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01,我的白马
本文作者钱佳楠,选入时有改动。
比起地铁、轻轨等更便捷的交通工具,我更偏爱公交车,没有离下一班车还有4分59秒的倒计时提醒,平添了几分等待的诗意,也不用在黑黢黢的地下王国或是两堵模模糊糊的半透明护墙中穿梭,路上的风景尽收眼底。我只在上海长住过,不知这个观察是否正确,公交车站往往安插在居民区的大门口,出门没几步便可搭乘,这让我觉得公交车亲切得就好比养在自家马厩中的那匹白马,我将骑它去远方。
远方固然只是比拟,仔细想来,我最常乘坐的公交线路似乎就是自己某个人生阶段的生活轨迹,838连通着高中时的我和那所灰不溜秋、死气沉沉,被同学们戏称为“高级监狱”的寄宿制高中,经常促使我们萌生“越狱”的念头;966则从我的家门口摇啊摇,一直摇到远在杨浦区的大学,我几乎是从始发站乘到终点站,一路上目睹着乘客上上下下,头一次体察到人生的孤独况味。而自始至终陪伴我,甚或无形中影响了我的精神的公交线路依然还在——01。
这条公交线路虽然名为01,却是我十岁时才有的,线路开通时最高兴的是我的母亲,彼时外婆已经迁至浦东金桥,每回去都算得上跋山涉水,换三辆车还要摆渡,不是手里的马甲袋被挤破了,就是妈妈的高跟鞋鞋跟陷进摆渡口的铁网里。妈妈说这下好了,我们有01了!我仍旧记得头一次和母亲乘坐01的情景,我们盛装打扮,似乎是秋天,妈妈和我都穿着呢大衣,手上照例提着水果和糕点,远远看到这两个数字我就兴奋地大喊:“车来了”(那时我的视力还是1.5)。母亲牵起我的小手,一前一后踏上车,末排高起的位子竟然还有空座。我们随着车行颠簸吃了好几回弹簧屁股,一站又一站,仿佛是路曼曼其修远兮,我记得自己几次想问“到了没”,都克制住没说,随后我看到母亲也焦急地左顾右盼,自言自语道“这里是哪儿”,倏地又答复自己一句“哦,是镇宁路”,见我看她,她立马抚慰我说:“哦,快到了,这里是镇宁路,下一站就是华山路,应该快了吧?肯定快了!”等长大一些回望那个瞬间,我觉得母亲的语气很像孔乙己嘴里的“多乎哉?不多也”,原来漫漫长路并没有因为这条公交线路的开辟而缩短,下车时我总是身沉如铁,夜晚回家时我更是一上01就瞌睡,母亲过江苏路的“三官堂桥”时便喊醒我——囡囡,好醒了,要到快了。
巧合的是,01路往东可以换车抵达我的外婆家,而往西没有几站竟然就是我的爷爷家,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对我而言是在马路这边乘车还是在马路对面乘车,这种艰难的抉择往往在寒暑假里显得尤为揪心。我用“艰难”这个形容词,或许有词不达意的地方,因为决定早已做好,唯独面对母亲是艰难的。有了多次舟车劳碌的经验,母亲几乎需要用乞求的口气“请”我去外婆家一趟,她甚至绞尽脑汁想出外婆家的好些“卖点”,“让你两个哥哥下午陪你打‘拱猪’?”“大姨妈做你最爱吃的炸鸡翅?”光这些可不够,她还得几次三番承诺说“我们早点回来,一吃完饭就走”,我这才勉强答应。几乎与之截然相反,我去爷爷家从没这么折腾,暑假里父母都要上班,无法照料我,只需在我手里塞上两枚硬币,我自己会跑到马路对过攀上这辆01,熟门熟路地敲爷爷家的家门喊爷爷,下午四点爷爷会亲自送我到车站,再往我手里塞两枚硬币,仍旧是这辆车,载我回家。不知道我幼年的厚此薄彼在母亲心里曾搅起怎样的酸楚,一直到外婆在四年后(我14岁那年,外婆69岁)过世,我才终于了解这个浅薄的事实:原来外婆不止是我的外婆,她还是母亲的妈妈。
岁月的无情难以补救,01路公交车见证我的罪疚。事实上随着我慢慢长大,爷爷家也待不住了,我情愿一个人在家把妈妈留在塑料饭盒里的冷饭冷菜放进微波炉里热一热,也不想去吃爷爷奶奶做好的热饭热菜,没有为什么,大约觉得无聊且没劲。于是01路和我生命的交集不再是往西的终点站,上海西站,或往东过隧道的首站,东方医院,而是横亘在我家与浦东之间的好多站,那几站,就是老人家口中的上只角,武宁路不算,江苏路,镇宁路,华山路,陕西北路,石门一路和浙江中路,几乎每一条马路都能诉说一段隔世的繁华。
