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教育的理性认识
路：艺术的作用对于人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完美的人生离不开艺术，优秀的艺术充实着人的一生。一个人的成长对艺术的需求与创造，后天的教育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现在国家提倡的素质教育可以说开展得如火如荼，艺术教育占有怎样的位置呢？
道：当我国的教育主管领导针对“应试教育”而提出“素质教育”时，大家为之称赞。一个人的成长，素质不高固然不好，但发展得不平衡也是有损于做人的。我国的教育方针早就规定为“德、智、体等全面发展”，虽然后来为了“美”字和“等”字产生过议论，只是属于理顺和更好，现在改为“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也就更臻完美了。教育是种有目的、有计划的影响人的活动，目的在于培养完善的人。尽管各个时代都有自己不同的教育目的和教育内容，但对于教育的重视则是共同的。这是人类文化与文明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
问题在于，为什么我国既然有明确的教育方针，还会出现“应试教育”的偏向呢？关键在于执行。如果一层一层的执行者看问题不全面，加之各种利害关系和权宜关系，势必会造成偏差，说到底也是执行人的“素质”问题。如若考察一下我国的教育史，便不难发现，这是个由来已久的历史情结。且不说学校之前的家庭教育和父子、师徒之间的传授，就说自从有了学校这种形式，从孔夫子办学堂起，他就规定了“礼、乐、射、御、书、数”的科目。具体的内容当然不同，但从这六个方面看，在当时是较全面的。由此看来，教育的出现，目的是为了培养全面发展而高尚的人，也是为了传授知识和技艺。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影响了中国人一千多年，且根深蒂固，直到辛亥革命后，特别是蔡元培先生对我国现代教育的转折起了重要作用。作为一代大教育家，他主张人的综合素质的全面发展，特别是对美育的提倡。
路：讲素质教育、艺术教育，必然要提到蔡元培先生，他是现代艺术教育，或者说现代教育的倡导者和先驱。
道：蔡元培先生的著名观点是“以美育代宗教说”，曾为此发表过多次讲演。他认为人的“精神上作用，普通分为三种：一曰知识，二曰意志，三曰感情。最早之宗教，常兼此三作用有之。”但“宗教是强制的，保守的，有界的；美育是自由的，进步的，普及的。”应该“渐离宗教而尚人文”。他在1917年北京神州学会的讲演中说：“感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之纯粹之美育。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私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
对于“美育代宗教”的论说发表后，引者多有误解。蔡元培于1932年著文说明：“有的人常把美育和美术（当时“美术”与“艺术”通称，就下文看当指艺术——笔者注）混在一起，自然，美育和美术是有关系的，但这两者范围不同，只有美育可以代宗教，美术不能代宗教，我们不要把这一点误会了。就视觉方面而言，美术包括建筑雕刻图画三种，就听觉方面而言，包括音乐。在现在学校里，像图画音乐这几门功课都很注意，这是美术的范围。至于美育的范围要比美术大得多，包括一切音乐，文学，戏院，电影，公园，小小园林的布置，繁华的都市（例如上海），幽静的乡村（例如龙华）等等，此外如个人的活动（例如六朝人的尚清谈），社会的组织，学术团体，山水的利用，以及其他种种的社会现状，都是美化。美育是广义的，而美术则意义太狭。美术的活动，譬如中学生的美术就和小学生的不同，那一种程度的人就有那一种的美术，民族文化到了什么程度就产生什么程度的美术。美术有时也会引起不好的思想，所以国家裁制便不用美术。”（本篇《美育代宗教》，原载1932年出版的《近代名人言论集》）。
