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教育视角下健康类真人秀的模式创新研究

娱乐教育视角下健康类真人秀的模式创新研究 [1]

——以奈飞视频节目《自闭症也有爱》为例

Research on Model Innovation of Health Reality Show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ntertainment Education

—A Case Study of Netflix’s Love on the Spectrum

◎郭小平 李林蔚

Guo Xiaoping Li Linwei

摘要:健康类电视节目形态单一、题材偏向明显,难以适应健康传播范式转换的要求。奈飞自制电视真人秀《自闭症也有爱》,通过积极阳光的角色塑造、“自闭症+恋爱约会”的规则设计和轻松愉悦的基调营造,吸引观众的兴趣并建构了观众对患者的角色认同。娱乐教育与健康传播的融汇,真人秀的表演与健康知识的生产,提升疾患类弱势群体的媒体能见度,也彰显了传媒的公共责任担当。“自闭症+恋爱约会”的节目创意,在电视娱乐化包装下,增进了观众对自闭症群体的理解与包容。然而,真人秀的电视逻辑强调节目参与者“秀”的特质,这在提升患者能见度的同时,也遮蔽了这一群体的媒介能见度,导致可见性的悖论。

关键词:娱乐教育;真人秀;模式创新;自闭症;健康传播

Abstract:Health TV programs have a single form and obvious theme bias,which is difficult to adapt to the requirements of health communication paradigm shift. Netflix’s self-made reality TV show Love on the Spectrum attracts audience’s interest and constructs audience’s role identification with patients through positive and sunny character creation,“autism+dating” rule design and light-hearted narrating style. The integration of entertainment education and health communication,the performance of reality shows and the production of health knowledge enhances the visibility of vulnerable groups with diseases and highlight the media’s public responsibility. “Autism+dating” show originality,under the entertainment TV packaging,enhances the audience’s understanding of autism group. However,the logic of “reality show” emphasizes the performance of program participants,which enhances the media visibility of some patients,but lowering the media visibility of the group,forming the paradox of visibility.

Keywords:entertainment education,reality show,mode innovation,autism,health communication

媒介可以传递健康知识、提供医疗建议,也能塑造人们关于疾病的认知基模,形成关于疾病的社会文化印象。大众传媒承担着普及健康理念、消除疾病歧视的责任。相比于娱乐节目的流行与火爆,国内的健康类电视节目以纪录片、专题片、养生节目为主,受众多瞄准中老年群体,内容上对精神疾病重视不足,整体缺少对弱势群体的关怀。

统计,我国15岁以上人口中,各类精神疾病患者人数超过1亿人。[2]其中,自闭症谱系障碍人群至少有1000万人,该病的发病率居我国各类精神残疾之首。[3]然而,自闭症题材的影视节目数量少,且多采用悲剧性的叙事基调,以健全人为叙事主体,讲述自闭症给家庭带来的负担和伤害。[4]媒体报道中也常常用“天才”或“魔鬼”来隐喻自闭症。提升大众对于自闭症的社会认知有迫切的现实需求。随着“传者去中心化”和“大众生活社交媒体化”等公共传播基础改变的发生,健康传播也需要理念创新和范式转换,从宣传走向对话,从单纯的信息传递走向关系的建立与维护,并与受众达成情感、精神和价值的共通共融。[5]

在这一范式转换中,奈飞(Netflix)自制真人秀节目《自闭症也有爱》(Love on the Spectrum)为健康类电视节目的制作提供了样本。它以患有自闭症谱系障碍的年轻人恋爱求偶的故事为题材,在娱乐化包装下揭示了自闭症群体的困境,唤醒了人们对自闭症患者的理解和认同。研究其节目模式的创新,对优化国内疾患节目的视听表达、提高弱势群体的社会能见度和发挥电视的娱乐教育功能有重要作用。

一、娱乐教育:从电视剧到真人秀

(一)娱乐教育的起源、发展与理论基础

娱乐教育是指通过娱乐的方式进行巧妙的传播内容设计,以增加相关的教育知识,建立倾向性态度,转变不良社会习俗,改变受众行为的教育形式。[6]娱乐教育不是一种交流理论,而是一种传播思想、促进行为和社会变革的策略。[7]迥异于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所描绘的电视“娱乐至死”现象,电视的娱乐教育功能在20世纪90年代就受到全球社会的重视。1984年,印度的娱乐教育剧《我们大家》播出并引发轰动,之后娱乐教育电视剧的生产技术扩散到了日本、美国等50多个国家。娱乐教育的应用范围也越来越广泛,涉及宣传计划生育、性别平等、反对家庭暴力活动、传播健康知识、预防青少年意外怀孕、艾滋病干预、环境保护等诸多领域。[8]

