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羞怯与廷巴克图之间
“我猜天上有人喜欢我。”
——玛拉基·康斯坦特
如今人人都知道怎么在自己身上找到生命的意义。
但人类并非生来就这么幸运。不到一个世纪前,凡俗男女还无法轻易触及内心深处的谜盒。
通往灵魂的入口有五十三个,他们甚至连一个名字都说不上来。
哗众取宠的宗教是大生意。人类对存在于每个人之内的真理茫然无知,将视线投向外部,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外拓展疆界。人类希望在向外拓展中找到两个问题的答案:掌管一切造物的究竟是谁,一切的造物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类向外抛掷探索先锋,抛掷得越来越远。最后,人类将他们抛进太空,抛进无色无味无重量无边际的外部海洋。
人类像扔石子儿似的抛掷他们。
这些不快乐的先锋发现的东西在地球上早就多得用不完了,那是名为毫无意义的无涯梦魇。无穷无尽的外部太空有三项馈赠:空洞的豪勇,低级的喜剧,无意义的死亡。
向外追寻最后终于失去了想象中的吸引力。
只剩下内部世界依然有待探索。
只有人类的灵魂依然是未知疆域。
这就是良善和智慧的起点。
远古时代灵魂尚未得到探索的人类是什么样子呢?
以下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发生在梦魇时代,前后加减几年,大致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第三次大萧条之间的那段时间。
曾经有一群人。
这群人聚在一起是因为即将发生的物质化事件。一个男人和他的狗将会物质化,凭空出现——刚开始模糊得像是鬼火,最终变得像任何活着的人和狗那样实在。
这群人无法亲眼目睹这次物质化。这次物质化完全是在私人土地上的私人事务,这群人绝对没有得到邀请,因此无缘一饱眼福。
这次物质化就像一场现代化的文明绞刑,将会发生在戒备森严的漠然高墙背后。墙外的人群同绞刑时墙外的人群也没有多少区别。
人群知道他们什么都不会看见,但能够靠近现场,盯着空荡荡的墙壁,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众人依然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物质化的神秘和绞刑的神秘一样,都因为高墙而效果倍增;人群把病态想象成幻灯片似的投射在空白的石墙上,将那份神秘变得仿佛色情电影。
这座城市是银河系太阳系地球美国罗得岛的纽波特。这些高墙是伦福德庄园的围墙。
物质化发生前十分钟,警方人员散播流言称物质化已经提前发生,而且地点位于围墙之外,走两个街区就能清清楚楚看见男人和他的狗。人群连忙跑向那个路口,希望能一睹神迹。
人群对神迹已近痴狂。
队伍末尾有个体重三百磅的女人。她有一个肿大的甲状腺,拿着一个焦糖苹果,领着一个脸色灰白的六岁女孩。她抓着小女孩的手,时不时往这个或那个方向拽一把小女孩,那情形像极了一个肉球连在橡皮筋上。“旺达·琼,”她说,“你再不给我乖一点,我就再也不带你去看物质化了。”
物质化事件已经持续发生了九年,每隔五十九天就会有一次。全世界最博学多识、最值得信赖的学者都曾苦苦哀求,希望能得到恩准,亲眼目睹一场物质化。但无论那些了不起的人物如何措辞,最后总是会被冷冰冰地拒绝。拒绝信的内容永远相同,由伦福德夫人的社交秘书执笔。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夫人嘱我通知阁下,她无法答应您的请求。她确信您将谅解她对此事的感受:您希望观看的现象实际上是悲惨的家庭事务,无论您的动机多么高尚,这种事情都不适合成为外人的考察对象。
伦福德夫人及其属下没有回答过投向他们的千万问题中的任何一个。伦福德夫人不认为她有必要和全世界分享这方面的信息。尽管她也履行了每次物质化后二十四小时内呈交报告这个微乎其微的义务,但她的报告从不超过一百个词。她的管家会把报告张贴在庄园的一道门旁墙上的玻璃公告栏里。
庄园的这道门开在西墙上,很像《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那扇门。这道门仅有四英尺半高,铸铁打造,用一把特大号的耶鲁锁锁得紧紧的。
庄园宽阔的大门被砖墙封死。
贴在铁门旁玻璃公告栏里的报告永远那么冷淡和乖戾,包含的信息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给怀有哪怕一丝好奇心的任何人兜头浇上一盆冰水。报告会列出伦福德夫人的丈夫温斯顿和他的狗哥萨克物质化和非物质化的具体时间。男人和狗的健康状况无一例外地被评估为“良好”。报告会暗示说伦福德夫人的丈夫能清楚地看见过去和未来,但从不给出他在两个方向都看见了什么的实例。
人群已被骗走,一辆租来的豪华轿车抓住机会,开到西墙那道小铁门前停下。一个爱德华时代花花公子打扮的男人从车里出来,向守门的警察出示了一张纸。墨镜和假胡须遮住了他的面容。
警察点点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自己打开门锁。他弯腰钻了进去,随手咣当一声关上铁门。
豪华轿车悄然开走。
小铁门上挂着“小心恶犬!”的告示牌。墙头的水泥里嵌着碎玻璃,夏日夕阳的火光在剃刀般锋利和钢针般尖锐的碎玻璃上跃动。