在这篇文章中，蔡元培对“美育”与“艺术”两者的异同与关系，分析得很清楚。学校教育为什么要加强美育和开设艺术课程，也讲得很清楚了。我们之所以在实际中产生了问题，使艺术处于可有可无的状态，就是不接受先人的教训。凡是自以为聪明的人，往往是过分相信了自己的经验，对别人的话听不进去。美育问题在我国学校教育中的存废，反来复去几十年，并不是偶然的。
路：“素质教育”这一提法，从概念上说似乎有些不妥，既然大家都这样提，好像也就约定俗成了。您如何理解素质教育？
道：素质，原是指人的先天的生理特点，主要表现于感觉器官和神经系统方面，它是人的心理发展的生理条件。正因为它与心理的这种关系，所以生理的素质不能决定人的心理的内容和发展水平。人的心理来源于社会实践，素质也可以在社会实践中逐渐发育和成就起来，某些素质上的缺陷和低弱，可以通过实践和学习获得补偿和提高。也就是说，可以这样理解，素质是先天的，但后天的教育还是起作用的。在通常使用“素质”这个词时，往往加以冠词区别，如身体素质、政治素质、文化素质、知识素质、业务素质、精神素质等。艺术素质一般属于文化素质。
人的各方面的素质是相互联系的，不应分割开来。素质教育也就是全面教育，使受教育者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路：也就是说，艺术教育应作为人的全面素质教育的一部分，艺术素质也必须与人的全面修养有机结合才得以完善。
道：应该这样理解。在芸芸众生中，从事艺术活动的人是少数，绝大多数的人不是专门搞艺术的。然而不搞艺术不等于与艺术无缘，因为大家都要接触艺术，欣赏艺术。对于艺术的欣赏，如果只是看看，听听，甚至是无动于衷地看看和听听，可能收效甚微，不起什么作用。艺术能否感染人，是看能否浸透到对方的心灵之中。只有将艺术所塑造的形象、意境、旨趣与观众、读者的感情交融在一起，才能发挥艺术的作用，也才能从艺术作品中受到益处。这种关系是双向的，所以叫作“共鸣”。所谓艺术素质教育，同样是双向的。只有深入于受教育者的心灵之中，成为他的整体素质的一部分，才是真正发挥了作用。
早在20世纪之初，蔡元培不遗余力地推行艺术，倡导美育。主要目的是着眼于提高国民的素质。他在《美育与人生》一文中说：“人的一生，不外乎意志的活动。而意志是盲目的：其所恃以为较近之关照者，是知识，所以借远照、旁照之用者，是感情。……人人都有感情，而并非都有伟大而高尚的行为，这由于感情推动力的薄弱。要转弱而为强，转薄而为厚，有待于陶养。陶养的工具，为美的对象；陶养的作用，叫作美育。”（原载《蔡元培先生全集》）在我国的教育方针中列有“美育”，但开设课程又总地称作“艺术”。这是因为，艺术教育是最能够体现美育之实施的。虽然实施美育的并不限于艺术，但是艺术所包容之美和在情感上的抒发，是任何形式所不能取代的。
路：国家教育方针中“德、智、体、美”四者并列，四者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
道：艺术教育可作为美育的方式，它与德、智、体的关系是交叉融合、互补统一的。如果以纺织的经纬作比喻，在这幅宽宽的布面上，经线好比美育，那么，各式各样的艺术便是它的纬线。经纬交织，构成了一个斑烂的世界。人的素质的全面发展，包括“德、智、体、美”诸方面，而四者是互为作用的。就像智育、体育、美育中也有德育一样，在美育中同样包含着德育、智育和体育。现在“德、智、体、美”并列，无疑会加大素质教育的力度，使教育出现一个新的局面。
