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本文作者为日本的北野武,选入时有改动。
小学时,母亲是如何逼我读书,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读书、老想着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记忆,也是我们母子之间的较量。邻居大婶看我那么爱打棒球却没有手套,觉得我可怜,于是在我生日时偷偷帮我买了棒球手套。但母亲根本就不准我打棒球,就连拥有手套也会惹她生气。
我家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这类时髦玩意,没处藏手套。不过走廊尽头,有个勉强算是院子的地方,种着一棵低矮的银杏树。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银杏树下,假装没事的样子。
每逢打棒球时才挖出来。有一天,当我挖开泥土时,手套不见了,只见塑料袋里装着一堆参考书……
母亲认为我迷恋棒球,是因为时间太多,便又安排我去英语和书法补习班。我骑自行车往返,假装乖乖去上课,其实都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园,玩到时间差不多时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妈迎面就说:“Hello,how are you?”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默不作声,结果挨了一顿好打。“你没去上课吧?!要说‘I am fine’,混蛋!”这真叫人不寒而栗。她怎么知道那些英语的?不会是和美国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补习费可能是美国人出的?太令人不安了。
其实她是为了我,硬学会了那几句。
终于有一天,当我上电视演出,酬劳超过百万时,我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回那个久别的家了。打电话过去时,心脏还猛跳。是母亲接的电话:“最近上电视,赚到钱啦?”语气非常温柔。不料,我才说“还可以啦”,她立刻缠着我说:“那要给我零用钱!”这当妈的怎么回事,真会扫兴。既然如此,就让她见识一下。我准备了三十万现金,请她到寿司店。
“妈,这是给你的零用钱。”我想让她惊喜。
她问:“有多少?”
我得意地说:“三十万。”
“就这么一点?”不变的刻薄语气,“不过三十万块钱,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我能怎么办?当然是不欢而散,发誓再也不回家了。麻烦的是,电话号码已经告诉她,从那以来,过两三个月必定打来要钱。
母亲终究还是老了。“我要走了。”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武!”眼眶湿润。
我安慰她说“我还会再来”。
她突然回我:“不来也行,只要最后再来一次。”语气变得强硬。“下次你再来时,我的名字就变了,因为取了戒名。葬礼在长野举行,你只要来烧香就好。”她又恢复成彻底好强的母亲。
我挥手跟姐姐告别。跳上停在眼前的车厢,里头空荡荡的。钻过隧道,远处的高崎灯景忽隐忽现,猛然想起来时姐姐交给我的袋子。虽然医生说母亲没问题,但拿这个有点脏的小袋子当纪念遗物,她真是年老昏聩了吧?我打开了袋子。
这是啥?我一时无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开的邮政储蓄存折!翻开来看,排列着遥远记忆中的数字:
1976年4月×日300,000
1976年7月×日200,000
……
我给她的钱,一毛也没花,全都存着。三十万、二十万……最新的日期是一个月前。轻井泽邮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万日元。车窗外的灯光模糊了,这场最后的较量,我明明该有九分九的胜算,却在最终回合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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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武,日本导演、演员、电视节目主持人,被誉为日本电影复兴的旗手。本文中,作者回忆了母亲教育他的几件事:从儿时关于学习的较量,到获得成就时的轻视,再到母亲去世后被母爱彻底征服。强势、执拗的母亲将北野武这匹野马牢牢制服,帮助他渡过一个个命运关口,正如北野武所说:“我想起小时候的玩伴,现在不是工人、出租车司机,就是黑道混混。他们和我哪里不同?没有。不,只有母亲不同!”
北野武的文字与电影一样,表面上不动声色、简单冷静,甚至带着幽默的味道,然而,仔细品味,便能感受到作品内部充盈着汹涌澎湃的情感,本文的语言亦是如此。看似平淡,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实际上作者极具匠心,无论是“我”与母亲的对话,还是展现“我”心理活动的句式,抑或是独立成行的语句,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与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