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理性

第三节 信仰与理性

《逃往埃及》(The Flight into Egypt,1928)一剧的故事来源于《圣经·马太福音》,但怀尔德将其改写成一个更为有趣的情境。圣母玛利亚、圣约瑟和他们的孩子弥赛亚一起被希律王的追兵追杀,一头驴子载着他们逃往埃及。驴子并不知道自己同行的人的真实身份,时不时停下来发表议论,玛利亚情急之中才告诉驴子怀中婴儿就是弥赛亚,驴子这才飞奔起来,把他们安全地送到了埃及。

剧中驴子大发议论,对信仰进行理性思考,质疑玛利亚怀中婴儿得救的合理性。

赫斐漆巴:我总是跟姑娘们说,姑娘们呐,即便是在信仰之中,我们也应该学会运用自己的理性。俗话说得好,别人的话不能全信。比如说现在这事儿,希律要杀光所有这些小孩子。既然生即去死,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出生呢?或者我们这样说吧,为什么别人的孩子都得死,你怀里抱着的就可以得救?

身后兵器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希律王的士兵紧追不放,这让圣母玛利亚和圣约瑟不得不不停催促驴子快点走,但驴子仍然不慌不忙的思考信仰:

赫斐漆巴:我向你保证我真的已经尽力了,而且我一路也相当机灵了。我说的不是追兵的吵闹,而是我头脑里的喧嚣。当然,你肯定最宝贝你自己的孩子,不过从神学角度来说,别的孩子都死在刀下,你们却安全地逃到了埃及,就算这是最权威最准确的记载,它也的确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估计要等弥赛亚来的时候,这些事情才能搞清楚,所以直到他来,我都保有我个人思考的权利。我的理论是这样的……

驴子赫斐漆巴所说的,要在信仰中运用自己的理性,就是按照一般逻辑来理解圣经里人物的命运。所以他才质疑,为何别的小孩生来就得死去,而自己驮着的小孩,逃到埃及就可以得救。思想上的迟疑,直接影响了行动的速度,这是让驴子赫斐漆巴不断停下来,不往前走的根本原因。

对信仰的思考本来是严肃的,一本正经的,但在《逃往埃及》中,这种思考由一头驴子来发出,本身就极具喜感。再者,驴子慢条斯理的思考与圣母玛利亚、圣约瑟逃亡的急迫,形成了节奏的张力。主的存亡竟然依赖在一头会思考、喋喋不休的驴身上,这让这个故事平添了许多喜剧性,削弱了圣母、圣约瑟、弥赛亚这三个人物在宗教语境里的神圣感。在信仰里,人们也还是在不可避免的运用着理性,去揣测《圣经》故事的逻辑。只不过,正如驴子后来所恍然大悟的:“当我的主如此危险之时,我竟然还在讨论理性。”在生命攸关的时刻,理性所做出的对信仰的怀疑,是如此荒谬可笑。可是理性仍是人之天性。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驴再次向圣母问起了信仰与理性的问题。圣母回答:“亲爱的赫斐漆巴,也许将来某一天会有答案。现在,和我一样,载好你的主人往前走吧。”理性并不能够回答关于信仰的问题,圣母也无法给出答案。但这不代表神不存在,不意味着信仰不存在。在此后的戏剧创作中,怀尔德数次表达过这样的主题。

在《兴风作浪的天使》(The Angel that Troubled the Waters,1928)中,病人们在一个巨大的水池边等待着天使降临,搅动水池以治疗他们的疾病。一个病人刚从噩梦中醒来,叫嚷着“天使来了”便跳进了水里。其他人受其影响也纷纷跳了进去,不久发现是一场误会,不过,这“总好过我们失去一个机会”。池边新来一个病人,他是城里的人,自己就是内科医生。这样的背景让其他病人表示非常不满,认为他会浪费掉一个被治愈的机会。天使来了,医生向天使祈求治愈。天使拒绝了他:“退后,这个时刻不是给你的。”医生甜言蜜语,想向天使证明自己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完整:“天使是智慧的。”“我的罪恶隐瞒不了你。”天使沉默了一会儿,告诫他:“没有伤痛,你怎么会有力量?正是你的悔恨,使得你低沉颤抖的声音能打动人心。天使们自己也不能劝服人世间那些不幸又笨拙的孩子,一个在谋求生存时的破碎心灵却可以挽救他们。只有能承受伤痛的人,才能得到爱。”