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和政治修养，一直到世界观的形成，属于德育的范围。一般地说，德育靠说理、明理、宣传、说教，虽然能听懂，却是抽象的。过去很长一个时期，人们将美育置于德育之中，既说明两者的紧密关系，又忽略了它们之间的区别，以致使美育得不到应有的发挥。如果将一种进步的思想或一件先进的事迹，通过具体的形象，用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就会生动得多，更能够感染人，人们也乐于接受。针对这一关系，古人提出了“文以载道”之说，我们也有过“艺术为政治服务”的提法。从艺术和政治的关系看，不能说没有道理，自古以来，不论什么样的政治，都会有艺术的表现。问题在“服务”两个字上，使两者变成了主从关系。与其说重视艺术的作用，不如说把艺术当成了政治的工具和从属。事实上政治和艺术同是人的一种精神活动，同是属于上层建筑，两者既是独立存在的，又相互结合。
一个人的智力发展应该是全面的、平衡的。虽说各人的情况不同，可以有所侧重，特别是职业学校和到了大学阶段，应该掌握一种专业，具备一种专门的能力，以便服务于社会；但是，在国民教育阶段，却必须打下全面的基础。一个人所掌握的知识不可能既全面又高深，所谓“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不过是一种概括，一种形容。然而作为一个现代人，又不能一无所知，甚至对于生活知识，也是不易掌握全面的。因此，就要有所选择，学会精取。当我们考虑艺术教育和智育的关系时，才深切地认识到，在各种知识学问之中，不能说都包含着艺术，却是离不开艺术的基因，这就是“形式美”的规律和法则。譬如对称、均齐、平衡、连续、调和、对比、节律、统觉、错觉等。都是体现在宇宙万物、万象之中。人们认识它、运用它，创造了艺术的和谐之美；宇宙也是靠了它，才会有正常的运转，构成了气象万千的大自然。
路：艺术教育与道德修养的关系、与智力发展的关系容易理解，但艺术教育与体育的关系应怎样理解呢？
道：一个人的身体素质，是保证一切工作和活动的物质基础，所以体育显得特别重要。体育作为一门学科，已有若干规范。不论健身体育也好，竞技体育也好，作为人体的活动，其规定性都很具体。从美学的角度看，人体自身的健美是最符合自然美之标准的。不但人体的各部分比例，包括各种运动的姿势与动作，均体现出一种韵律之美。在体操、杂技、武术与舞蹈之间，可说是交糅相错，难以严格地分开。而体育的运动竞技，已经形成群众性最大的表演活动。一些高难度的项目和动作，优胜者之所以赢得群众的赞扬，是因为他发挥了人的技巧的极限，别人做不到的他做到了，表现出人的本质力量，人在自然面前的信心、勇气和超越；同时，运动表演本身也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所以说，艺术教育——美育，同德育、智育、体育的关系，既是紧密联系，又是有所区别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是结合、交糅与交叉，相互不能取代，也不是一般的隶属。
路：艺术与人的整体素质关系如此密切，可见艺术教育的重要性。
道：当然，艺术与人生的关系虽然很密切，因为它是由人创造的，有需要才有创造，但是有时也表现得很微妙。现今的社会，早已形成了一种由艺术家组成的职业，如果说远古的社会成员人人都可创造艺术，并没有艺术的专业，充其量是一种劳动的分工，可是现在，艺术是由专门从事艺术的人创造的。艺术家的表现也是各式各样，价值观念的取向不同，创造艺术的态度也不相同。在这种情况下，所产生的艺术，不仅良莠不齐，也必然浸透着不同的思想和观念。因此，读者和观众应该带着审视的眼光，有选择地对待艺术。优秀的艺术助人向上，不良的艺术也会使人变坏。
