。是今伊犁一带,混希腊血之民当不少也。要之今新疆境内,民族至复杂,西比利亚及中亚细亚各族皆混焉,而远在欧洲之希腊人,亦其成分之一也。
丙.波斯、阿拉伯、犹太。九世纪时,阿拉伯人所著《旅华见闻录》,称唐末黄巢之陷广州,屠杀外国人十二万,波斯阿拉伯希腊人皆有,被杀者数且如此,则广州外国侨民之众可想。唐以来沿海诸地置市舶司,职如今之海关,专司外人互市,其久留不归者,谓之蕃户,蕃户经数代后,往往纯同化于我。宋末有蒲寿庚者,其先本广州之大食蕃户 (即阿拉伯 ),世袭明州 (今福州 )市舶司,以富倾动一时。南宋之亡,宋遗臣曾依之以谋匡复,寿庚暗通蒙古,宋祚乃陨,而蒲氏终元之世,为市舶司不替,此可证闽粤沿海诸区,杂中亚细亚诸国民不少也。非惟沿海,即中原亦有然。唐制凡外人侨寓者悉听其自由奉教建寺,长安景教寺遗迹见于《唐会要》者尚三处,现存之景教流行中国碑即其一,波斯祆教寺遗迹亦不少,乃至河南省城今犹有犹太教遗寺,据其碑文,则亦唐时已入居中国。知现时之中华民族,所含西域诸族分子,不知凡几也。
本篇所论述,欲使学者得三种概念 :
一,中华民族为一极复杂而极巩固之民族。
二,此复杂巩固之民族,乃出极大之代价所构成。
三,此民族在将来绝不至衰落,而且有更扩大之可能性。
欲令此三种观察证实,宜分两方面观察 :第一,中华民族同化诸异民族所用程序共有几种。第二,中华民族同化力特别发展之原因何在。
今综析之。中华民族同化诸异族所用程序,略有如下之各种 :一诸异族以国际上平等交际的形式,与我族相接触,不期而同化于我。如春秋时秦、楚、吴、越诸国之同化于诸夏是。二我族征服他族,以政治力支配之感化之,使其逐渐同化。如对于氐、羌、苗、蛮族屡次之改土归流是。
三用政治上势力,徙置我族于他族势力范围内,使我族同化力得占优势向其地发展,如周代封齐于莱夷区域,封晋于赤狄区域,秦徙民万家于蜀,发谪戍五十万人开五岭之类是。
四我族战胜他族,徙其民入居内地,使濡染我文明,渐次同化。如秦晋徙陆浑之戎于伊川,汉徙百越于江淮,汉魏徙氐羌于三辅,唐徙突厥于塞下之类是。
五以经济上之动机,我族自由播殖于他族之地,如近世福建人开拓台湾,山东人开拓东三省之类是。六他族征服我族,经若干岁月之后,遂变为文化上之被征服者,如鲜卑、女真、满洲诸朝代是。七他族之一个人或一部落,以归降或其他原因,取得中国国籍,历时遂变为中国人,如汉之金日,晋之刘渊,唐代大多数之蕃将皆是。八缘通商流寓,久之遂同化于中国,如宋代蒲寿庚之类是。以上所述,除第四第六两项外,亦可称为民族化合之普通程序。惟当此等程序进行时,何故我族不为被同化之客体,而常为能同化之主体?
何故不裂为二个以上之民族,而常集中为一个民族?其原因盖有数端 :
一我所宅者为大平原,一主干的文化系既已确立,则凡栖息此间者,被其影响,受其函盖,难以别成风气。
二我所用者为象形文字,诸族言语虽极复杂,然势不能不以此种文字为传达思想之公用工具。故在同文的条件之下,渐形成一不可分裂之大民族。
三我族夙以平天下为最高理想,非惟古代部落观念在所鄙夷,即近代国家观念亦甚淡泊,怀远之教胜,而排外之习少,故不以固有之民族自域,而欢迎新分子之加入。
四地广人稀,能容各民族交互徙置,徙置之结果,能增加交感化合作用。
五我族爱和平,尊中庸,对于他族杂居者之习俗,恒表相当的尊重 (所谓因其风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 )。坐是之故,能减杀他方之反抗运动,假以时日,同化自能奏效。
六同姓不婚之信条甚坚强,血族婚姻,既在所排斥,故与他族杂婚盛行,能促进彼我之同化。
七我族经济能力发展颇达高度,常能以其余力向外进取,而新加入之分子,亦于经济上、组织上同化。
八武力上屡次失败退婴之结果,西北蛮族侵入我文化中枢地,自然为我固有文化所薰育,渐变其质,一面则我文化中枢人数次南渡,挟固有文化以灌东南,故全境能为等量的发展。
具以上诸因,故能抟捖数万万人以成为全世界第一大民族,然三千余年殆无日不在蜕化作用中,其所受苦痛殆不可以计算。而先民精力之消耗于此间者亦不可纪极。进化所以濡滞,职此之由,今此大业之已成就者则八九矣。所余一二 —如蒙回族未同化之一部分之赓续程功,与夫此已成民族之向上发展,则为人子孙者所当常念也。
1923年 4月《史地丛刊》第 2卷第 2 —第 3号,题作《中华民族之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