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起

一、缘起

路:先生好,我有幸投在您的门下,成为您的弟子,感到很荣幸,特别是作为艺术学的博士生,目前全国还只有这一个点,说实在的心中颇为得意。过去许多年我对民间艺术进行了收集、整理和研究,虽然谈不到成就,但心得体会是很深的。我读过您的不少著作,明确了民间艺术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基础之一,并且把民间艺术的研究作为艺术学的一个重要分支。现在有机会亲聆您的教导,不知怎样入门。

道:对于民间艺术来说你已经入门。我们虽然将艺术学的学科建设分成若干分支进行,但不是专业“分家”,对艺术的总的框架,包括艺术的基本原理和有关知识必须了解,有的还应该达到一定的深度。研究一门学科的学问,既要见树又要见林。了解一棵树(一种树)是一回事,了解一片林(各种树)是另一回事。我深感于过去对于艺术的教学或研究分得过细,切得太碎,不但对艺术把握不全,也影响了专业之“专”。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如民间艺人,他们虽然在知识上受到书本文化的局限,可是在具体实践中有的悟得很深。民间艺人有两句口诀,一句是“隔行如隔山”,另一句是“隔行不隔理”。这两句口诀非常辩证地说明了不同专业之间的关系。前者主要是指艺人的手艺、技术、技巧,各行各业都不相同,具体掌握起来绝非一日之功,简直如同隔山一样。后者系指事物的规律和道理,不论干哪一行,总的道理是相通的,所以叫“隔行不隔理”。我们学艺术,研究艺术,可以有所侧重,可以分出专业,然而不能离开大的道理。

去年夏天,在教育部一次研究素质教育的会议上,天气很热,请大家吃西瓜。将一片西瓜拿在手上,使我联想起整体学问与专业的关系。完整的西瓜是圆的,这是一个基本的概念,可是吃西瓜时又必须切成一片一片的三角形,才便于吃。有谁见过什么人抱着整个西瓜啃呢?可是也不能把西瓜理解成三角形。这就是对西瓜的大概念和吃西瓜的小概念的理解。大学的专业切成了很多片,但整个学问应该是大的,圆的。因此,专业要适当地“专”,理解专业又必须强调“整”。于是,那次会议变成了一次“吃西瓜的学问”会议。

路:先生创建了艺术学,作为艺术学的奠基,最基本的应该包括些什么呢?

道:关于艺术学的建立,社会上有不少议论,有的说我是艺术学的奠基人,这是不确切的。我不是什么创建者和奠基者,只是一个热心于此的推动者。我国的艺术实践非常丰厚,历代都有大量优秀的艺术作品流传下来,虽然作为艺术学的学科迟迟没有建立,然而艺术思想和关于艺术的理论思考还是大有人在。西方在三百年前建立了美学,它是从哲学中派生出来的,被称为“艺术哲学”,因而当作哲学的一个分支;它又是哲学家提出的,一开始便将审美的问题提得很玄很高,成为一种思辨型的活动,致使一般的艺术家摸不着头脑。1906年德国的德苏瓦尔(德索)提出了“一般艺术学”,认为美学研究审美趣味、审美经验和审美直觉,是纯粹的科学;艺术学研究艺术作品的起源、本源、形式、创作及分类,是应用的科学。在我国,古代有关艺术的论述很多,多是分门别类,综合性的研究不多。现代美学和艺术受到西方的影响,有的学者早就考虑到艺术学的问题。早在1925年宗白华先生就在东南大学讲授《艺术学》;在这之前和之后,还有郭绍虞先生发表的《艺术谈》,马采先生的《艺术学散论》等,都较系统地探讨和阐述了有关艺术学的一些基本问题。由于我国的艺术院校以实践为主,关注艺术技巧较多,一般地说不具备研究“艺术学”的条件,而综合性的文科大学又多设立了“文艺学”的专业或课程。顺便说一句,当前所设立的“文艺学”多是安排在中文系里,在内容上主要讨论文学的问题,可说是有“文”无“艺”,或者说对于艺术的一些具体问题涉猎不多,不能解决艺术的具体问题,只能叫“文学学”。若干年前在酝酿设立“艺术学”时,我曾提出两点主张,一是我们所要建立的“艺术学”有别于西方大学的“艺术哲学”和“艺术史”,因为文化背景与历史背景都不同,这两个学科并非是同时出现的,我们却应作系统地考虑;二是作为人文科学分支的“艺术学”,最好设立在综合性的大学,以便于有多学科的支撑。

艺术学也就是艺术的科学。它属于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的一部分,应该说是一个重要的分支,只是在我国迟迟没有建立起来而已。艺术学的自身也应有若干个分支,以便于深入研究,但它与艺术实践的部门分类(艺术种类)是不同的。如艺术原理、艺术美学、中外艺术史、艺术分类学、比较艺术学,艺术管理学、艺术教育学、艺术伦理学、艺术文献学、艺术经济学、民艺(民间艺术)学等,这都是一些基本的分支。如果扩大开来,联系到一些相关的学科,无疑会有更多的分支出现,即通常所讲的“边缘科学”和“交叉学科”。如艺术思维学、艺术心理学、艺术形态学、宗教艺术学、艺术市场学等。实际上,每一个分支学科都可构成一个小小的体系。学问越做越大,越做越细,而且永远做不完,都可通向哲学的高度。

路:这么多的分支,怎能顾全?您所讲的把握整体,又如何进行呢?