丰子恺说：“一切艺术，在人生都有用。不过其‘用’的性状不同：有的直接有用，有的间接有用。即应用艺术是直接有用的，纯正艺术是间接有用的。近来世人盛用‘为艺术的艺术’与‘为人生的艺术’这两个新名词。我觉得这两个名词有些语病。世间一切文化都为人生，岂有不为人生的艺术呢？”（《艺术与人生》，载《丰子恺论艺术》，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一个人如果不接触艺术，精神生活非常单调，不但活得没有滋味，也一定会影响到正常的发展。事实上，在现代生活中，艺术的精神作用和物质作用正在相互渗透与结合，有时两者不能分开，只是人们有不同的选择。当然，对艺术的选择也很重要，不仅有高下、雅俗、精粗，文野之分，并且有好坏、美丑、善恶的区别。这是应该特别注意的。我们一般谈论艺术的作用，是从正面阐述。任何事物，有正面必有反面。在艺术作品中，也会夹杂着一些低级下流、黄色淫秽的东西。这些东西无疑为下流的坏人所生产，是不值一顾的。唯有优秀的艺术作品才能陶冶人，助人向上，给人美的享受。
路：前面您也曾就艺术的功能进行过阐释，那还是从艺术原理的高度。具体说来，就艺术的素质教育来讲，艺术的作用是怎样体现的呢？
道：艺术对人的作用虽然主要表现在精神方面，但是不可能与物质无缘，即使通常所称的“纯艺术”也不会例外。我们通常所说的艺术的“载体”，应该有两种含义。一是指艺术的形式与内容，艺术是思想、意识的载体；二是艺术的形成须要依附于一种物质，如音乐之于声音，美术之于光色。音与光都是不同的物质。再进一步，音乐演奏的乐器，美术创作所用的画具和颜料等，当然也是物质。至于实用艺术的建筑和工艺，其物质的特点更不必说。舞蹈是靠人的姿势和动作表演的，因此人体本身也就是艺术的载体。我们讨论艺术教育作用的物质基础层次，有两种用意：一是匡正对于艺术的误解。有不少人，一提到艺术，便以为是精神和灵感的产物，忽略了艺术所赖以存在的载体；由于对这一基础缺乏认识，所以在解释艺术时便出现了许多猜想的、主观的臆度，将艺术讲得很玄奥，找不出所以然来。二是说明艺术的物质基础是非常普遍的，非常活跃的，其本身既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又同人们的生活紧密结合。正因为有如此的普遍性和活跃性，才使艺术有多样的发展。
除了物质的载体，艺术教育的第二个层次就是娱乐的作用。过去很长一个时期，由于政治的需要，把党的文艺方针规定为“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不适当地强调了艺术的政治作用，将艺术当作对人民进行教育的工具。因此，不提艺术的娱乐作用。实践证明，这样做的结果，不是提高和加强了艺术的作用，恰恰相反，是削弱了艺术应起的作用。艺术对人的影响，之所以分出若干层次，是相互联系的，没有前面的较低层次，后面的较高层次便难以实现。没有群众性的多种形式，高层次的艺术教育是很难生根的。前面我们也曾就艺术原理中的“快感”与“美感”进行过讨论，这里不再重复。当然，在艺术上，如果仅仅为了娱乐，应该说是一个最低的层次。我们之所以要重视它，是因为它是一个最广泛的层次，不仅人多量大，而且与群众极为密切，同时也是一切高雅艺术和具有高度思想性之艺术的基础。就像美感是在快感的基础上发展一样，高尚的艺术也不可能与娱乐性分开。
路：许多群众性的艺术活动，市民艺术，大都是自娱性的，这种欢娱行乐应该是人之常情，就像您对港台功夫片的客观分析，我们对通俗艺术应有正确的态度。
道：功夫片常以武侠题材为中心，虽有正义战胜邪恶的内容，好人打败了坏人，但主要是打打杀杀，打出技巧，打出花样。人们也就随着剧情的发展，在心情上得到一种满足。因为这类娱乐性的艺术人多量大，就应该特别关注素质的提高，尽可能地使之成为健康的休闲文化，避免流于庸俗。所谓“寓教于乐”，其着眼点也在于此。这也就要求艺术教育进入第三个层次，欣赏的层次。