自己开门进来的男人是第一个得到伦福德夫人邀请来观看物质化的人。他不是伟大的科学家,甚至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大学第一年念到一半就被弗吉尼亚大学扫地出门。他是加利福尼亚好莱坞的玛拉基·康斯坦特,最有钱的美国人,最声名狼藉的浪子。
挂在小铁门外的告示牌写着“小心恶犬!”,但墙内只有一副恶犬的骨架。它戴着凶恶的钢钉项圈,项圈用铁链系在墙上。这副骨架属于一条体型庞大的獒犬,满嘴长牙彼此咬合,颅骨和上下颌骨构成了一套铰接巧妙的工作模型,向你展示撕咬血肉的杀戮机器应该是什么模样。上下颌咬合得是那么——铿锵有力。这里曾经是明亮的眼睛,那里曾经是敏锐的耳朵,这里曾经是永远戒备的鼻孔,那里曾经是食肉动物的大脑。绳索般的肌肉曾经附着在这儿和那儿,插进血肉的牙齿咬合得是那么——铿锵有力。
这副骨架是象征,也是道具,是一个几乎不和任何人交谈的女人摆设的议题。实际上并没有狗死在墙边的哨位上。伦福德夫人向一位兽医购买了这堆骨头,漂白并上过清漆后用钢丝串在一起。时间和丈夫对伦福德夫人开了那么多下作的玩笑,这副骨架是她刻薄而隐晦的诸多回应之一。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夫人拥有一千七百万美元。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夫人拥有一个人在美利坚合众国能得到的最崇高的社会地位。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夫人身体健康,容貌秀丽,而且才华横溢。
她的才华体现在诗歌上。她用笔名出版过薄薄的一本诗集,名叫《在羞怯与廷巴克图之间》,得到了相当不错的评价。
诗集得名于一个事实,在几本小词典里,在羞怯(timid)与廷巴克图(Timbuktu)之间的所有单词都和时间(time)有关。
然而,像伦福德夫人这么一个受到上天眷顾的人,依然会做出各种令人挠头的事情,比方说用铁链把狗的骨架拴在墙上,比方说用砖块封死庄园的大门,比方说放任精心设计、远近闻名的花园长成新英格兰地区的一片丛林。
教训:金钱、地位、财富、美貌和才华并不等于一切。
玛拉基·康斯坦特,最有钱的美国人,转身锁好爱丽丝漫游仙境式的小铁门。他把墨镜和假胡子挂在爬墙的常春藤上。他轻快地走过狗的骨架,顺便低头看了一眼太阳能手表。七分钟后,一条名叫哥萨克的獒犬就将物质化,在这片土地上漫游。
“哥萨克会咬人,”伦福德夫人在邀请函上这么说,“所以千万要守时。”
康斯坦特不由微笑——这是在提醒他务必守时。守时意味着作为一个点而存在,也意味着要在特定的时间抵达某个地方。康斯坦特从来都作为一个点而存在,他无法想象以其他的方式存在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他想搞清楚的事情之一:以其他的方式存在是什么样子。伦福德夫人的丈夫就以其他的方式存在。
离火星两天航程的地方有个未经标测的时间同向曲面漏斗,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驾着私人太空船径直驶入了它的核心地带。当时只有他的狗陪着他。如今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和他的狗哥萨克以波现象的形式存在,在起点为太阳、终点为参宿四的一条变形螺线上断续跳动。
地球即将截断这条螺线。
几乎每一种对时间同向曲面漏斗的简要解释都注定会触怒这个领域内的专家。不过就简要解释而言,西里尔·豪尔博士的那一篇应该已经做到了极致,文章收录在《儿童奇迹与必做之事百科全书》里。在出版商的慷慨许可之下,特将全文摘录如下:
时间同向曲面漏斗——请想象一下,你老爸是地球有史以来最聪明的人,他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对一切的判断都准确无误,他能证明他对一切的判断都准确无误。现在请想象一下,一百万光年外另一颗美丽的小星球上有个小孩子,那个孩子的父亲是那颗星球上有史以来最聪明的人。他和你老爸同样聪明,也同样永远正确。两个老爸都聪明,两个老爸都正确。
然而,只要两人见面,他们就会爆发可怕的争吵,因为他们对任何事物的看法都不一样。那么,你可以说你老爸是正确的,另一个孩子的老爸是错误的,但宇宙是个大得恐怖的地方,足以容纳多得可怕的自认正确但彼此互不服气的人。
两个老爸之所以有可能都正确但依然会吵得不可开交,是因为通往正确的道路多得数不胜数。然而,宇宙间也存在一些地方能让每一个老爸明白其他的老爸都在说什么。各种各样的真理在这种地方会吻合得丝丝入扣,就好像你老爸的太阳能手表里的各个部件。我们管这种地方叫时间同向曲面漏斗。
太阳系内似乎到处都有时间同向曲面漏斗。我们很确定其中一个特大号的就停留在地球和火星之间。我们之所以知道它的存在,是因为有个地球人带着他的地球狗一头扎了进去。
你或许会认为进入时间同向曲面漏斗、看清楚所有通往绝对正确的不同道路是一件好事,但实际上这么做非常危险。那个可怜的地球人和他可怜的狗离散地存在于每一个地方,不仅遍布整个空间,还遍布整个时间。
时间(Chrono)的意思是与时间有关。同向曲面(Synclastic)代表一件东西在各个方向上都朝同一面弯曲,就像橙子的外皮。Infundibulum是朱利乌斯·恺撒和尼禄之流的古罗马人对漏斗的称呼。要是你不知道漏斗是什么,去找你老妈让她给你看。
爱丽丝漫游仙境式小铁门的钥匙是随邀请函一起寄到的。玛拉基·康斯坦特把钥匙放进毛皮衬里的裤袋,顺着在面前展开的小径向前走。他走在浓重的树荫下,平射的落日余晖给树顶笼罩上了麦克斯菲尔德·帕里什[1]的独有光氛。
