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的守正与创新

(二)戏剧的守正与创新

由戏剧舞台实践、演出市场一方来看,“肢体剧”“多媒体剧”“默剧”“形体剧”“沉浸式戏剧”等各种形式创新的戏剧陆续在中国演出市场引起热闹的关注。这些作品共同点在于,以剧场为中心进行创作,而非单一的以对话为主要手段以剧本创作为核心;强调舞台和现场,让观众有更多体验感、参与感,而不如以往戏剧那般观演分离。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的小镇》对“舞台监督”这一角色的创造性运用,预示着戏剧创作由重视文本环节向重视舞台环节的转变趋势。《我们的小镇》的革新价值体现在,怀尔德成功地构建了具体的、形象的、充实可感的场面内容,又实现了普遍性的主题,舞台监督让“戏剧”与“寓言”取得了绝妙平衡;更需要强调的是,怀尔德体现出的这种以舞台为中心的创作趋势。怀尔德在《我们的小镇》一剧上取得了标志性的成功,但其后来的作品《九死一生》《阿尔切斯达》都滑向了失败。这说明,我们需要理性看待戏剧实践上的实验与探索。

由戏剧理论一方来看,斯丛狄的《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和雷曼《后戏剧剧场》两部著作,给戏剧理论带来新鲜的冲击,尤其是后者,按一些戏剧人的说法,雷曼给中国实验性的戏剧作品提供了理论支撑。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易卜生主义”到近年来的“后戏剧剧场”,中国话剧还没来得及真正积累起话剧的本体观念,就被这些五光十色的西方话语搅得狂欢不已。各种新观念相继涌入,给戏剧人带来极大的迷惑性。从创作到排演到观赏,我们戏剧人对新观念都具有十分强烈的敏感性和好奇,这份好奇强烈到盖过了对生活本身的真切体验;对新观念的强烈学习表现欲望,盖过了对生活体验的表达欲望。

戏剧,以人为对象,也以人为目的。戏剧史上的任一流派,其区别在于对人的看法存有差异;戏剧史上任一手段的成功改革创新,都需以表现人为目的。判断一出戏尤其是探索性质的戏是否成功的标准,便是它是否做到了“审美”。

在当下具有探索性的戏剧演出中,“爱丁堡前沿剧展”引进的《LEO—反转地心引力》也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值得思考。该剧的宣传册上写明:冠军剧目·合家欢剧目·多媒体·形体剧场·世界巡演中。其中,“多媒体”“形体剧场”在该剧的现场宣传中被多次强调。笔者在看完该剧之后,也深深被创作者在突破舞台空间上的创意所折服,被表演者在肢体表达上的丰富性所感染。

《反转地心引力》中的男主人公被困在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黑屋,无法逃出,于是他开始探索这个封闭空间的边界。整个探索过程可以明显地分为三个阶段:开始是试探空间外部的反应——敲门、敲墙;没有回应后他开始自己与自己玩——跳舞、画画、在想象构建的世界里漫游;接着他努力想逃出这个小黑屋——跳跃、攀爬,最后成功从那只皮箱里“穿越”了出去。在六十分钟的长度里,我们看到了主人公的情感变化:困惑,孤独,快乐,紧张,恐慌,挣扎,沮丧,激动……只是这个过程,不再由人物台词“说”出来,而是由人物身体“做”出来。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人物形象不断丰满,主题意蕴的不断深化。这就让《反转地心引力》富有创意的表现形式——肢体和多媒体,有了一个坚实的本体基础。摒弃了传统对白语言的使用,没有一句人物台词,只用音乐和肢体作为表达手段。对比国内的一些所谓“肢体剧”,往往空有其表,只能看到演员在舞台上卖力地进行故弄玄虚的肢体表演,作品要表达的内涵却非常轻飘飘。让人不得不反思:我们在学习流行的新观念时,到底要学什么?怎么学?