娱乐教育想要成功发挥作用,先要减少受众对说服信息的抵制。逆反心理、争辩、选择性避免以及自觉的无伤害等因素都会削弱说服效果。人们感到自己的态度和行为的选择遭到干预时,会认为自己的自由受到了威胁,本能地就会产生逆反心理;对待外来的信息,人们倾向于不信任,并且采取批判的眼光抵制被说服以及通过抗辩来抵挡外来观念;外来观点如果与人们原先的观点不一样,就会导致认知的不协调,进而使人们产生紧张焦虑的情绪,于是人们会通过选择性避免来抵制说服信息;最后,乐观的偏见使得人们认为风险或者负面后果很难落到自己头上,因此他们会对说服信息中包含的警示或劝阻视而不见。[9]这些因素都解释了为什么传统的说服活动难以取得良好的效果。

受众卷入能够有效地缓解抵制心理。受众卷入可以分为两个层次,即叙事卷入(narrative involvement)和角色卷入(involvement with characters)。叙事卷入指的是受众对事件在故事中展开所表现出的兴趣,并在体验中产生对故事的替代认知和情感反应。角色卷入则指故事中的角色对受众产生了强烈的吸引。角色卷入有多种表现形式,包括:(1)角色认同(identification with characters),即观众在叙事中体验角色的情感和认知。在这个过程中,观众忘记了自己的现实身份,暂时成为角色,接受角色的视角。(2)期望认同(wishful identification),当观众想要模仿角色,体验到一种积极的“模仿人物的欲望”,并仰望角色时,就会产生期望认同。(3)感知相似性(similarity),指的是个体感知到自己与角色相似的程度。这种相似性可以指物理属性、人口统计学变量、信仰、个性或价值观等。通过感知到与角色的相似性,观众会扮演角色并作为角色经历事件,进而产生同理心和共同情绪。(4)准社会交往(parasocial interaction),是指将媒体人物当成真实的人,与他们建立准社会关系并进行互动,寻求他们的指导等。(5)喜欢(liking),是指观众对一个角色的积极评价,这种想法也被称为社会吸引力和亲和力。喜欢与准社会交往相似,因为它涉及对一个角色的评价和对友谊的一些(即使是假设的)渴望。[10]娱乐教育正是通过将说服的信息隐藏在叙事结构中,并利用剧情和角色对受众产生吸引力,使得受众卷入其中,产生了角色认同或是与角色建立准社会交往关系,愿意听从角色的建议,并从角色的经验中吸取教训,进而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说服教育。

除了受众卷入,受众体验也能调节娱乐教育的效果。受众体验分为娱乐型体验、教育型体验、逃避型体验和审美型体验四种。娱乐型体验指放松身心、舒缓压力;教育型体验则是增进受众的知识或技能;逃避型体验指受众完全沉浸在角色世界里,短暂地逃避现实;审美型体验则指受众在身临其境的过程中获得的直观感觉,包括直觉型体验和情感型体验。研究发现,受众体验可以减少说服教育的负面影响。其中,逃避型体验对于缓解观众在接受说服教育时产生的逆反心理有较好效果;娱乐型体验和审美型体验能减少争辩和选择性避免。[11]

除了减轻受众对说服信息的抵抗之外,娱乐教育想要发挥作用还需要精心设计以将教育信息嵌入节目中。社会认知理论和延伸的精细加工可能性模式是研究者解释娱乐教育节目如何发挥教育作用时最常用的两种机制。社会认知理论认为,除了直接的体验式学习之外,人们还通过观察榜样进行替代学习。动机是该理论的核心要素,解释了人们并没有选择参与他们所学的每一种行为的事实。相反,个人必须有动机去实施这种行为。动机受结果预期和自我效能感的影响。结果预期是指观察者对某一行为可能产生的后果积极或消极的看法。观察一个角色因其行为而获得奖励,有助于积极激励和强化观众心目中的行为,而受到惩罚的行为则会得到消极强化。因此,很多娱乐教育节目中会设置积极榜样、消极榜样和过渡榜样,并为他们的行为规划针对性的后果,即积极榜样执行期望的行为并获得良好的结果;消极榜样不执行行为,获得不良的后果;过渡榜样从不执行到执行期望行为,他们的生活处境同时发生变化。[12]自我效能则是指观察者对自身的行为实施能力的信心,它也影响了模仿行为的动机。当观众看到类似的人完成一项具有挑战性的行为,他们自身关于这种行为的自我效能感会提高。延伸的精细加工可能性模型的核心假设是当观众专注于娱乐节目的戏剧性元素时,他们处于一种不那么爱挑刺儿的、更具沉浸感的参与状态。因此,观众不太可能对嵌入的说服性信息进行反驳,从而更容易改变自身的信念、态度和行为。这种参与的增强状态取决于故事情节的吸引力、制作质量和“说服性潜台词的不引人注目”[13]。所以,营造一个自然的叙事语境对于节目达成教育效果至关重要。