康斯坦特一边向前走,一边轻轻挥舞他的邀请函,每次转弯都做好了被拦住的准备。邀请函是用紫罗兰色墨水写的。伦福德夫人尽管只有三十四岁,行文却像个老妇人——笔法缠结而带刺。她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素未谋面的康斯坦特的嫌恶。邀请函的语气往好里说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就好像写在一块脏手帕上。
“在我丈夫上一次的物质化期间,”她在邀请函上称,“他坚持要你出现在他下一次物质化的现场。尽管坚持这么做将带来不言自明的许多妨碍,但我无法说服他打消这个念头。他坚持说他很熟悉你,与你在泰坦上见过面,而根据我的了解,所谓泰坦是土星的一颗卫星。”
邀请函上没有一句话不包括动词“坚持”。伦福德夫人的丈夫坚持要她做严重违背她意愿的一件事,她反过来坚持要玛拉基·康斯坦特尽可能违反本性地表现得像个绅士。
玛拉基·康斯坦特从没去过泰坦。据他所知,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包裹他母星(即地球)的大气层。显然,他即将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小径有许多转弯,因此可见的距离很短。康斯坦特顺着潮湿的绿色小径向前走,小径的宽度和一台割草机差不多——实际上就是割草机割出来的一道痕迹。小径两旁的绿色草墙属于花园变成的丛林。
割草机铲出的痕迹绕过一座干枯的喷泉。割草机的操纵者在这里忽然涌出灵感,让小径分出一条岔道,允许康斯坦特选择从他喜欢的一侧绕过喷泉。康斯坦特在分岔点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喷泉本身的创意也殊为大胆。它是一个锥体,由许多直径逐渐减小的石碗堆砌而成,所有石碗都镶嵌在高四十英尺的轴柱上。
康斯坦特一时心血来潮,没有选择两条路中的任何一条,而是向前爬上了喷泉。他从一个石碗爬向另一个石碗,想到顶上看一看他从何处来、要向何处去。
玛拉基·康斯坦特爬上巴洛克式喷泉顶上最小的石碗,站在一个鸟巢的废墟中,他不但能看清整个庄园,还可以望见很大一片纽波特市区和纳拉甘塞特湾。他向阳光举起手表,让手表汲取对太阳能手表而言就像金钱对地球人而言的必要资源。
新鲜的海风吹拂康斯坦特蓝黑色的头发。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稍微有点超重,皮肤黝黑,长着诗人般的嘴唇,眉骨酷似克鲁马努人,温柔的棕色眼眸藏在底下的深重眼窝里。他三十一岁。
他拥有三十亿美元的身家,大部分是继承来的。
他的名字意味着忠诚的信使[2]。
他是一名投机商人,主要活动领域为企业证券。
每次经过了酒精、麻醉品或女人的洗礼,他总会陷入消沉和抑郁,这时候他只想要一样东西:一条足够尊贵和重要的信息,值得他谦恭地将它从某一点传递到另外一点。
在康斯坦特为自己设计的盾徽上,图案下的格言非常简单:信使在等待。
推测起来,装在康斯坦特脑袋里的肯定是一条最了不起的信息,来自上帝,传给一个同样杰出的角色。
康斯坦特又看了一眼太阳能手表。他必须在两分钟内爬下喷泉并赶到宅邸,因为再过两分钟,哥萨克就将物质化,然后寻找陌生人去撕咬。康斯坦特不由大笑,要是粗俗无礼的暴发户康斯坦特先生把这次拜访的所有时间都花在爬喷泉躲一条纯种猛犬上,不知道伦福德夫人会高兴成什么样。伦福德夫人说不定还会打开喷泉助助兴。
她说不定正在观察康斯坦特。从喷泉走到宅邸只需要一分钟,一条同样用割草机犁出来但比小径宽两倍的通道将宅邸和丛林隔开。
伦福德家的宅邸由大理石建造,完全复制了伦敦怀特霍尔宫的宴会厅。这幢宅邸和纽波特几乎所有的壮丽豪宅一样,都与这片土地上的邮局和联邦法院有着拐弯抹角的亲缘关系。
伦福德宅邸将“大财主”这个概念表达得既惊人又荒谬。这座建筑物无疑是自胡夫大金字塔以来对致密性发起的又一次伟大挑战。从某种角度说,它对不变性的挑战无疑超过了大金字塔,因为大金字塔在伸向天空时变得越来越细直到什么都没有,而伦福德宅邸在伸向天空时毫无变化,哪怕将它上下颠倒,看上去也还是一个样。
然而,除了每隔五十九天的一个小时,宅邸的主人不比一束月光更加实在,因此它的致密性和不变性简直像是在嘲讽这个事实。
康斯坦特开始向下爬,他踏着直径越来越大的一个又一个石碗的边缘来到最底下,希望能看见喷泉启动的念头充满了脑海。他想到外面的人群,想到他们看见喷泉启动应该也会欣喜若狂。他们将沉醉其中,望着水淌出顶端摇摇欲坠的微小石碗的边缘,流进下一个小石碗……水淌出下一个小石碗,流进再下一个小石碗……水淌出下一个小石碗,流进再下一个小石碗……就这样接连不断淌下去,谱写出一部溢水狂想曲,每个石碗都唱着自己欢快的流水小调。所有的小石碗底下,最大的石碗张开大嘴……石碗中的别西卜,干涸到了骨头里,贪得无厌地等待……等待,等待第一滴甜美的水珠。
康斯坦特魂游天外,想象着喷泉涌水的样子。喷泉很像幻觉,而幻觉——通常是药物诱发的幻觉——大概就是最能给康斯坦特惊喜和愉悦的东西了。
时间过得飞快。康斯坦特一动不动。
庄园里的某处,一条獒犬在吠叫。叫声就像重锤敲击巨型铜锣的响声。
康斯坦特从他对喷泉的冥想中惊醒。叫声只可能来自太空猛犬哥萨克。哥萨克已经物质化了。哥萨克闻到了暴发户的血肉气息。
康斯坦特一溜烟地跑完了从喷泉到宅邸之间的那段距离。