在精神上，欣赏优秀的艺术作品是一种很好的修养形式和手段。艺术作品与人沟通，要通过“欣赏”和“鉴赏”。欣赏是指对艺术的领略和玩赏，民间有句俗语，叫“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对于欣赏艺术来说，仅仅停留在看热闹的水平，是难以看出什么名堂的，只有了解了其中的奥妙，看出了“名堂”，才能从中受益。欣赏艺术必须了解艺术和认识艺术，包括产生艺术的条件和文化背景，艺术思想和艺术方法。艺术欣赏之所以强调欣赏“音乐的耳朵”和“形式美的眼睛”也就在于作品与受众的沟通。在这里，从受众的角度讲，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是欣赏艺术的重要条件之一。要通晓艺术的“门道”，是在知识、修养、阅历等方面长期积累的结果，唯其如此，才能进入艺术的鉴赏。
路：那么“鉴赏”与“欣赏”有什么不同，鉴赏的层次是一个怎样的层次？
道：鉴赏之“鉴”带有鉴别、鉴识和借鉴之意。鉴赏是欣赏的深化和升华，或者说是有分析、有见解、更高层次的欣赏。鉴赏也就是对艺术的鉴识、识别；也可解释为人们对艺术和艺术形象的感受、理解、评判的过程。如果说艺术欣赏主要是欣赏者接受艺术，而艺术鉴赏必然会展开更大、更宽的思维活动。人们从具体的艺术形象的感受出发，由感性阶段向理性阶段过渡和上升，一方面离不开具体作品的形象和内容，另一方面又联系到自己，将自己的世界观、艺术观和生活经验、艺术情趣等加以补充和丰富，进而使艺术发挥更大的作用。当然，鉴赏艺术也有程度、层次的区别，各人的角度也不一样，不可能有统一的规范和标准。
能够欣赏艺术、鉴赏艺术还不是艺术教育的目的，因而艺术教育还必须进入更深的层次，即德行和情操的层次。情操是一种复杂的、有组织的情感倾向，现代心理学称为“高级情感”。由艺术教育所形成的审美倾向，便是这样一种高级情感。为什么说艺术有助于高尚情操的培养呢？因为艺术靠形象的感染，而形象的塑造是艺术家费尽心血在灵魂上的升华，它不仅刻划了艺术形象，揭示了人的内心世界，也反映了社会的客观世界。当复杂的人生与纷繁的社会浓缩在艺术作品中的时候，便容易看出其是非曲直，进而悟到为人处世的道理。所以说，优秀的艺术作品不但能教育人，有的会影响到人的一生。事实证明，不少人特别是年轻人，是通过艺术作品的感染而踏上健康的人生之途的。
高尚情操的培养与对艺术的欣赏和鉴赏，我们之所以视为两个不同的社会功用的层次，是相对于人的影响深度而言的。实际上两者也可说是程度的不同。如果说欣赏和鉴赏基本上还处在审美的阶段，在艺术上进入一种意境，使精神得到陶冶；那么，高尚情操则是更进了一步，使艺术作品所表现的思想内容融入了接受者的心灵，产生了一种新的动力。这种力量来自于艺术，但其结果又往往超过了艺术。这是艺术的社会功用的一个制高点，即艺术的教育作用。
路：到此可以说艺术教育的目的已充分显示出来，而且艺术教育的每个层次也是逐渐深入，逐渐上升的。
道：艺术教育还有一个层次的作用，即思维的层次。这一层次还不同于人的修养、情操，它对人的思维方式和创造性才智还有重要意义。
艺术贵在“形象思维”。对于学艺术的大学生固然重要，即使非艺术专业的大学生了解并运用形象思维的方法，也是很重要的。这是艺术教育的最高层次，其目的是使受教育者学会这种思维的方法，将抽象思维和形象思维并用，结合自己的专业和本职工作，发挥积极的作用。
思维的方式与方法虽然分出若干种，但人们在进行思维的时候不可能分别进行，总是综合运用。有些方面也可能出现倾向或侧重，却不可能是孤立地和单一的。在现实的实践中，以往的有些论者显然是将其分割了。理论上的偏颇会直接影响到实践活动。那种认为“逻辑思维是科学家的方法”、“形象思维是艺术家的方法”之所以错误，是由此导致了两者的分裂和并列。其结果是学自然科学的忽视了艺术的修养，而学艺术的不重视逻辑思维。