(二)娱乐教育的电视实践:从电视剧到健康类节目

娱乐教育电视剧的成功在全球范围内引发了关注,多个国家对其内在机理进行研究并生产出本土著作。南非推出了反对家庭暴力的电视剧《灵魂之城》;日本播出了电视剧《让上帝高兴只要一点时间》用以宣传艾滋病防护知识;美国制作了反对种族歧视的电视剧《济济一堂》……中国则创作了电视连续剧《家有儿女》,其核心主题是青少年的教育与成长问题[14]

娱乐教育不仅适用于电视剧,还适用于健康类节目。健康类节目主要包括医疗救治、科普养生、生活服务等题材,如《我是大医生》《养生堂》《最强大夫》等。这类节目通过植入游戏、实验、参与性小品、真人拍摄、竞赛、互动等活动丰富环节设置,力图在轻松娱乐的节目语境及节目叙事氛围中传播医疗健康理念。[15]

近年来,真人秀在娱乐的框架下普及健康知识的功能也被发掘了出来。真人秀,又被称作“真实电视节目”(reality TV),是一种位于新闻信息类节目、娱乐性节目、纪录片和戏剧之间的节目形态。[16]真人秀由真人按照一定规则无脚本展演,具有“假定性真实”的特征。2019年,腾讯视频推出了真人秀《忘不了餐厅》,聚焦阿尔茨海默病群体,采用“疾病+餐厅经营”的创意模式,向观众传播了阿尔茨海默病的相关知识,并使他们能够学习如何与有认知障碍的老人相处。该节目当时在CSM55城市网首播收视率排行榜上一直位居前列,在社交媒体上也引发了广泛讨论。真人秀作为一种流行的电视节目形态,为提高疾病的社会能见度创造了一种影像传播的新途径。

虽然健康类节目都可以采纳娱乐教育的理念,但与《忘不了餐厅》“疾病+餐厅经营”的模式不同,奈飞自制节目《自闭症也有爱》提供了“疾病+恋爱约会”的新模式。《自闭症也有爱》自2019年在澳大利亚开播以来广受好评,国内豆瓣评分高达9.2。这是一档以自闭症谱系青年恋爱约会为主题的节目。富有魅力的参演角色、精巧的环节设置和浪漫化的视听语言,赋予这一真人秀极高的欣赏价值。观众在娱乐中增长了疾病知识,也摆脱了对患者的偏见。研究其节目模式的创新之处,对于国内健康类真人秀制作有借鉴意义。

二、《自闭症也有爱》的节目模式创新实践

节目的内容创意、规范规则和制作技巧等构成了电视模式的内涵。[17]真人秀包括七个基本元素:参与者、悬念、竞争、淘汰与选拔规则、时空规定、现场记录和艺术加工[18],每个元素的更新都对节目模式有所创造。《自闭症也有爱》在参与角色、规则设定和艺术加工三个元素上发挥创意,通过建构观众对患者角色的认同和引发观众对节目故事的兴趣,促进全社会对自闭症群体的理解和包容。

(一)角色展演:自闭症患者的认同建构

节目塑造出积极阳光的自闭症患者角色,这些角色凭借才华与人格魅力赢得观众的喜爱与认同。角色是真人秀的核心要素之一,而认同建构是娱乐教育的核心机制。自闭症患者参与节目的制作,既能在表演的过程中超越和克服创伤经历,建立对自身的认同,也能提供新的视角以打破主流叙事的垄断,消解有关自闭症行为的僵化、孤僻、冷漠的刻板印象,唤醒大众对患者的理解。