一位穿着束膝马裤的年迈管家为好莱坞的玛拉基·康斯坦特开门。管家高兴得眼含热泪。他指着康斯坦特看不见的一个房间,试图描述让他如此高兴和眼含热泪的东西。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的下巴在颤抖,只能对康斯坦特发出“噗噗——噗噗噗”的声音。
门厅的地面铺着瓷砖,拼成围绕金色太阳的黄道十二宫。
一分钟前才刚物质化的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走进门厅,站在金色太阳上。他比玛拉基·康斯坦特高大得多也魁梧得多——康斯坦特第一次觉得或许有人真的比他更优越。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伸出一只软乎乎的大手,亲切地问候康斯坦特,用男高音唱歌似的和他打招呼。
“幸会,幸会,康斯坦特先生,幸会啊,”伦福德说,“您能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这是我的荣幸。”康斯坦特说。
“据说您很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幸运的人。”
“这么说似乎有点太夸张了。”康斯坦特说。
“您不会否认您的财运好得简直离奇吧?”伦福德说。
康斯坦特摇摇头,答道:“当然不,要否定这个就太难了。”
“那么,您觉得您该怎么解释这份了不起的幸运呢?”伦福德说。
康斯坦特耸耸肩。“谁知道呢?”他说,“我猜天上有人喜欢我。”
伦福德抬头看着天花板。“多么引人入胜的念头——天上有人喜欢你。”
在这番对话的过程中,康斯坦特一直握着伦福德的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很小,像动物的爪子。
伦福德的手掌有老茧,但不像注定一天到晚只做一件事的劳动者那样粗硬。他的老茧分布得很均匀,一位活跃的休闲阶层成员经过上千次愉快的休闲运动才能造就这么一只手。
康斯坦特有一瞬间忘记了这只手的主人仅仅是个投影,只是从太阳到参宿四之间的波现象的一个节点。握手提醒康斯坦特想起他在触碰的对象是什么,因为微小但无疑存在的电流打得他的手阵阵刺痒。
康斯坦特没有被伦福德夫人邀请他观看物质化的信函上的语气吓住,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康斯坦特是男人,伦福德夫人是女性,康斯坦特认为只要能找到机会,就有办法展示一下他那不容置疑的优越性。
但无论从精神、体型、社交地位、性地位还是电流的角度衡量,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都完全是另一码事。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的微笑和握手瓦解了康斯坦特的自傲,比嘉年华场地工人拆卸摩天轮还要轻松。
康斯坦特早已立下志向,他要侍奉上帝,当好一名信使,此刻面对伦福德的这份温厚博大,他忽然惊慌失措。康斯坦特在记忆中搜寻能证明他也同样博大的证据。他像小贼翻钱包似的在记忆中搜寻。他发现他的记忆里塞满了皱皱巴巴的过曝快照,主角全是他玩过的女人;塞满了无聊的文件,证明他拥有一些更加无聊的企业;塞满了赞美他德行和能力的颂词,只有三十亿美元的主人才配得上它们。甚至还有一枚带红色缎带的银质奖章,奖给在弗吉尼亚大学校内田径赛三级跳比赛中获得亚军的康斯坦特。
伦福德的笑容持续不变。
顺着小贼翻钱包的类比往下说:康斯坦特撕开记忆的接缝,想找到存放有价值物品的秘密夹层。不存在秘密夹层,也不存在有价值的物品。留给康斯坦特的只有记忆的满地碎壳——散乱一地,毫无活力。
年迈的管家仰慕地望着伦福德,佝偻扭曲的怪模样就像丑陋老妇摆出圣母像的姿势。“主—银——”他哀怨地叫道,“我的小主—银。”
“知道吗?我能读懂你的心思。”伦福德说。
“真的能?”康斯坦特恭敬地说。
“全世界最简单的事情。”伦福德说,眼睛闪闪发亮。“你不是坏人,知道吗——”他说,“尤其是你忘记自己是谁的时候。”他轻轻拍了拍康斯坦特的胳膊。这是个政客的手势,在公开场合做的粗俗手势,其施行者私下里和同侪在一起的时候,会煞费苦心地绝不触碰任何人。
“在你我关系的这个阶段,假如感觉优于我对你来说真有那么重要,”他愉快地对康斯坦特说,“你不妨这么想:你能繁殖,而我不能。”
他转身将宽阔的后背对着康斯坦特,领着康斯坦特穿过一个又一个华丽的厅堂。
他在一个房间里停下,坚持请康斯坦特欣赏墙上的巨幅油画,画上的小女孩挽着一匹纯白色小马的缰绳。小女孩头戴白色童帽,身穿浆硬的白色礼服,配白色手套、白色袜子和白色皮鞋。
玛拉基·康斯坦特从没见过这么干净、冰冷的小女孩。她的表情很怪异,康斯坦特觉得她在担心自己会沾上哪怕一丁点脏东西。
“好画。”康斯坦特说。
“要是她掉进一个烂泥塘,似乎也不会太糟糕。”伦福德说。
康斯坦特犹豫着笑了笑。
“我妻子小时候。”伦福德突然说,然后带着康斯坦特走出房间。
他带着康斯坦特沿屋子深处的一条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这个房间不比放清洁工具的壁橱大到哪儿去,长约十英尺,宽约六英尺,但屋顶和宅邸里的其他房间一样,足有二十英尺高。这个很像烟囱的房间里摆着两把高背扶手椅。
“建筑意外——”伦福德说,关上门,抬头望着天花板。
“什么意思?”康斯坦特说。
“这个房间,”伦福德说。他抬起无力的右手,做了个旋转楼梯的玄奥符号。“这是我小时候全心全意想要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这个小小的房间。”