彼得·布鲁克《空的空间》一书中提出:我可以选取任何一个空间,称它为空荡的舞台。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之下走过这个空间,这就足以构成一幕戏了。这样的论述曾带给中国戏剧界极大的震撼。不得不承认,在追问戏剧本质的道路上,这样的发言曾令人醍醐灌顶。精致的舞美、恢弘巨制的场面,都曾被寄予希望来振兴中国戏剧。然而观众纵然会一时眼前一亮哗然惊呼,真正留在观众心底的却是空虚。布鲁克的主张,恰好打破了这些巨制的浮华泡沫,观众也迫切渴望戏剧演出少一些虚华,多一些真正的感染。

于是,戏剧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要舞美、不要服装道具、不要剧本……

一个人走过一个空荡的舞台,这个场面具备演员、表演、观众这几个要素,理论上当然能构成一幕戏。这个结论抓到了戏剧的核心,在理论上具有科学合理性。落在戏剧实践,我们渴望看到的仅是这样的戏剧吗?观众走进剧场,渴望的是得到审美的愉悦感。创作者由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描写人的丰富性多面性,观赏者在其中调动自己的生命体验体验到人的复杂,这个过程是审美的过程。创作者与观众在剧场相遇,始终是“审美”二字才能让他们得到链接,获得共同的满足。

“审美”的核心,在“人”,在“人物形象”。戏剧最终关注与表现的人而不是物,这是戏剧的长处,也是戏剧的魅力所在。所有戏剧手段的运用,要有利于这个目的,而不是取而代之。很多现代戏剧实践,因为毫无节制地用肢体、多媒体、剧场效果等制造的所谓场面,扼杀了戏剧审美特质。宣称“后现代剧场”的实践主张,解构文本中心,用拼贴来彰显标新立异,消解意义,让剧场表演滑向了展示艺术、行为艺术。戏剧舞台上只见浮光掠影五光十色的概念表演,少了真正具有人文精神的人物形象。这是我们在引介读解西方戏剧潮流时的误区。

布莱希特、梅特林克、怀尔德,他们在内容上和形式上都对戏剧进行了改革创新,但他们都没有动摇戏剧的本体层面。他们作品的力量和价值,从来都是依托在丰富可感的人物形象塑造之上,体现在具体生动的场面之中的。人在情境中的生命运动,勾连了创作者和欣赏者,达到了共同的审美愉悦。

在现代戏剧实践中,音乐、舞蹈、表演及各种视听手段不断丰富,剧本已不再是完整戏剧活动中最至高无上的一环。但这并不是说,戏剧可以抛弃剧本。打着“后现代剧场”的旗号,轻视文本,最终将戏剧搞得不伦不类,这并不是真正的戏剧改革。对话是戏剧最传统最基础的手段,重视剧本,并不意味着只允许使用对话。剧本保障的是一出戏的文学底蕴,文学精神。打磨剧本的过程,恰恰是创作者对人的观察、对人性的体悟不断深入的过程。所有的舞台手段需要服务于塑造人物形象的目的。

戏剧需要创新。这是历史规律,也是发展趋势。但戏剧首先是戏剧,而不是其他。

[1]斯泰恩:《现代戏剧的理论与实践(一)》,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年,第1页。

[2]加斯纳:《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22页。

[3]别林斯基:《诗歌的分类与分科》,见《别林斯基选集》第3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第35页。

[4][英]J·L·斯泰恩著,象禺武文译,现代戏剧理论与实践[M].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第686页。

[5]布莱希特:《对亚里士多德诗学的评论》,见《布莱希特论戏剧》,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第91页。

[6]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02-103页。

[7]斯丛狄:《现代戏剧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06页。

[8]谭霈生.戏剧与叙事[J].四川戏剧,2013(7)。

[9]余匡复:《布莱希特论》,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13页。

[10]约翰逊:《<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49页。

[11]彼得·斯丛狄:《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王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8页。

[12]同上,第81页。

[13]彼得·斯丛狄:《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王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3页。

[14]同上,第55页。

[15]梅特林克著:《卑微者的财富》,马永波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年,第3页。

[16]同上,第7页。

[17]同上,第11页。

[18]同上,第21页。

[19]同上,第23页。

[20]同上,第29页。

[21]梅特林克著:《卑微者的财富》,马永波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年,第6页。

[22]同上,第87页。

[23]同上,第81页。

[24]同上,第83页。

[25]同上,第159页。

[26]梅特林克著:《卑微者的财富》,马永波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年,第161页。

[27]布伦退尔:《戏剧的规律》,见罗晓风选编《编剧艺术》,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年,第2页。

[28]梅特林克著:《梅特林克散文选》,陈训明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72页。

[29]梅特林克著:《卑微者的财富》,马永波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年,第93页。

[30]同上,第95页。

[31]彼得·斯丛狄: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王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8页。

[32]彼得·斯丛狄: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王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1页。

[33]同上,第52页。

[34]同上,第53页。

[35]陈世雄,《西方现代剧作戏剧性研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