该剧素材来源于《圣经》。而《约翰福音》第五章记载了耶稣在毕士大池边医治一个患病三十八年之久的人。《圣经》上写道,病人们“等候水动,因为有天使按时下池子搅动那水,水动之后,谁先下去,无论害什么病,就痊愈了”。[6]但在此剧中,怀尔德将主人公耶稣换成了一名身体健康又请求天使检察并医治他心中伤痛的医生。这样,原故事中的耶稣治愈病人的主题转换成了病人如何求得天使的治愈。视角的反转,意味着怀尔德想强调的仍是人的信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替人承受痛苦,这种对苦难的承受、对伤痛的忍受,使神能够治愈人的伤痛。神与人同受痛苦,因之他能理解人的痛苦,治愈人的痛苦。另一方面,如果人要得到神的帮助,获得神的爱,就要能够承受伤痛,只有破碎的心灵,才能安慰同样受苦的心灵。

在《利维坦》(Leviathan,1921)中,怀尔德严肃地探讨了人的灵魂问题。“灵魂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没有灵魂,生命就如行尸走肉;灵魂能让眼睛看见景象,让耳朵听见声音……”但灵魂能否给予?在怀尔德早期的很多习作中,我们都能感受到他对这类抽象哲学问题的关注和思考。但戏剧创作不能是抽象观念的直接表达,也不是不同观点的直接辩驳,戏剧必须构建富有活力的情境,塑造感性直观的形象。

《利维坦》便构置了一个生死存亡的情境。遇到船难的王子在海上被美人鱼发现,祈求美人鱼救他,并允诺给予丰厚的报偿。美人鱼却向他提出一个要求:把灵魂给她,她还可以救回王子的哥哥和父亲,把他的船上沉进大海的珠宝都还给他。面对这样的要求,王子十分无奈:“灵魂无法给予。没有人见过灵魂;摸不到它,看不到它,闻不到它。”美人鱼从王子脸上,看到了灵魂的存在,对王子的这个回答不满意,迟迟不愿施以援救。王子最终被水草紧紧缠绕而死。这时,美人鱼看到了灵魂从王子脸上消失。

可以看到,怀尔德对“灵魂”存在和去向的探讨,与王子的命运关联起来。海洋生物没有灵魂,美人鱼一直困惑的就是人类的灵魂安放在哪里,她也想拥有一个灵魂。美人鱼在商船的残骸中找到王子,把他弄醒,也是出于对人灵魂的好奇。她的目的一开始就并不在于救王子,而是想得到一个灵魂。这样一来,王子对灵魂问题的回答,便直接关系到他的生死。但他没法在这个问题上撒谎,意味着王子虽然有很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也无法说服美人鱼。在此,王子和美人鱼按照各自的动机进行行动,并产生矛盾:美人鱼要得到王子的灵魂才愿意救他;王子想要得救又无法满足美人鱼的要求。

一直到剧末,王子死去,王子和美人鱼的矛盾得以解决,该剧的第三个人物“利维坦”才出现。利维坦是《圣经》中象征邪恶的一种海怪。此剧中,利维坦在美人鱼的召唤下出现在海面,带走了王子的尸体。对美人鱼来说,王子活着时唯一的价值就在于他的灵魂,此刻,他的灵魂已经从他肉身消失,他的肉身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利维坦出现后在剧中的动作非常少,让此剧的结尾部分显得很不明朗。但可以清晰看到的一点是,利维坦带走了王子,才引起了美人鱼对灵魂的进一步沉思:尽管肉体不存在了,王子的另一部分——灵魂,会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