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做人之德

二、做人之德

路:常听人说先生为人正直,不说假话,不谋私利。请问这与做学问有直接的关系吗?

道:这种传闻有时也会流到我的耳朵里,应该说有毁也有誉。对此我考虑得不多。因为我是一个凡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只是脚踏实地地做点学问,不过是一芥书生,从没有把自己看得太高,但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低三下四,没有非份的思想;所谓“清高”,我以为在现代中国社会是不可能存在的。可是我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不论什么问题都想弄个明白,喜欢所谓“打破砂锅问到底”,包括自己的不足和过失。在我初带研究生的时候,曾经主动给他们讲过一次课,题目是《我是怎样出洋相的》,告诉学生我在年轻时,初写文章所犯的错误。有的是自以为是,有的是引文不当,也有的是硬充知识里手。我们常说在学问面前来不得半点虚假,确实如此,自己的经验更有说服力。在我的一生中,每前进一步,往往都伴随着错误。有的是思想欠缺,问题没有弄清楚就乱下雌黄;有的是感情用事,凭着一时的冲动便议论是非。孟子是个哲人,能够“一日三省吾身”,我就做不到,甚至在没有认识之前坚持自己的错误。可见,做人要严于律己也是不容易的。

但人应该向高处走。谁说我没有“私心”呢?遇到切身的利害得失,经常会在思想上产生矛盾斗争,只是有一条,我不会做损人利己的事,也不敢弄虚做假和颠倒黑白。至于它同做学问、搞业务的关系,应该说也是很明显的。因为我们都是人,首先是人,然后才能做学问、搞专业,如果做人不正,心地不善,做起学问来也很难说能够“学术为公”。人们在评论画家作家时常用“如见其人”来形容,所谓作品如人品,只能相对而言,希望两者能够统一起来,仅仅是指其气质,但又不可能那么准确,它与人的品格毕竟是两回事。我共事、交往、相识的艺术界的人很多,有前辈、同辈和晚辈的年青人,甚至还有外国人,若论好坏,当然是好的占多数。有我敬重的长者,有我要好的同辈,也有我喜欢的晚辈。这是人之常情,是人之为人的一种美德,如果人间缺少了这种美德,社会便会干枯了。

路:心地不善、心术不正和极端自私的人也能学好专业、做好学问吗?

道:在这之间不是等同的,也不是无关的,只是人生观对于专业的取向问题。也就是说,做学问也好,搞专业也好,其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人为了国家和民族,为了事业而献身,有人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人处处打着个人名利的小算盘,往往经不住挫折,一旦遇到困难,很可能就跳来跳去,企图找一种能够图利、讨便宜的捷径。因为他把做学问和搞专业当作一种获取个人名利的手段。

50年代我国高等学校里曾有过“红专道路”和“白专道路”的辩论。当然辩论的双方是不平等的,只能前者批判后者,不允许后者讲述自己的理由,这样也就把事情简单化了,甚至有人得出结论,以为只要“红”了,自然也就“专”了,以致害了不少人,不敢提个“专”字。那时候是忌讳“专家”这个称号的,只能叫“艺术工作者”。

我有一个同学,是个极端自私的人物,但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被他的假相蒙蔽了;反而觉得他非常“革命”,比谁都积极。几十年的历史证明这是个最自私的人,几乎时时处处都是精打自己的小算盘。在“文革”中也是处处都想捞到好处。在批斗会上,他批判以前的校长为了破坏革命,把他派到苏联去学“修正主义”,并且“愤怒地”打了那位校长的耳光。我曾想以此人为模特儿写一部小说,已经起了腹稿,书名叫做《灵魂的赌注》,只因以后事情太多,没有时间,再说我也未写过长篇小说,一直没有动笔。至今我还认为,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人物,较完整的素材。之所以在这里举这个例子,是说如像这种人,不能说在业务上没有成就,而是说心术不正,做不出好事来。你们不必打听他的真实姓名,那是没有意义的。

路: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也有这种人。

道:其实,不必大惊小怪。偌大一个中国,各色人等,才显得社会的热闹。虽然说好人与坏人都存在,在人的好坏之间也不是固定不变的,但要时常提防坏人作怪,防止损人和损伤事业。

路:人的好坏是不是性质所然?