有窗户的那面墙边摆着一排高六英尺的架子,他朝架子点点头。特制的架子非常精美,架子上方挂着一块船板,船板上用蓝色油漆写着:斯基普博物馆。
斯基普博物馆专门收藏活物的遗蜕,有内骨骼和外骨骼,有甲壳、珊瑚、硬骨、软骨和鳖甲,全是灵魂逝去后残留的废物和残渣。大多数标本都是一个孩子(多半是那位斯基普)很容易就能在纽波特的海滩和森林里找到的东西。剩下那些似乎是送给一个对生物学产生了超常兴趣的孩子的昂贵礼物。
在这些展品里,最抢眼的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完整骨骼。
展品里还有犰狳的空甲胄、渡渡鸟标本和独角鲸的螺旋长牙,斯基普顽皮地将其标为“独角兽的角”。
“谁是斯基普?”康斯坦特说。
“我是斯基普,”伦福德说,“曾经是。”
“我居然不知道。”康斯坦特说。
“哦,那是家族内的爱称。”伦福德说。
“唔。”康斯坦特说。
伦福德坐进一把扶手椅,示意康斯坦特坐进另一把。
“天使也不能,你知道的。”伦福德说。
“不能什么?”康斯坦特说。
“繁殖。”伦福德说。他请康斯坦特抽烟,自己也取出一根,插进长骨制作的烟嘴。“很抱歉,我妻子身体不适,不能下楼——和你见面,”他说,“她避而不见的不是你,而是我。”
“你?”康斯坦特说。
“没错,”伦福德说,“从我第一次物质化之后,她就没再见过我。”他沮丧地苦笑道:“一次就够了。”
“我——我很抱歉,”康斯坦特说,“我不知道。”
“她不喜欢我的预言,”伦福德说,“她觉得我的预言让人生气,因为很少提到她的未来。从此就再也不想听了。”他在扶手椅里向后一躺,深深吸气。“告诉你吧,康斯坦特先生,”他喜滋滋地说,“告诉人类他们生活在一个严酷的宇宙里,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她说你叫她邀请我来。”康斯坦特说。
“是管家给她传的话,”伦福德说,“我用激将法让她请你来,否则她绝对不会这么做。这一点你最好记住:假如你想让她做什么事,唯一的办法就是说她没胆去做。当然了,这条路也不是万无一失。我现在就可以给她传个话,说她没有勇气面对未来,她会传话回来说我说得对。”
“你——你真能看见未来?”康斯坦特说。他脸上的皮肤不由收紧,感觉热烘烘的,手心也在出汗。
“从时间的意义上说——是的,”伦福德说,“我驾驶太空船开进时间同向曲面漏斗,瞬间我领悟了一个道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将永远如此,而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则早已注定。”他吃吃轻笑。“知道了这一点,预知未来也就失去了魅力,预言于是变成了你能想象的最简单、最显而易见的事情。”
“你对你妻子说了将会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康斯坦特说。这是个曲折的问题。康斯坦特对将会发生在伦福德妻子身上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他渴望知道的是有关他本人的消息。打听伦福德妻子的未来其实是在迎合对方。
“唔——不算所有事情,”伦福德说,“她不肯让我告诉她所有事情。我只告诉她一丁点,但已经毁了她想知道其他事情的胃口。”
“我——我明白了。”康斯坦特说,其实一点也不明白。
“是啊,”伦福德和蔼地说,“我告诉她,你和她将在火星上结婚。”他耸耸肩。“不完全是结婚——”他说,“而是被火星人圈养——就像农场里的牲口。”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属于一个真实存在的美国阶层。这个阶层之所以真实存在,因为至少两百年的历史清楚地定义了它的边界——清楚得只要一个人知道什么是定义就能看见。伦福德所在的小小阶层诞生了美国的十任总统、四分之一的拓展者、东海岸各州三分之一的州长、美国历史上一半的全职鸟类学家、四分之三杰出的游艇主人和大歌剧票房缺口的全部承担者。除了政坛骗子,这个阶层绝对不产出职业骗子,政坛骗术只是执掌权位的手段,而且绝对不会被带入私人生活。一旦坐上高位,这个阶层的成员就会变得极为负责,几乎毫无例外。
伦福德指责火星人圈养人类,把人类当成了农场牲口,但他指责的这种行为并不比他所属阶层的行为糟糕到哪儿去。他那个阶层的势力从一定程度上说取决于可靠的财务管理,但从更大的程度上说则取决于婚姻,讽刺的是,这些婚姻的基石又是有可能从中生育出什么样的孩子。
这个阶层迫切需要的是健康、迷人而聪颖的孩子。
对伦福德所属阶层的最权威(但毫无幽默感可言)的分析无疑是瓦尔萨姆·吉特里奇的《美国哲人王》。吉特里奇证明了这个阶层实际上是个家族,枝叶通过堂表亲之间的联姻被巧妙地编织成坚硬的血亲核心。举例来说,伦福德和妻子是第三代表兄妹,而且互相憎恶。
吉特里奇将伦福德所属阶层的关系绘成连接图,结果特别像俗名为“猴拳结”的硬球状绳结。
瓦尔萨姆·吉特里奇在《美国哲人王》中多次试图用文字表达伦福德所属阶层的氛围,但屡屡败下阵来。吉特里奇这么一个大学教授只会搬弄大词,在发现找不到合适字眼之后,他捏造了许多无法翻译的新词。
在吉特里奇的全部黑话里,只有一个词语进入了日常对话。这个词是“非神经质的勇气”。
带着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进入外太空的当然正是这种勇气。它是纯粹的勇气,不但不掺杂对名利的渴求,也没有任何可能玷污这份不合时宜或离奇怪诞的动力。