高中时数学老师聊起过他在理科班的得意门生,说那个优秀的男生在高一的暑假独自一人登上从上海始发去北京的慢车,沿途的每一个站台他都下车,在陌生的城镇逗留一到两日再继续北上,就这么走遍了国内的十多个城市。我还记得老师说到此处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颇有点性别歧视意味地说:“男生们,我鼓励你们这样干,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不过女生嘛,还是不要了,外面太危险。”我也做过类似的事,虽然相形之下我的境界有如井蛙,但我并不羞赧。01路就是我的这趟漫长的列车,我在每个站都下过车,全无目的地闲逛,迷路了便找人问公交车站在哪里,往往还能寻回01。
武宁路是普陀区的学生天堂,这绝非我的发现,我也是被老到的同学领了去的,在那儿头一回品尝到“变态辣”的鸡翅,买了第一条破洞牛仔裤,陪着好友打第一颗耳洞,饶有兴致地看着别人给平淡无奇的指甲染色、贴花,绘成一幅略显俗气的图画……武宁处处涌动着青春期的懵懂和潮骚,今天亦是如此。江苏路愚园路有全上海最好的老洋房,许多老上海的名人都在此住过,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以前我在这儿补过课,只觉得那儿晒太阳的狗都自有一分桀骜不逊。镇宁路一下车便是上海戏剧学院,我那时还带过几个同学去看帅哥。所谓“看”,其实就是下车后往上戏的正门里瞥一眼,立马转身。我问她们:“看到没?”总会听到一两个女生羞涩地答应着说“看到了”,那一眼常常是极其朦胧的感知,因为真的回头再看时,刚才某个女生说的超帅超帅的格子衬衫男生其实是张马桶脸。华山路有华山医院,很多女同学去那儿治疗青春痘,我到华山路却只为去中福会少年宫玩,偶有免费的气球拿,有免费的魔术看。等不能再用娃娃脸伪装自己是大龄儿童,我会去静安公园“暴走”,有一年冬天湖里结冰,我就和公园里的野孩子一同抡起横在一边的大木棍,把湖面的冰层打个粉碎,回来时手上的皮都磨破了,妈妈问我怎么弄的,我撒谎说摔了一跤。陕西北路、石门一路和浙江中路在我的心里就等同于淮海中路、吴江路和福州路、南京路,这些地方,有些是我从小到大买书要去的,有些是我和朋友们聚会胡吃海喝去的,有些是我为买一套漂亮的衣裳去的,有些是我实习时日日上班要去的……每一个站台仿佛都留有一个不同的我,这么多个我合起来才有了今天的自己,这么多个站台拼凑起来才有了我脑海中的市中心地图。久而久之,我对某个地方的熟悉与否其实只有一个判断标准:01路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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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佳楠生于上海长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乘坐01路公交车的经历,在她的笔下变成成长的见证,变成情感的记录,变成城市的留影……一个熟悉的地方,一段熟悉的线路,可以让我们随着那“白马”,走过一幅又一幅层次丰富的回忆图景。
这篇文章记录的似乎只是私人情怀,勾勒与铭刻自己过往的岁月,但也很容易让我们看到一座城市一个地方的历史与变迁、生活和文化。建议你也对自己常走的路途做一番整理,对自己所在的地方进行一番历史探究,梳理一下自己对这段路途、这个地方的认识过程,写一篇属于自己的成长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