首先,节目设置自我介绍环节,为患者提供在镜头面前展开疾病叙事的机会,并呈现患者自尊、自信的一面。疾病叙事(illness narratives)是指病人用自己的声音陈述个人经历,它使患者得以控制或超越创伤经历。[19]弗兰克确定了三种类型的疾病叙事:恢复叙事(restitution stories)、混乱叙事(chaotic stories)和探索叙事(quest stories)(见表1)。[20]探索叙事提供了一种对疾病经历的理解,促使患者以积极的方式探索疾病带来的生活变化。参与节目摄制的患者大多数都采取了探索叙事的策略,用“天赋”“礼物”等词语来描述自闭症,认为自闭症是一种能够让他们专注于一件事而不被打扰的能力。在节目参与者看来,自闭症患者并不低人一等,只是以不同的方式了解世界。在镜头面前讲述疾病经历,有助于患者梳理创伤经历、重获生命故事的主导权,并在大众见证下建构自我身份认同。同时,他们流畅的表达、自信的态度也散发出独特的人格魅力,有力地驳斥了对自闭症的负面评价。

表1 疾病叙事的三种类型

其次,节目通过情境设定挖掘自闭症患者的天赋并展现角色的能力。节目组走进自闭症患者的房间,跟随自闭症患者参加活动,去拍摄他们的特长、爱好以及作品。节目还在约会环节中安排适合展示他们才艺的场景,记录他们在约会过程中的精彩表现(见表2)。

表2 《自闭症也有爱》的部分情境设定

自闭症患者自立、自强的品质赢得了观众的喜欢,观众在参与式传播中加深了角色卷入的程度,不仅没有对该节目中隐含的教育信息产生抵触,还主动向他人传递包容与关爱自闭症的理念,成为自来水式的宣传主力军。在哔哩哔哩网站和豆瓣网上,观众发表了许多关于《自闭症也有爱》的剧情和角色的看法。本文使用八爪鱼采集器软件对相关评论和弹幕进行了收集,共获得评论229条、弹幕454条,使用Python的中文分词工具“jieba”对文本内容进行分词,计算词频、获得基本分析语料库,并将出现频率最高的前50个词语导入WordArt生成词云图(见图1)。高赞评论称,观众在自闭症患者身上感受到相似的情感,消除了与患者的心理界限:“这个节目真的很好,星星的孩子们啊,除去偏见之后,我发现他们跟我们是一样的,一样渴望交流,渴望爱与被爱。”(哔哩哔哩用户@dgbetty)一些评论者认为自己获得了关于疾患的新认知:“刷新我对人类多样性的认知。ASD人士单纯、真诚、善良,而且各有各的强项,虽然在人际交往中会出现各种笨拙或尴尬,他们却用行动证明自己也有爱的能力。希望他们都能在缤纷的光谱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束光,活得更加闪亮。”(豆瓣用户@瑴)也有评论者呼吁社会为自闭症谱系障碍人群提供支持:“从来没有关注过ASD 患者的情感故事。为ASD 患者只能在同类患者中寻找爱情感到遗憾。希望社会能给予更多关注和理解。和ASD相处时要更有耐心和同理心。”(豆瓣用户@逢澶Ty)观众在互相交流中达成了“自闭症患者也有爱,并且需要爱”的共识,这成为新一轮的传播节点,观众对节目的回应从理性分析和情感唤起两个维度进一步引发网络社区的关注。

图1 《自闭症也有爱》弹幕与评论的高频词词云

(二)规则设定:“自闭症+恋爱约会”的组合创新

规则是真人秀展开叙事的逻辑推手,也是催生真人秀节目趣味性的关键。不同元素进行组合叠加就能产生具有创意的规则。

节目以“自闭症+恋爱约会”为规则,打造了最大的看点。求爱是人性本能,不论残疾还是健康,人们都有对爱情的丰富幻想和热烈渴望。以自闭症为核心元素的电视节目,主要关注自闭症给家庭带来的困难、自闭症的救治、患者的才艺等话题,很少有专门针对恋爱交友这一维度来制作的。不同于《忘不了餐厅》“疾病+餐厅经营”的规则设定,《自闭症也有爱》聚焦自闭症患者的内心世界,解蔽了他们的情感需求,并为他们提供了约会的机会,开辟了疾病叙事的新视角。该节目模式所设定的规则,创造了节目与众不同的趣味性。《自闭症也有爱》一改以往关于疾患的专题片、纪录片平铺直叙的风格,在节目一开始就设置了悬念:自闭症患者的约会能否成功?已经成为情侣的几对能不能长远地走下去或走入婚姻的殿堂?这一悬念能够吸引观众对平时鲜为人知的疾患群体的故事产生兴趣,不断“追更”并深度卷入患者的生命叙事。与“平等看待自闭症患者”的电视宣教相比,真人秀的“娱乐教育”更能减轻观众的心理压力,从而提升健康传播的效果。