实际上,有两个感情色彩强烈的常见词语——不是前者就是后者——能够替换吉特里奇的所有黑话。这两个词语是“格调”和“英勇”。
伦福德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五千八百万美元,成为拥有私人飞船的第一人——这叫有格调。
地球各国政府因为时间同向曲面漏斗叫停了所有的太空探索计划,而伦福德却宣布他将前往火星——这叫有格调。
伦福德宣布他将携带一条庞大得夸张的猛犬,就仿佛太空船和高级运动轿车没什么区别,去火星的旅程和开上康涅狄格高速公路是一回事——这叫有格调。
没有人知道太空船开进时间同向曲面漏斗会发生什么,而伦福德驾着飞船径直飞向漏斗中心——这实在就是英勇了。
好莱坞的玛拉基·康斯坦特和纽波特及永恒的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对比如下:
伦福德无论做什么都有格调,结果能给全人类脸上贴金。
康斯坦特无论做什么都想有格调——盛气凌人地、闹哄哄地、幼稚地、挥霍无度地,结果让他自己和全人类都颜面扫地。
康斯坦特浑身上下都是勇气,但他的勇气和“非神经质”毫无关系。他做过的每一件勇敢的事情都有动力:因为恶意,因为孩提时唯恐害怕会被视为弱小而积累下的怨恨。
康斯坦特听见伦福德说他将在火星与伦福德的妻子交配,他将视线从伦福德转向墙边的骸骨博物馆。康斯坦特的双手扣在一起,有节奏地彼此攥紧。
康斯坦特清了几次喉咙,然后从舌尖和上颚间轻轻地吹出哨音。简而言之,他的表现就像一个人在等待可怕的痛楚过去。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吸气。“滴答滴,伦福德先生,”他轻声说,睁开眼睛,“火星?”
“火星,”伦福德说,“当然了,那不是你最终的目的地——水星也不是。”
“水星?”康斯坦特说。他发出的嗄哑声音与这个可爱的名字很不相配。
“你最终的目的地是泰坦,”伦福德说,“但在抵达泰坦之前,你会先去火星和水星并重返地球。”
当玛拉基·康斯坦特得知他将依次探访火星、水星、地球和泰坦时,人类究竟处于太空探索史上的什么阶段,这一点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地球人对太空探索的看法与哥伦布出发前欧洲人对大西洋探索的看法没有多少区别。
不过,两者还是有一些重大区别的:挡在太空探索者和目标之间的魔物并非出自想象,而是为数众多、嗜血成性、花样翻新的客观存在,并且无一例外地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一场小型远征的费用就足以毁掉大多数国家的经济;更何况所有探险都绝对不可能增加赞助者的财富。
简而言之,借助最粗浅的逻辑和最尖端的科学知识,我们可以断定太空探索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将沉重物体投进虚无太空以让一个国家显得比其他国家更光彩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事实上,玛拉基·康斯坦特掌控下的银河飞船公司接到的最后一笔订单是建造一个玩具:高三百英尺粗三十六英尺的一枚火箭。建造已经完成,但始终没有收到点火指令。
飞船被简单地称为“鲸鱼号”,生活舱能容纳五名乘客。
之所以突然叫停所有计划,是因为人类发现了时间同向曲面漏斗。我们在发射载人飞船之前派出了无人飞船,科学家基于飞船怪异的飞行轨迹进行数学计算后发现了它们。
发现时间同向曲面漏斗就等于在对人类说:“你们凭什么以为你们有了任何进展?”
这个局面就像是为美国原教旨主义神父们量身定做的。他们的反应比哲学家、历史学家或任何人都快,迅速对太空时代的夭折下了定论。鲸鱼号发射被无限期推迟后仅仅过了两小时,鲍比·丹顿牧师就在西弗吉尼亚惠灵市对大爱十字军的教众嘶喊道:
“上主降临,要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上主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上主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上主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因为上主在那里混乱了全地的语言,且从那里将他们分散到全地面。”
鲍比·丹顿说得口沫横飞,用饱含爱意的明亮眼神望着听众,然后用人类罪行的火炭炙烤他们。“《圣经》难道已经过时了吗?”他说,“我们难道不是用钢铁和骄傲建造了比昔日巴别塔高得多的可憎怪物吗?我们难道不是像昔日的建造者一样,也想用它进入天国吗?我们难道没有无数次地听说,科学家的语言不分国界吗?他们使用相同的拉丁和希腊词语称呼事物,他们都用数字的语言交谈。”这一点对丹顿来说似乎是格外可憎的证据,大爱十字军的教众虽说不完全明白原因,但都拼命鼓掌叫好。
“因此,此刻听见上帝对我们说了袍对建造巴别塔的人说过的那些话,我们有什么好惊讶的呢?祂说:‘住手!给我滚远点儿!你们用那东西不可能进入天国或任何地方!散开,听见了吗?不许再用科学的语言交谈!要是你们继续用科学的语言交谈,就不会有东西束缚你们实现幻想了,而我不喜欢那样!我,你们天上的主想让你们有所束缚,这样你们就不会想建造更多的高塔和火箭去天国,而是会思考该怎么善待邻居、丈夫、妻子、女儿和儿子了!不要向火箭寻求救赎——救赎在你们的家和教堂里!’”