从实践的情况看，不论科学家还是艺术家在进行创造的时候，两者是分不开的，不仅互为启发、互相补充，并且成为创造发明和艺术创作共同的源泉。当然，在具体的过程中，科学家与艺术家的工作不同，在方法的运用上有所侧重，但不是两者的分家。试看世界上哪一个大科学家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不喜爱艺术，并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哪一个大艺术家不重视整体的思考，艺术的大结构、大框架及其相互关系，是离不开逻辑思维的。
路：关于“艺术与科学”的关系，已经引起了人们的重视，这应该说也是对两种思维方式结合的重视吧。科学家喜爱艺术的例子也不胜枚举。
道：钱学敏教授在中国科技大学的一次讲演中，谈了《钱学森关于科学与艺术的新见地》，她说：钱学森教授一贯注意把科学与艺术的思维方式结合起来，互相促进。这恐怕与他的良好的文化素养有关。他不仅具有渊博的科学技术知识，心中有一个广阔无垠的科学世界，而且具有深厚的艺术造诣，拥有一个绚丽多彩的艺术世界。他倘佯在科学与艺术世界之中，因而，思路广阔而灵活，思维之花长盛不衰。当他进行科学研究遇到难题，单靠逻辑推理百思不得其解时，转而靠艺术的形象思维方式去思考，往往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音乐的梦幻、绘画的神韵、诗歌的意境……往往渗入他那缜密的、科学的思维之中，送来一缕活泼的灵气、新奇的启迪，迸发出智慧的火花。
他（钱学森）说：“从思维科学角度看，科学工作总是从一个猜想开始的，然后才是科学论证。换言之，科学工作是源于形象思维，终于逻辑思维。形象思维是源于艺术，所以科学工作是先于艺术，后才是科学。相反，艺术工作必须对事物有个科学地认识，然后才是艺术创作。在过去，人们总是只看到后一半，所以把科学与艺术分了家，而其实是分不了家的。科学需要艺术，艺术需要科学。”（《中国大学人文启思录》第2卷，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科学需要艺术，艺术需要科学”，科学与艺术的联姻正是思维方式的交融。今年六月我曾出席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举办的“科学与艺术”研讨会及展览会评奖。这一主题不仅反映了科学与艺术的关系，实际也是我们所谈的艺术教育在思维层次中应起的作用，许多著名科学家已经认识到艺术在思维观念和思维方式上的意义。
路：艺术教育的意义在上述各个层面上显得如此重要，那么作为学校来讲，应如何实施艺术教育呢？
道：国务院1999年6月13日《关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进素质教育的决定》中明确规定：“实施素质教育应当贯穿于幼儿教育、中小学教育、职业教育、成人教育、高等教育等各级各类教育，应当贯穿于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等各个方面。在不同阶段和不同方面应当有不同的内容和重点，相互配合，全面推进。在不同地区还应体现地区特点，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的特点。”就目前情况来看，我们的各级教育相互衔接还不够紧密，甚至还有重复或短缺，有待于进一步协调。作为学校的艺术素质教育可分幼儿艺术教育、小学艺术教育、中学（初中）艺术教育、中学（高中）艺术教育、大学艺术教育几个层次，另外还有学校以外的家庭及社会性的艺术教育形式。在这里，我们不便逐一展开。但就学校的艺术教育来讲，应该根据学生不同的年龄段、学生的生理特点、心理特点、认知能力、行为能力以及学生对人生、对未来、对事业、对社会等等的不同认识有目的、有选择地进行艺术素质的教育。如幼儿艺术教育以运动、音响、色彩刺激为主，以锻炼对艺术的感知能力，其中包括唱歌、舞蹈、游戏、图画、玩具、手工制作等等。到了小学、初中也并非就是学唱歌和跟随老师临“板画”，了解艺术的形式、种类、特点、简要的历史知识，动手制作工艺品，加强乡土艺术的了解与制作等，不仅可以增加艺术知识，对培养动手能力、感受传统艺术和唤起爱家乡、爱祖国的感情都有好处。
