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剧代表作:《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

(二)史诗剧代表作:《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

布莱希特提出episches Theater来倡导戏剧表达对时代、对世界的观察和思考。他希望能创作出符合时代发展潮流的作品,重塑戏剧艺术品格。从内容上,他关注社会,展现更宏大的主题;形式上,他不希望观众沉浸在作品中,而是能与作品保持思考的距离。他的作品均围绕他的戏剧主张而创作,在此仅以《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为例,来分析这部典型的“非亚里士多德戏剧”的特点。

布莱希特把《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分成了十二个段落。

这十二个段落之间有的是地点时间跳跃非常大,比如第八个段落和第九个段落之间跨越了十六年;有的段落之间紧密相连,比如的第十一个段落写卡特琳被枪杀,第十二个段落是大胆妈妈在她身旁告别;有的段落甚至并没有标明具体时间地点,比如第七个段落;有的段落自身内部就存在着地点和时间的变换,比如第三个段落中,大胆妈妈被俘后遇到天主教军队突袭,他们慌乱逃走,再次出场时已是“三天后的一个上午”。

可见,以上段落的划分并不严格符合我们戏剧术语中“幕”与“场”的概念。

那么,布莱希特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讲述大胆妈妈的故事呢?

该剧被剧作家称为“编年史剧”,剧中时间跨度有十一年之长,因而被认为是“典型的非亚里士多德戏剧”。有研究者指出:“亚氏戏剧情节上‘有始有终’,《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情节上可谓‘无始无终’,它既无传统戏剧的开场,也无传统戏剧的结局,仅选取了大胆妈妈一生中失去她三个孩子的一段经历,全剧没有一个贯串于始终的戏剧事件,结构上完全是片段性的、组合性的、蒙太奇式的。”[9]真是如此吗?任何一部剧作,都有“整体性”的要求,布莱希特没有采用“典型的亚里士多德戏剧”那种“有始有终”的情节结构,并不意味着该剧没有贯串事件。

在该剧中,布莱希特主要塑造了七个人物形象:大胆妈妈、卡特琳、哀里夫、施伐兹卡司、厨师、随军牧师、羽菲特。按照通常的戏剧创作目的,剧本应该着重表现这些人物的关系变化以及命运发展过程。但是读完全剧不难发现,布莱希特有意在避免渲染过多的人物情感,引导读者注意到人物命运背后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战争。布莱希特希望大家思考,在战争面前,大胆妈妈并无太多主动权,只能被战争裹挟前进。

该剧的戏剧情境构成中,战争是环境因素,同时也是剧中一个无言的角色、特殊的角色,与剧中其他人物组成了不同的关系。也就是说,常见的戏剧作品是以人物关系来构建情境,而《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是以人物与战争(环境)的关系来构建情境。在段落一中,战争刚刚开始,大胆妈妈对战争的态度是:依靠战争为生,但并不希望儿子参军;大儿子哀里夫却说“我不怕战争”,愿意当兵;小儿子没有哥哥那样的霸气,但是在抽到黑色十字时,他也向母亲表示“我自己会当心的”。在段落三至段落七中,大胆妈妈更加冷酷,她拒绝向伤员施救,只顾自己的买卖,她感谢战争给了自己生计;大儿子哀里夫得到将军赏识,正是飞黄腾达;小儿子在联团军中做出纳员,但因藏钱被处死;女儿卡特琳心地善良,救出了危房里的婴儿。在段落八至十一中,大胆妈妈的生意破败,靠行乞为生,为了照顾女儿,大胆妈妈在战争中依然垂死挣扎。段落十二,卡特琳死去,大胆妈妈也失去了生存的寄托,只能麻木地随着军队再次出发,成为战争的一份子。

可以说,布莱希特划分十二个段落的依据,是剧中人物与战争关系的演变。

再回过头去看关于“非亚里士多德戏剧”“叙述体戏剧”的表述,我们就更能清楚,《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同样是一部在戏剧结构上进行“反叛”与“革新”的作品。作品外在形式上看上去是片段的、松散的,是与“亚里士多德式戏剧”的结构不一样的,但其内在内容,正是依靠大胆妈妈和战争之间的关系演变来连接,构成完整的整体。作为一部有较长时间跨度的作品,布莱希特并不是想事无巨细地写战争的残酷,而是通过时间推移中大胆妈妈与战争关系变化——依靠战争、对战争感到冷酷、再到被战争洪流所裹挟——来控诉战争对一个人的戕害。这其中,既有大胆妈妈和她的几个孩子的个人命运史,也有他们身处其中的时代命运史。布莱希特认为,原来一个主人公、一条叙述主线、单一集中的戏剧结构,不能实现他对episches Theater的构想,而《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一剧的段落式戏剧结构,让大胆妈妈的个人命运被包裹在广袤的人类共同命运之中,以丰富的人性思考、社会思考、历史思考,完美体现了episches Theater的戏剧观。