鲍比·丹顿的嗓音变得嘶哑而微弱。“你们想穿越太空?上帝已经给了你们所有造物中最了不起的飞船!对!速度?你们想要速度?上帝给你们的飞船每小时能飞六万六千英里——而且只要上帝愿意,它就能用这个速度一直飞到永远。你们想要能让人舒适搭乘的飞船?你们全都有!它能运送的不只是一个男人和他的狗,也不是五个或十个人。不!上帝才没那么吝啬!他给你们的飞船能装载几十亿男人、女人和孩童!对!他们不需要把自己绑在椅子里,或者把金鱼缸戴在脑袋上。不!上帝的宇宙飞船不需要。待在上帝的飞船上,你可以去游泳、在阳光下散步、打棒球、滑冰,星期天去过教堂后可以开上家庭轿车,全家一起出游,共进全家炸鸡午餐!”
鲍比·丹顿点点头。“对!”他说,“要是任何人因为上帝在太空里放了些东西阻止我们飞出去就觉得他的上帝很残忍,那就请他好好想一想上帝已经赐予我们的宇宙飞船。我们不需要为这艘飞船买燃料,不需要操心琢磨究竟该用什么燃料。不!上帝全都安排好了。
“上帝早就说清楚了我们在这艘奇迹的飞船上应该怎么做。他写下了每个人都能理解的规则。你不需要是物理学家或伟大的化学家或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才能理解它们。而且上帝也没有制定许多规则。他们说想要让鲸鱼号发射上天,在确定它真能出发前,他们必须做一万一千项不同的检查:这个阀门有没有打开,那个阀门有没有关闭,这条接线紧不紧,那个油缸满不满?——等等等等,一共有一万一千个地方要检查。但在上帝的宇宙飞船上,上帝只给了我们十条规则——更不是为了登上太空里有着致命毒害的大石块的小小航程,而是去往天国的旅程!想一想吧!明天你们希望在哪儿——火星还是天国?
“你们知道上帝这艘球形的绿色飞船上要检查哪些事项吗?需要我告诉你们吗?想听一听上帝的倒计时吗?”
大爱十字军大喊他们想听。
“十!——”鲍比·丹顿说,“你们有没有贪恋邻人的房屋,或他的仆人、婢女、牛驴并他一切的所有?”
“没有!”大爱十字军叫道。
“九!——”鲍比·丹顿说,“你们有没有作假见证陷害邻人?”
“没有!”大爱十字军叫道。
“八!——”鲍比·丹顿说,“你们有没有偷盗?”
“没有!”大爱十字军叫道。
“七!——”鲍比·丹顿说,“你们有没有通奸?”
“没有!”大爱十字军叫道。
“六!——”鲍比·丹顿说,“你们有没有杀人?”
“没有!”大爱十字军叫道。
“五!——”鲍比·丹顿说,“你们有没有孝敬父母?”
“有!”大爱十字军叫道。
“四!——”鲍比·丹顿说,“你们有没有纪念安息日并守为圣日?”
“有!”大爱十字军叫道。
“三!——”鲍比·丹顿说,“你们有没有妄称上主的名?”
“没有!”大爱十字军叫道。
“二!——”鲍比·丹顿说,“你们有没有雕筑偶像?”
“没有!”大爱十字军叫道。
“一!——”鲍比·丹顿说,“你们除了真神上主,还有没有其他的神?”
“没有!”大爱十字军叫道。
“发射!”鲍比·丹顿狂喜大叫,“天堂,我们来了!发射,孩子们,阿门!”
纽波特楼梯下酷似烟囱的房间里,玛拉基·康斯坦特喃喃道:“唔——看起来信使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什么意思?”伦福德说。
“我的名字——意思是忠实的信使。”康斯坦特说,“要送的是什么信呢?”
“抱歉,”伦福德说,“我不知道什么信不信的。”他好奇地侧了侧脑袋。“有人跟你说过要带信什么的吗?”
康斯坦特摊摊手。“我是说——我大费周章去特里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泰坦。”伦福德纠正他。
“泰坦,特里同。”康斯坦特说,“我他爆的要去那儿干什么?”康斯坦特说的“他爆的”是无力而拘谨的童子军粗话,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想通他为什么会用这个词。“他爆的”是电视里太空机师看见陨石炸掉控制台时说的话,是领航员忽然变成泽孔星太空海盗时说的话。他站起来。“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去那儿?”
“你会去的——我向你保证。”伦福德说。
康斯坦特走到窗口,他的傲慢稍微回来了一点。“那我现在告诉你,”他说,“我不去。”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伦福德说。
“我去了那里是不是要为你做什么事情?”康斯坦特说。
“不。”伦福德说。
“那你有什么好遗憾的?”康斯坦特说,“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关系。”伦福德说,“我只是在为你遗憾。你将错过一些东西。”
“比方说?”康斯坦特说。
“呃——你能想象到的最怡人的气候。”伦福德说。
“气候!”康斯坦特轻蔑地说,“我在好莱坞、克什米尔谷、阿卡普尔科、马尼托巴、塔希提、巴黎、百慕大、罗马、纽约和开普敦都有住处。我为什么要离开地球去寻找更令人愉快的气候?”