节目围绕恋爱设置了内容充实的多个版块,特别增加了约会辅导和复盘的环节,充分揭示了求偶的复杂性,为观众提供了替代性学习的机会。以恋爱交友为核心元素的电视节目,参与者本身都有比较丰富的社会经验和人际交往能力,但对于自闭症患者而言,沟通和交流都是需要习得的技能。节目将恋爱约会拆分为约会前的辅导培训、约会准备、正式约会、约会后的复盘等多个环节,并且邀请了人际交往专家进行指导和点评,使得观众认识到平常看似简单的事情对于自闭症群体来说却并不简单,从而增加对他们的包容度。看到不善交际的自闭症患者从不会表达爱意到熟练地运用社交技巧,并且逐渐与约会对象发展出良好的关系,观众也会受到积极激励和增强自我效能感。既然身患疾病的人都有勇气去挑战自己,勇敢追爱,健康的人又怎么能轻易地畏惧失败呢?因为这种感知相似性和榜样激励,观众替代性学习的动机增强了。在参演者约会的过程中,节目使用大量的跟拍和特写镜头,捕捉自闭症患者的表情、动作,观众通过观察角色的表现和约会的结果,可以体会出各种神态中的潜台词,进而总结出约会中的经验与技巧,在现实生活中进行模仿。

(三)艺术加工:轻松愉悦的基调营造

精美的艺术加工可以打造舒适的视听审美享受和高质量的叙事语境,使观众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节目隐含的教育性信息。与以往自闭症题材影像作品采用悲情的情感基调完全不同,《自闭症也有爱》致力于创造一种浪漫化的视听体验,以轻松愉悦的基调叙事。观众专注于节目的戏剧性元素时,会放下沉重的心理负担,进入一种沉浸式的参与状态,在审美性体验中体会到自闭症群体的处境。

节目为患者打造出浪漫的约会场景,既能够提高观众的收看积极性,又能够颠覆自闭症群体“情商低”“不能表达爱”的错误认知。吉米在海边伴着钢琴声向女友夏奈求婚,托马斯为女友露丝准备了河滨晚餐的周年纪念仪式,文艺少女克洛伊和洛特斯在向日葵农场约会,这些场景和情节让观众享受爱情的甜蜜,也认识到自闭症群体内心拥有深厚的爱意。

节目还运用富有隐喻的空镜头来借物喻情、渲染意境,巧妙地呈现出自闭症患者内心细腻又难以言说的情感,达到控制叙事节奏与塑造审美意义的效果。第一集在表现自闭症谱系人群的求偶困难时,解说词谈到“身处谱系中的人社交通常都有困难,可能很难遇到潜在伴侣”,相应的画面是一对蜜蜂采蜜的空镜头。“一对蜜蜂”隐喻着成双成对,反衬自闭症谱系人群的孤独。第五集中,前几次约会都失败的奥维利亚,终于遇到了一个和她交谈甚欢的男士杰克逊。他们两人都患有自闭症,所以能很快理解对方的感受。当奥维利亚分享自己的患病经历时,电视镜头呈现了鸳鸯戏水的画面,巧妙地和两人约会的场景形成了对应关系,表现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情。

舒适的感官体验和温暖的情感性体验,给观众留下了唯美的直观感觉,观众因而能够放松身心、舒缓压力,也增加了对叙事的投入度,观看的持续性提升了。如果只是简单地讲述患者的故事,观众或许会使用选择性接触的策略,只挑选自己喜欢的角色和情节来观看。但是该节目精心设计了每一个画面,使得观众不忍心跳过和中断,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节目陈列出的所有的观点与细节。

三、健康节目娱乐化的反思:充满悖论的可见性

健康类真人秀在娱乐框架下提供了提高疾患群体可见性的路径。可见性是指人物、事件通过媒体被社会所看见的程度,可见性与权力总是相互勾连。权力拥有者、资本控制者是媒体舞台上的主角,而社会底层和弱势群体往往是社会上的隐形人群。群体的可见性低也意味着其社会承认被削弱和剥夺。[21]健康类真人秀对参与角色、规则设定和艺术加工等节目模式元素进行了创新,通过角色认同建构引发观看者对节目故事的兴趣,获得了较高的收视率。一部好的健康类真人秀节目能够起到设置公共议程的作用,激发人们讨论弱势群体的处境,改变关于疾病的社会认知,推动社会制度的变革。