《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一剧运用了叙述的成分,这在戏剧创作实践中是很常见的。要讲清楚故事,充分表达创作意图,剧作家需要处理好题材里的明场戏和暗场戏,处理好正在经历的事和已经发生的事的关系。在戏剧中,静止的交待往往是不可取的,因为不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如约翰逊所言:“在戏剧创作中,叙述部分之所以不受人欢迎,这是很自然的现象,因为它既不紧张,又不活泼,而且阻碍了情节的发展。”[10]那是不是就不能使用叙述呢?迪伦马特的看法是,叙述需要“戏剧化”。也就是说,叙述需要出自剧中人物在实际所处情境中的动机,叙述的内容需要与剧中人物的命运紧密相连。《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中关于战争的叙述,就成功实现了戏剧化的效果。

剧中运用“叙述”的主要表现是在投影和标语牌上对该场的内容进行简单提要,请看以下几场的开头:

第2场:一六二五年至一六二六年,大胆妈妈随着瑞典军队经过波兰。在伐尔霍夫要塞前,又碰到了她的儿子。——她成功地卖掉了一只阉鸡,她勇敢的儿子正过着飞黄腾达的日子。

第5场:两年过去了。战争在愈来愈广的地区蔓延着。大胆妈妈的小篷车一刻不停地随着战争经过了波兰、梅仑、巴燕、意大利,然后又回到巴燕。一六三一年,梯利在玛格德堡获胜,使大胆妈妈损失了四件军官穿的衬衫。

第6场:大胆妈妈在巴燕的因哥尔城前碰上了阵亡的皇家的将军梯利的葬礼。进行了一场关于战争英雄和战争还要持续多久的谈话。随军牧师感慨他的才能无处发挥,哑巴卡特琳得到了那双红靴子。这事发生在一六三二年。

第9场:巨大的宗教战争已经延续了十六年之久。德国损失了一半以上的居民。厉害的瘟疫吞食着那些在屠杀中得以幸免的生命。在流过血的地区饥饿盛行。在烧毁了的城市里遍地是狼群。一六三四年秋天,我们遇见大胆妈妈在德国菲希特尔山地的一条大路旁,瑞典军队正在这条路上行军。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而且十分严寒。大胆妈妈的生意不好,以至只能行乞。厨师接到一封从乌特勒希特寄来的信,他和大胆妈妈分手而去。

正式场面开始前的“叙述”,方便读者和观众快速了解剧情。但“叙述”是否就取代了以动作为手段的场面内容呢?观众预先知晓了剧情,依然会对人物行动的具体展开过程充满期待,依旧渴望体会过程中人物细微的内心变化,享受与剧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的体验感,这正是戏剧真正的魅力。《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叙述了剧情梗概,但不能就此认为,叙述代替了动作。除了场前几十个字的叙述,剧作的主体内容仍然是由场面中人物行动构成的。

此外,剧作利用人物之口,还发表了一些“评论”。如第七场,大胆妈妈和随军牧师、女儿卡特琳拉着车子,大胆妈妈一个人发言到:

我不许你们咒骂战争。有人说战争是消灭弱者的,弱者就是在和平中也要完蛋的。只有战争才能把人养得更好些。

安定下来又有什么用处呢?安定下来的人最先完蛋。

这场戏,是全剧中的一场过场戏,也是最短的一场戏。这场戏之前,战争已蔓延到愈来愈广的地区,大胆妈妈的小篷车也跟随战争的形势辗转了好几座城市,得益于战争,大胆妈妈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正处在飞黄腾达的阶段。前文中分析过,布莱希特是依据大胆妈妈和战争的关系变化来结构全剧的。那么这一场戏,正是大胆妈妈依靠战争而活的集中体现,也是大胆妈妈个人命运的转折点,此后,随着战争形势转变,大胆妈妈遭到破产的威胁。这场戏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她在唱词中表示对战争的支持,恰恰起到了反讽战争、引导观众去思考战争的作用:

你若担受不了战争,胜利也就没有你的份。战争不过是做买卖,

不用乳酪,却用子弹。

这里的评论,不是简单地为了评论而评论,更不是强行加入的剧作者本人的见解,而是剧中人物有感而发的生命体验,是极具戏剧性和感染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