道:艺术学在人类文化中是个小学科。然而它的实践活动却是非常广阔,并且关系着每个人的精神世界。从研究的角度看,即使是个小学科,要研究得精深也不是容易的。一个研究者只能有所侧重,完全的“全”是很困难的。可以说,“艺术原理”是研究艺术整体的理论,其它的则是分门别类。所以我以为每个人都应该对艺术的基本原理有所了解,以便把握整体。另外我还主张学一点民艺学。它是构成民族文化的重要基础之一,虽然层次低,却体现着民族的心理素质和审美素质,其中包含着很多原理性的东西。因为它带有原发、原创、原矿、原料的性质,曾经哺育和丰富了上层的文人艺术和宫廷艺术,而自身却被掩盖起来,甚至被人冷落,轻视为“不登大雅之堂”。这是一种历史的不公,不仅是不合理的,也有悖于艺术发展的规律。

路:您所讲的“抓两头,带中间”,是不是指这个问题?

道:是的。所谓“两头”,一头是基础,即广大群众所创造的艺术——民间艺术,以此为研究的对象,从中找出一些带规律性的东西,使之上升,上升到最高的艺术原理。当然,艺术理论的研究不是那么简单。所谓“带中间”,就要复杂得多。艺术的实践,活动,现象,大量的是在中间,包括各种艺术,各个时代的艺术,艺术家和艺术作品,以及不同的风格等。过去的研究大都是从中间切入的。譬如研究断代史、某个流派或某个画家、画论或某项专题研究等。这种分门别类是必须的,但若有了两头的基础,再去做专门,就大不一样了。这里会产生质的不同。

路:我有一种体会,初学艺术时感到理论太简单、太枯燥,现在搞起理论来,反而觉得理论太难了。虽说不是“大海捞针”,但如何掌握航海的罗盘,是很不容易的。

道:做学问确实像航海。佛教说“苦海无边”,从事理论研究虽不能说是下“苦海”,至少局外人以为是很苦的。我没有航海的经验,但据说在大海中飘流时,远望四周都是一个样,分不出东南西北,又据说在航空史上,驾驶员还容易将天与海分辨不开,想升高反而栽到海里去了。在艺术理论的海洋中,类似于此的现象可能很多。然而也像航海一样,在大海中也有在别处所体味不到的乐趣,一旦你尝到了这种乐趣,恐怕再也离不开它,难舍难分了。

路:这种乐趣我似有体会,但说不清楚。

道:可能与年龄、经历有关。不知什么原因,我从小就养成了一种“兴趣观点”,不论是做什么,能够引起兴趣的便乐意去做,甚至废寝忘食,乐此不倦,但对于不感兴趣的事,做起来非常勉强,好像一生都是如此。为了这一点,1949年我在华东大学学习时还挨过批评。那是一所“抗大”式的学校,当时享受“供给制”,叫做“参加革命”。强调服从“组织”决定,不允许有个人的兴趣。对此我有很多年不得其解,为什么要将两者对立起来呢?前不久在报纸上看到介绍文字训诂学家萧章先生,他说“做学问兴趣是基础”。萧先生生于1909年,父亲是北京的名医,但他没有继承父业,读了北大的理科。由于好奇心理,他又研究起《说文解字》来,对文字的构造有了兴趣,以后转入国文系,从事语言文字研究数十年。萧先生又说,做学问光凭兴趣不行,还要刻苦钻研,舍身从事。“前人的学术成果,既要注重继承更要注重在继承的基础上加以发展。徒继承而无发展,则死气沉沉,缺少灵气。反之,只发展而不继承则浮光掠影,不见底气;皆非正途。”(见《光明日报》1999年12月6日第11版“沧桑人物”)我希望你们做学问要做出兴趣来。

路:兴趣是有的,并且很浓。问题是如何掌握学习的方法。

道:方法的掌握也不是太困难的。有大方法和小方法,有死方法和活方法,有基础方法和特殊方法。在坚定学问的方向和目标之后,治学方法就是最重要的手段,关键在于选择和运用。关于方法问题,以后我还要同你们讨论。攻读博士学位是学校教育的最高层次,每个人都要明确自己的目标和责任。对于艺术来说,艺术实践和艺术理论是一对相互依靠的关系,既有区别又不可分割。不论从事艺术的创作、设计和表演、演奏活动,还是从事艺术的理论研究,不仅要有正确的态度,坚定的信心,科学的方法,更重要的是把握住艺术的真谛,坚持走正路,走一条健康之路。

艺术是心灵之扉。艺术家靠了这扇门,进入人们的心灵,洞察和表现不同的思想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接受和欣赏艺术的人,也是通过这扇门,与自己的情感交流,沟通,引起共鸣。研究艺术的理论家们,更需要走进这扇门里,去了解这些变化着的现象,从中找出本质的东西,使其上升到科学的高度。艺术理论是抽象的,但不是空洞的。只有能够解释现实的理论,才是真正的理论;只有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理论,才是有用的理论。

我很高兴这样的谈话。有些问题对我会有启发,也是一种促进,以后还可以继续谈下去,所谈的问题还可更展开些,不仅是艺术本身的问题,也包括与艺术和从事艺术有关的问题。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希望你们推我向前。恩格斯说:“一个民族想要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艺术理论的思维是建立艺术学的科学基础,同样应该攀上高峰,而我们的时代和民族正有待于你们去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