道:我不认为人在娘肚子里就是坏种。小时候读《三字经》,一开头便是“人之初,性本善”,古人也争论过究竟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至今也没有弄懂。我没有学过遗传学,也说不清“基因”的关系,自然有其中的道理。为人处世,会接触各种人,稍有一点阅历便会认识到,一个人的好坏都有主客观的因素,有的受到影响,好的变坏了,坏的也可能变好了。历史上的周处除“三害”,不就是变好了吗?当然,由于素质偏低,受到社会上各种利益的诱惑,变坏了的也不少。

我们正处在一个社会大变革的时代。三千年的封建社会不仅生产力受到了阻碍,把人的思想也搞得僵化了,而在近代又受到了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果说,从鸦片战争起激起了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的热潮,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是由反抗到取得政权的转变,这一转变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还需一个世纪,即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到祖国的复兴,要从事改革和建设,使我们的民族进入先进的行列,达到富裕的水平。

这虽是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期,但有着壮阔的前景。当然,在这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大河奔流,必然会泥沙俱下。很明显,在这样一个时代,经济大潮冲击着社会,外来文化与传统文化相碰撞,人们的思想、意识、观念也必然受到一次洗礼。社会的变革促使每个人都要重新定位,特别是价值观念的取向。

我们前面所讲的人的思想的变化,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虽说人的变化不能以简单的好坏来论定,然而在经济的、职位的等各种利益的诱惑下,有些人急功近利,是难以固守原来的信念的。

一个人的信念的形成,是以理想为前提的,并且,要付出相当代价,如果仅仅用世俗的眼光看事业,势必考虑到“合算”与否和“实惠”的问题。有人就曾问我:读博士有什么好处?你说,我如何回答是好呢!

由于价值观念取向的变化,曾经为某一事业立志献身的人,也会在时间面前改变其初衷。我一生走了教育的路,而且是从事艺术教育,深深感到“为人师表”的重要和难度。“师道尊严”的被糟蹋另当别论,总以为能培养出一些学有成就的人,于国于己都感到光彩。自古以来,一个“教书匠”图的是什么呢?是名还是利?俗说“只能有做状元的学生,不可能有做状元的老师”,也没有听说当老师发了财的。如果为人没有“敬业精神”,便无法坚持这种职业。几十年来,我培养了很多学生,经过他们的努力,有不少人事业有成,当了教授,取得了博士学位,也有的走上了领导的岗位。当他们来看我,喊我一声“老师”,真感到莫大的欣慰。但也有例外者,他们将本领用在了别处,当利害冲突认为我对他已经无“用”的时候,甚至对我采取了无情的手段。“文革”中的“造反派”们不必再说了,那些打人的、抄家的、烧物的已经受到了谴责,有的也真诚地反悔了。若干年前,为了编杂志筹办经费,我放手交给年轻人去做,有人干得很卖力,结果把钱落进了自己的腰包;有人做了领导,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暗自设立了往上爬的祭坛,不惜以我为牺牲;也有的学到了一点本领,竟然目空一切,极度膨胀,简直是老子天下第一,恨不得要扫除所有不利于他自我发展的障碍,包括他的老师。令人痛心的是,有的曾经跟随我二十多年,我也曾为培养出这样的学生而骄傲,万万没有想到会到了这一步。说实在的,这些人对我的损伤倒是次要的,所痛惜的是他们失去了做人的尊严,连人生的意义都模糊了。俗说聪明人应该会用聪明,但不能玩弄“小聪明”。玩弄小聪明的人即使暂时得到一点小便宜,但最终要自食其恶果。面对这些现象,我曾经苦恼过,为此生过一场大病。甚至百思不得其解,责问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学生呢?有个学生劝我说,如同种了一棵桃树,结了很多桃子,其中难免会有几个烂掉的,何必为那几个烂桃子苦恼呢?话是对的,但我总想让桃子好一点,真希望他们能从个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路:做人确实很重要。在我报考先生的研究生时,对此已有所闻,只是听到的不具体。这是一种堕落,是做人的悲哀。我之所以投到先生的门下,既是敬佩您的学问,也是仰慕您的为人,先生的道德文章是世人皆知的。请老师放心,我们也有私心,考虑个人的问题,但还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绝不会干出忘恩负义的事。

道:不论是什么工作和职业,我主张做人要厚道,要真诚,不能只考虑自己。人之为人,首先要区别于动物。动物为了自己的生存和传种接代,弱肉强食,互相残杀,有人观察到这一点,以为是保持“生态平衡”的规律。实际上,在动物中也有本性群居,相互依靠,甚至牺牲自己的,如昆虫中的蚂蚁、蜜蜂等。人自从动物中分离出来,除了动物的本能之外,还有思想,能创造,应该大大地高于动物。而且人类所创造的文化,已积淀起高度的文明,就应该做个文明人,这是做人的基点。一个人的聪明、智慧和本领、能力,如果离开了这个基点,将意味着什么呢?譬如说小偷,这不是一种职业,是受到不劳而获思想的指使所干的一种损人利己的事。偷人财物的人,论智商和聪明的程度并不比一般人差,相反,是过分相信了自己的“本领”,去干不道德的事。从理论的角度看,他们也知道偷窃不好,甚至知道羞耻,不敢公开自己的行为。这说明他的行为和道德标准的不一致,为了私利不顾道德,但表面上还要面子,主要是缺少自觉和自律。值得注意的是,带着这样的世界观,即使获得了硕士、博士学位,岂不和小偷一种性质吗?

