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
彭万荣
宏琳早先就读于武汉大学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后跟随我攻读电影学硕士学位,七年的学习,使她获得较为扎实的戏剧与影视学的基本理论和基础知识,也使她完成了之后从事研究所需要的一般理论和方法的积累。她看上去是个挺秀气的女生,实际上她是个挺能思考问题的人,许多问题她不一定表达出来,但在心底却一次次不自觉地追问。正是这种喜欢追根溯源的思考习惯促使她去了中央戏剧学院,跟随谭霈生先生攻读戏剧戏曲学博士研究生。在中戏的三年里,她得以全方位地进入戏剧领域,我指的是戏剧活动和舞台实践的观摩,她的戏剧视野因此得到了极大的拓展,特别是在理解戏剧所需要的感受力和鉴赏力方面得到了跨越式提升,这些都为她后来的博士论文的撰写打下了坚实基础。
桑顿·怀尔德是美国著名戏剧家、小说家,他是迄今为止美国唯一在戏剧和小说创作上均获得普利策奖的作家。他一生创作过三十九部剧作,两次获得美国戏剧最高奖普利策戏剧奖,其代表作《我们的小镇》被视为美国反现实主义戏剧的先锋派作品。《探索在戏剧与寓言的平衡木上——桑顿·怀尔德剧作研究》是国内第一部研究桑顿·怀尔德剧作的专著,由宏琳在她的博士学位论文的基础上修改而成。本书写得很质朴,很扎实,贯穿全篇的是宏琳对桑顿·怀尔德戏剧探索的追问,他为什么这样创作?他如何创作以及采用什么样方法创作?他的创作提供了哪些有益的经验,以及存在哪些弊端?他是对戏剧形式做出不懈革新和巨大贡献的人,这种革新体现在哪里?他的戏剧理论提出了哪些有价值的观点,以及这些观点与创作的关系是怎样的?等等。正是这种追问使得全书思路清晰、文气贯通、一气呵成,她对追问的解答使她成为桑顿·怀尔德剧作的一个知音,她将桑顿·怀尔德的剧作研究推进到了一个新的层面。
宏琳对桑顿·怀尔德研究的一个重要收获,就是将怀尔德的剧作视为一个整体来加以观照,这首先表现将她将怀尔德的剧作看成一个发展的演进的历程,从早期寓言戏剧的尝试,此时的剧作主要表现在戏剧内涵的奠基上,那就是选择宗教故事来架构戏剧情节;到中期戏剧形式拓展,主要以独幕剧的形式,在无实物表演、时空表现、舞台监督方面进行探索;到成熟时期的剧作,在戏剧内容和形式上达到了一个罕见的圆融与娴熟的高度,《我们的小镇》成就了美国乃至西方戏剧史上的一部经典作品;而后期的剧作《九死一生》《阿尔切斯达》则是创作陷入困境和局限之后的变异尝试,《鸳鸯配》则是以悲剧擅长的怀尔德的喜剧式探索。这样我们便清晰地看到怀尔德一步步从准备、积累、发展、成熟到变异的全部创作历程。宏琳的研究不是历时研究,但她却揭示了怀尔德戏剧创作内在的逻辑联系。
其次,这个整体性还表现在她对怀尔德剧作的内容与形式的关联研究上,她从宗教故事抽取出寓言体戏剧,从舞台时空提取舞台监督,从日常生活抽象出普遍的戏剧情境,这个研究不是分立对峙的,而是彼此关联涵泳为一个整体的,这集中体现在她对怀尔德剧作“舞台监督”功能和结构的研究上,既揭示了怀尔德剧作的鲜明特点,也揭示了怀尔德对“叙事体”戏剧的独特贡献。
其三,这个整体性还表现在她将怀尔德的戏剧思想和观点与他的戏剧创作实践紧密关联起来,怀尔德最重要的戏剧思想主要体现在他将戏剧视为“永恒的现在时”,这是抓住了戏剧的根本的,还体现在他将戏剧视为“假定性”的,以此展开他对戏剧“真实性”的探索,还体现在他对戏剧反映“普遍性”追求上,他力求从个别行动见出一般观念,从类型寓言道出人间的普遍真理,怀尔德的每个时期的剧作,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他的戏剧思想和观念的舞台实践,反过来,他的剧作实践又促成他的戏剧思想和观念的深化与演变。
宏琳的怀尔德研究的另一个重要收获,就是将情境理论运用在对怀尔德剧作的理解与分析上。情境论是谭霈生先生对世界戏剧富于创建性的理论贡献,谭霈生先生在《论戏剧性》一书中对情境论作出初步和基础的理论概括,在《戏剧本体论》一书中将情境论上升到戏剧本体的高度,深刻揭示了普遍存在于古今中外一切戏剧的形式规律,这个理论业已在中国戏剧理论界和创作界产生了不小的震动,但如何运用情境理论去阐释戏剧经典,目前中国戏剧研究界还处于初步的发展阶段。宏琳跟随谭霈生先生,耳濡目染,深谙戏剧情境论的精髓,她以戏剧场面和结构功能为切入口,以情境逻辑模式为框架,通过对《我们的小镇》重点场面的文本细读,最终完成了对全剧整体的戏剧情境建构的诠释,分析鞭辟入里,读解力透纸背,既让人们领悟到怀尔德剧作的幽妙平衡,又让人们感受到情境论的理论魅力和张力,这一章是全书深具艺术感悟力也颇具理论思辨性的华彩篇章。