到了高中阶段，我觉得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从我国现行的教育体制看，高中可谓人生的转折点，虽然国家也在高中阶段推行全面素质教育，也在为学生提供多种学习渠道和学习机会，但片面追求升学率的观念仍然在许多地方的校领导、老师和家长心目中根深蒂固。高中学生的年龄一般在16岁至18岁左右，已进入青年时期。按理说，高中生虽然社会阅历不足，但在思想上非常活跃，开始形成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开始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但是我国现阶段的高中生由于多系独生子女，家长爱护备至，普遍养成了一种依赖性，甚至考大学不知道选择什么专业。据我们调查表明，很多高中生考大学时，只图“热门”，将来有好处，对于专业的性质、特点、兴趣、志向，都是无所谓的。这样，就缺少一个重要的环节，即引导他们对某一专业的热爱和兴趣，艺术能起很好的作用。譬如进一步认识艺术的造型特点，不仅是绘画、雕刻的造型，也有各种物象的造型；认识艺术的设计特点，包括衣食住行用的各类物品，不仅是美的外形和巧于意匠，也联系到各种工艺和不同的材料；认识艺术的鉴赏特点，除了艺术本身的审美之外，还能够了解艺术所揭示的社会与人事。如此等等，都会有助于中学生修养、素质的提高，以及在进入大学之前，对未来学业的选择。
路：从现在的大学素质教育来看，艺术教育有所重视，虽然有些院校还流于表面或有所偏颇，但毕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道：大学是人生最亮丽的时期。几年的大学生活，从选定专业到认真攻读，熟练掌握一种本领，准备服务于社会；而校园文化熏陶，在精神上应该是更开朗了，更高雅了，也更成熟了。对人生，对事业，对未来，以及对社会，对友谊，对爱情，可说都与艺术有关。或者是受到了艺术作品的启发，或者是受到了某种影响。由比拟、摹仿到自信、自觉，在踏上人生之路以前，必然会想得很多，有憧憬也有矛盾，有欢乐也有苦恼。初尝独立人生的甘苦，是颇有一番别样滋味的。
校园文化应该是亮丽的、多采的，既反映出大学生的精神丰富，又表现出人生的美丽。为什么在这里用了“应该”二字呢？因为大学的艺术教育和艺术活动除了学校的安排之外，如进入教学计划的艺术选修课、艺术社团和艺术讲座，大学生不但应该积极参与，更应该主动地去创造。艺术是一杯醇厚的美酒，应该伴随着青春而痛饮。在大学中，“艺术教育”的概念，不能是规定性的、灌输性的，只有将其变为大学生的自觉的行动，才能产生真正的意义，才能使艺术发出灿烂之光。
当然，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普通高等学校的艺术教育。对于艺术院校，则是专业教育。因而普通高校的艺术教育应与专业艺术院校有区别，从教育思想、教育内容到教育方法都要有自己独特的体系。从现在的情况看，普通高校已经设有的艺术教育中心、艺术类选修课、艺术社团活动、校园文化建设等等，都要规范、合理。有一种误解也要引起注意，现在一提“素质教育”，有人便理解为“艺术教育”，艺术教育当然是一种素质教育，然而不能说素质教育就是艺术教育。事实上，每个专业、每门功课都是全面素质的一部分。
路：除了学校的艺术教育，还有家庭的艺术教育。当然家庭的艺术教育我觉得主要还是以大学或高中以前的成长阶段为主。社会的艺术教育有哪些方面？