我所以重视做人,还有一种意义,就是从事艺术是做心灵的净化工作,自己不净焉能净人呢?艺术是圣洁的,从事艺术的人要有很高的道德标准,要提倡真、善、美,发挥助人向上的功能。当一些不纯洁的人插手于艺术,艺术也就受到了污染。我们从事艺术的理论研究,无疑要同书籍的出版打交道。且看当前的出版界,为什么会出现非法的出版物?有人制造黄色淫秽的东西,有人偷印这些东西,并有人贩卖这些东西,包括盗版、侵权在内,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钱”字。他们把学到的一点本领,用在了这种邪门歪道上,唯利是图,丧失了道德和人格去干损人利己的事。这是艺术的一个负面,虽然人少影响也不很大,其性质是非常严重的。我不是说你们会有人走上这条路,而是说应该认识到这一点,警惕这类事情的发生。

按理说,到了博士这个层次,论学养已经很高,特别是学人文科学,应该在做人上严于律己,即使不考虑别人,也要使自己的言行一致起来。言行不一致的人,怎么能受到别人的尊重呢?自己写的说理文章又怎能使人信服呢?一个社会的提高,一个民族的兴旺,要有千千万万的志士仁人为之支撑,相比之下,那些仅为自己紧打算盘的人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可怜!做人重德,人贵德行,我希望中国未来的博士们都成为名副其实的完人。

路:我一定为此而努力。

道:一定要努力,这是比做学问更重要的。我是在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之后才认识到这一点,是在六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深深体验到的。我过去所走过的路相信你们不会再重复,但是必然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你必须锻炼出能够驾驭自己、对付外力干扰的能力。我年青时的性格与现在不同,那时候不爱在人前讲话,有点腼腆,但是在自信中包含着几分傲气;后来才变得像只爱斗的公鸡,现在“斗”性也不强了。原以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是当强大的外力压在你的头上而无法摆脱时,只好相信“命运”的主宰和摆布。从50年代的“反右”运动到十年动乱的“文革”,生活上的困难和人身受到的侮辱都是不足挂齿的,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压抑。当一个人看不到前途,找不到出路,最困惑时确实想结束自己,但是出于对生活的留恋,特别是对人生的自信,才坚定起来。是艺术给了我力量。我从艺术中懂得了热爱生活和热爱人民,从博大精深的艺术传统中懂得了热爱自己的祖国和民族,也从艺术中使我学会了鉴别好人和坏人,好事和坏事。人是有感情的,问题在于感情的是非要受到理性的指导和约束。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一个光明正大的人总是胸怀宽阔、乐观向上的。那些常在人前人后嘀嘀咕咕的人,不但目光短浅,也成不了大器。人是不能缺德的。

有时与青年朋友谈起伦理道德和为人处世,他们会在背后议论我“清高”,说我“书生气”,对此,我是不同意的。这些词,不知你怎么理解?“清高”之对,只能是浑浊和低下,难道这样才好吗?我本是一芥书生,书生只能有“书生气”,不可能有做官的“官气”,霸主的“霸气”,商贾的“铜锈味”和闺房的“脂粉气”。所以我看还是有点“书生气”好。另外,我还有一种“老”思想就是“安贫乐道”,这是从我的老师那里学来的,现在的年青人已难以接受。我以为关键不在于接受与否,因为那个“贫”字我无法解决,没有说服力,但“乐道”是应该的。没有乐道也就没有敬业精神,还谈什么做学问呢?

我们经常说做学问要做到实处。一个“实”字,我理解有两层含意:一是学问本身,不能弄虚做假,搞花架子,哗众取宠。譬如说写文章,必须是有感而发,论文要讲究论点和论据,强调说理和逻辑性,吃不透的问题绝不轻易发表意见。二是要做到身体力行,应该把言行不一致看作可耻的行为。如果一个人说的话、写的文章很漂亮,结果满脑子肮脏思想,不了解的人可能上当受骗,如果知道内情,有谁会相信此人此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