令人欣喜的是,本书虽然是关于怀尔德的专题研究,但它的落脚点却是戏剧本体和戏剧发展,这就使得本书的论域从个案剖析扩展为对戏剧本体和现代戏剧走向的关注,无论是对怀尔德戏剧理论的检视,还是对怀尔德剧作实践的巡视,都因为视野的开阔而获得了新的理论洞察与力量。我以为这是剧作家专题研究最值得关注和最有价值的地方。
本书从怀尔德的剧作发展历程中梳理出寓言体戏剧和舞台监督两个核心概念,不仅切中了怀尔德戏剧创作的审美旨趣,而且也勾画出怀尔德剧作在美国戏剧史上的独特位置,更重要的,它还关涉到现代戏剧的审美流变,以及戏剧本体内涵的守正与创新。本书在细致的分析后指出,“戏剧需要永恒的革命”,这个革命既包括对戏剧观念的更新,也包括对戏剧形式的创新,以怀尔德剧作而言,他牢牢抓住了戏剧的舞台特征,体现在戏剧观念上就是发掘戏剧的现场性和当下性,体现在剧本写作上就是突显戏剧的舞台监督的功能及作用,由此可见,怀尔德的剧作已由传统的“对话”写作转移到以舞台为中心的“功能”写作,可以说,这是怀尔德最重要的剧作贡献,这就不仅涉及戏剧观念和戏剧艺术的革新,而且涉及戏剧的本体论再造,戏剧是什么?戏剧可以是什么?
还有一点必须提及,本书严格采用了文本细读法,这是作者用功最深最勤的地方。本书回避了空泛的抽象的理论浮词,深入到怀尔德剧作的场面、情境、结构、人物、动机、动作和内涵等方面细致的解读上,这使本书的解析具体而微,扎实且充分,所得出观点也较令人信服。
比如在分析《阿尔切斯达》时,本书指出,作为两次获得普利策戏剧奖的怀尔德,戏剧创作已臻于成熟,可创作这部寓言剧却异常艰难,酝酿最久,历时最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创作困境。这个困境体现在两个方面的矛盾,一方面是怀尔德想传达出一种抽象的含混的信仰,另一方面是戏剧必须将精神活动明确外化在舞台上,怀尔德通过四组主要人物关系来设置戏剧情境,即阿尔刻提斯与丈夫阿德墨托斯、与朋友赫拉克勒斯、与篡位者阿基斯、与儿子埃皮门斯,但并没有将阿尔刻提斯与阿波罗(信仰)设置成本剧的核心情境,虽然阿波罗有三次出场,但其他四个主要人物都无法承担阿波罗神谕的重任,这就导致了主题的隐晦与场面的确定之间的矛盾,具体表现在人物情境关系设置的失衡,阿尔刻提斯的动作线围绕其他四个主要人物来展开,而阿尔刻提斯与阿波罗舞台的直观呈现却十分薄弱,人物动机与人物行动的情境逻辑模式没能充分地建构起来。——这些分析乃至全书的分析都是建立在文本细读法的基础之上的,因而给人充盈、沉实和深入的印象,其特点表现为:
文本细读法是鉴赏、理解和分析戏剧作品的重要方法,是我们切近文本、亲近作者和沉浸艺术的基本和有效的通道,全书对怀尔德全部剧作的读解无一例外地运用了文本细读法,可见宏琳对文本细读法的珍视与得心应手,这需要作者的细致功夫、敏锐感觉和耐心品格。宏琳的文本细读法着眼于戏剧的形式构成,包括场面、情节、情境、角色、动作逻辑、寓言功能、舞台时空、舞台监督叙事,也就是说,她的文本细读读出的是剧作的舞台呈现及其效果,即观众的视点,这就摆脱了单纯剧本的文学性探讨,试图将剧本创作与舞台呈现视为一个整体来联动观察,即使是对角色动作的解析和对主题内涵的阐释,她也往往关联到剧作的形式结构问题,如对《九死一生》寓意的分析指出:“怀尔德从时空背景、人名设置、故事结构各层面强调,使安特博一家的遭遇的危机代表全人类的危机,也是跨越了时空的普遍性危机。”可见,宏琳对怀尔德剧作的诠释紧紧扣住“戏剧性”,这个戏剧性不是由内容和主题决定的,而是由戏剧的“形式因”决定的。因此,本书的文本细读是充分“戏剧性”的,而非远离戏剧的理论抽象。
宏琳还年轻,为人妻为人母之后,她身上焕发出一种淡淡的笃定、沉静与自信,那内敛不住的情愫,还有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雅致,——让我相信她是个内心世界丰富的人——这是她经年的浸润与厮磨戏剧所留下的馈赠。而今《桑顿·怀尔德剧作研究》的出版,使她有机会回首过往,莞尔幼稼成微笑,恨不当初厚培元;也使她有机会瞻望前路,激气当能驱粉黛,弹指便可定江山。她清楚自己是什么?需要什么?可以成为什么?我相信,将来无论她做什么,戏剧或者电影,她总能做出她愿望的样子。我想,这既是她的祈愿,也是我的期望。
2021年4月13日于南湖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