然而,电视逻辑,尤其是平衡公共责任和商业诉求的张力,影响了弱势群体的社会能见度。娱乐真人秀的观赏性、趣味性对参与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一般而言,电视节目制作方对参与者的形象、才艺、谈吐方面有所要求,但具有相应素质和能力的弱势群体仅占少部分。以《自闭症也有爱》为例,参与者都属于高功能自闭症患者,其中一部分人的能力甚至超过正常人,但实际上,智力水平超过70的自闭症患者只占总体的44.8%,智力水平超过115的只占约2.7%[22]。事实上,大部分病情严重到不能与人正常交流的自闭症患者被排斥在了节目的镜头外。与之相似的是,《忘不了餐厅》的参与者也大多是高文化水平、有一技之长的阿尔茨海默病老年患者。

如何把握娱乐和教育的平衡是健康节目娱乐化的难点。大众传媒具有娱乐功能,目前这或许还是它最重要的功能。许多传播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超功利的游戏,人们看电视、听音乐、玩电子游戏并没有特别的目的,相反,人们追求的便是这种传播活动带来的主观上的体验,即一种暂时搁置现实而沉浸在幻想世界中的快乐。游戏是人的天性,遵循这一原则设计的健康节目自然能取得良好的收视效果。然而,大众媒体所倡导的娱乐精神和制造出的幻象也会对社会产生不良影响。正如赫胥黎的预言“毁掉我们的,不是我们所憎恨的东西,而恰恰是我们所热爱的东西”,娱乐精神会侵蚀我们的严肃思考。[23]在传播渠道四通八达、娱乐内容铺天盖地的时代,受众不再是被动的接收者,而是主动的消费者,他们会因为娱乐节目带来的快乐与自由而选择主动观看和参与其中,即使已经认识到媒体对现实的粉饰,依然我行我素地追寻幻觉,在这一意义上,娱乐导向了一种对真相的冷漠。具体到健康节目而言,娱乐化呈现容易消解议题严肃性,不利于观众认识到弱势群体面临的严峻现实。健康类真人秀打造出患者积极、乐观、与家人和谐相处的景观,可能成为一种超现实仿真,模糊了现实的底色,让人们沉浸在视听体验带来的审美快感中,沦为单纯的符号消费者。事实上,配套医疗资源的缺乏,因病致贫陷入经济窘境,家人日常护理的艰辛,以及社会中的排斥与歧视等等,才是大多数病患面临的真实生活。因此,当运用娱乐教育策略进行健康节目生产时,节目生产者需要特别明确,娱乐只是手段,教育才是目的。不可盲目迎合娱乐风气,轻视疾患群体的困境,把他人的苦难当成观众的消遣。

娱乐化的健康节目也需要有严格的操作规范和伦理守则。在制作节目之前,制作者需要花足够的时间在调研和策划上,一方面需要确定核心的教育价值(如预防艾滋病、宣传计划生育等),另一方面还要与医疗机构、医护人员、卫生部门等展开协作,一一核实节目中涉及的健康知识(如疾病的原理、治疗和预防措施等),避免观众接收到错误信息,甚至对身体造成损伤。在节目的剧本策划和拍摄期间,制作者也需要征求患者的意见,不刻意营造人设,也不侵犯被摄者的隐私。最后,在节目播出和营销时,制作者应谨慎与医药公司进行合作,防止资本逻辑对节目内容的干预和扭曲。

娱乐教育的理念与健康传播的模式,为电视节目模式创新与社会责任回归注入了新的活力。然而,类似《自闭症也有爱》的节目模式创新要产生广泛的社会效果,还有赖于更加广泛的人际互动、社会支持、电视倡导与政策回应。

〔郭小平,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林蔚,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特约编辑:崔林〕


[1]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提升面对重大突发风险事件的媒介化治理能力研究”(项目编号:21&ZD317)的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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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陈华罗,陈冬,李亚珍,等.1000万个自闭症患者,和他们背后的家庭[EB/OL].(2021-04-02)[2021-09-03].https://www.bjnews.com.cn/detail/16173268931527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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