道：艺术教育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普通学校教育，即使在普通学校教育之外，还有各级业余教育。特别是艺术，作为一种熏陶和修养，是不分年龄、职业和教育之层次的。如各地兴起来的“老年大学”，是退休老人一种进学的形式；他们把学艺术当作颐养晚年的内容，是很有意义的。另外还有社会的艺术教育，如文化馆、群众艺术馆和城市的社区文化活动、农村的晚间文化活动等。只有在全国形成一个多层次的文化活动的网络，才能有利于全民文化素质的提高。
蔡元培一生提倡美育，他认为“美育之在普通学校内，为图工音乐等课”。除此之外，还有“社会美育”。“学生不是常在学校的，又有许多已离学校的人，不能不给他们一种美育的机会；所以又要有社会的美育。”他把社会美育分作“专设的机关”和“地方的美化”。前者有美术馆、美术展览会、音乐会、剧院、影戏馆、历史博物馆、古物学陈列馆、人类学博物馆、博物学陈列所与植物园、动物园。后者是道路、建筑、公园、名胜的布置、古迹的保存、公坟。由此可见，美育之宽之大，真可说无处不在。所以，蔡元培在《美育实施的方法》中认为提倡美育“一直从未生之前，说到既死以后”，可谓全面了。
路：对艺术教育的重要性认识了之后，大家又在试图寻求一种教育方式或模式，这也是非常紧迫的。今年四月份在南京您主持的“21世纪普通高等学校艺术教育研讨会”上，大家也有这种共同的要求，我也从会议上得到了许多新的认识。我认为模式也应该是相对的，但必须有一套相对稳定的规范的教育方式，否则仍然显得混乱。
道：我们承担的全国“九五”规划教育科学重点研究项目也已近尾声，在这一课题中，我认为有两种艺术教育的模式可供选择。一种是通行的，或称“过渡”的模式，即在当前各级教育衔接不严的情况下，规划一个可行的通用模式。包括艺术教育在整体教育中的位置、它的基本框架、教学计划和教学大纲，以及教材的编写、对教师的要求，并说明教师在教学中的主动性和灵活性。另一种模式，可保持相当的稳定性。即将普通高等学校的专业适当分成若干类，如一般文科、理工科、医科、农林科等，除了开设共同的有关艺术的欣赏、鉴赏课和知识理论课外，还要结合各类专业分别编写专门的教材，开设专门的艺术课程。如“人与艺术的关系”、“艺术与科学”、“形象思维学”、“艺术辩证法”、“造物艺术论”、“设计艺术学”等。这样做的目的，是使艺术更靠近各自的专业，以便于将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有机结合起来。
但是，理论认识始终是教育领域中的一个大问题。许多年来，急功近利，指令轻率，满足于数字提高和表面繁荣，不仅在导向上出现了混乱，在教学行政和教师方面也令人无所适从。严重的是各级教育的脱节，在中学追求升学率的提高，在大学则强调专业化和专门化。近些年来，随着教育改革的深入，恢复了“德、智、体、美”的完整方针，“素质教育”深入人心。但我们在实际调查中发现，很多单位和个人还停留在口头上，有的无所谓，甚至有的不以为然。这是一个认识的过程，当然不能操之过急。“冰冻三尺”须要阳春的溶化，任何做法都是在认识的指导下形成的。对艺术教育缺乏正确的和深层的认识，仅仅看作是画画、唱唱、跳跳、玩玩，艺术教育是永远不会得到认真实施的。
为了提高大学生的全面素质教育，艺术教育必须纳入到人文素质之中。要建立起现代人应具备的文化结构和文明观念。艺术首先是一种文化，它体现出文明。从数千年来艺术发展的历程进行考察，人们创造艺术的目的绝不单纯是“欣赏”和“鉴赏”，而学艺术也不单是技艺的传授。我们应该全面研究艺术与人的关系，分析它的社会作用，包括它对人的创造力的积极影响，使大学生掌握它和热爱它，成为素质结构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