“泰坦上有的可不只是气候。”伦福德说,“比方说,那里的女人是太阳和参宿四之间最美丽的生灵。”
康斯坦特挖苦地大笑道:“女人!你以为我睡美女需要花什么心思吗?你以为我是花痴,而且想接近美女就只能爬上火箭飞船去上星的一颗卫星?你开什么玩笑?我睡过的女人有多美?从太阳到参宿四之间的所有男人都会坐下来哭个不停,只因为那些女人对他们说了声哈喽!”
他掏出钱包,取出最近征服的猎物的照片。毫无疑问,照片上的女人美得让人目眩神迷。她是运河区小姐,宇宙小姐选美比赛的亚军——其实比冠军美得多。她的美丽吓坏了评委。
康斯坦特把照片递给伦福德。“泰坦上有这样的美女吗?”他问。
伦福德敬仰地打量了一会儿照片,还给康斯坦特。“没有——”他说,“泰坦上没有这样的美女。”
“很好。”康斯坦特觉得命运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握之中。“气候,美女——还有什么?”
“没什么了。”伦福德淡然道。他耸耸肩。“哦——艺术品,假如你喜欢艺术的话。”
“我拥有全世界最大的私人艺术收藏。”康斯坦特说。
这个著名的艺术收藏是康斯坦特继承来的。真正的收藏者是他父亲,更准确地说,是他父亲的代理人。藏品存放在世界各处的许多博物馆里,每一件上都标着它属于“康斯坦特藏品”。藏品的采买和分置是在杰作公司公关部主任的推荐下完成的,杰作公司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管理康斯坦特家族的事务。
收藏这些艺术品是为了证明亿万富翁能够有多么慷慨、有益和感性。事实证明这些收藏也是一笔极好的投资。
“看来艺术也没法说服你了。”伦福德说。
康斯坦特正要把运河区小姐的照片放回钱包,这时忽然发现他拿着的照片不是一张而是两张。运河区小姐的背后还有一张照片。他以为那是运河区小姐之前那女人的照片,心想不如也给伦福德看一眼,让伦福德知道他企图用美色诱惑的是何等的一位俊彦。
“来——还有一张。”康斯坦特说,将第二张照片递给伦福德。
伦福德没有伸手去接,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而是望着康斯坦特的眼睛,露出淘气的坏笑。
康斯坦特低头去看被对方忽视的照片。他发现那不是运河区小姐之前那女人的照片,而是伦福德刚刚塞给他的。虽说这张照片表面光亮,四周有白边,却一点也不普通。
白边中央是闪闪发亮的深渊。那效果就仿佛一扇四边形的玻璃窗,而窗外是清澈见底的浅海珊瑚湾。珊瑚湾的底部有三个女人,一个白色皮肤,一个金色,一个棕色。她们抬起头望着康斯坦特,恳求他投向她们的怀抱,用爱让她们变得完整。
运河区小姐的美丽与她们的美丽相比,就仿佛萤火虫的微光与灿烂的阳光相比。
康斯坦特重新坐进扶手椅。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否则就会痛哭流涕。
“不介意的话,照片你留着吧。”伦福德说,“正好是钱包大小。”
康斯坦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去泰坦的时候,我妻子依然会陪着你。”伦福德说,“但她不会阻拦你和这三位年轻女士嬉闹。你的儿子也会陪着你,不过他会和比阿特丽斯一样开通。”
“儿子?”康斯坦特说。他没有儿子。
“对,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名叫克洛诺①。”伦福德说。
“克洛诺?”康斯坦特问。
“火星人的名字。”伦福德说,“他在火星出生,你的种,比阿特丽斯的肚皮。”
“比阿特丽斯?”康斯坦特说。
“我妻子。”伦福德答道。他已经变得若隐若现,声音也变得尖细,像是从廉价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事物往这头飞也往那头飞,我的孩子,”他说,“携带信息或者不携带信息。那是混沌,而且没有错误,因为宇宙才刚刚诞生。是那伟大的转变,造出了光、热和运动,将你从此处撞到彼处。”
“预言,预言,预言,”伦福德沉思道,“还有什么我该告诉你的?噢——对,对了,有的。你的孩子,这个叫克洛诺的孩子——”
“克洛诺将在火星上捡到一小条金属——”伦福德说,“他将称之为‘幸运物件’。留神盯着点儿那个幸运物件,康斯坦特先生,因为它重要得难以想象。”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慢慢非物质化,从指尖开始,到笑容结束。他消失以后,那个笑容还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儿。
“泰坦见。”笑容说,然后也消失了。
“结束了吗,蒙克利夫?”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夫人对站在螺旋楼梯顶上的管家喊道。
“对,夫人——他走了。”管家说,“还有狗。”
“那个康斯坦特先生呢?”伦福德夫人也就是比阿特丽斯说。她表现得像个病人——走路跌跌撞撞,使劲眨眼睛,声音仿佛风吹过树顶。她穿白色长晨袍,柔软的褶皱形成反时针的螺旋,完美地衬托着白色楼梯。晨袍的涟漪铺在第一级台阶上,比阿特丽斯因此与宅邸形成了一个连续体。
在这个画面中,最重要的是她高挑笔直的体型。她的面部细节无足轻重。用一颗炮弹换掉她的头颅,也同样配得上这个优美的构图。
但比阿特丽斯确实有一张脸,而且还是一张很有意思的脸。说她长得像个龅牙印第安勇士似乎也不为过,但无论谁说出这种话,都会立刻补充说她看上去也非同凡响。她的面容和玛拉基·康斯坦特的面容一样独一无二,是同一个熟悉主题的惊人变奏,这个变奏会让见者心想:是啊,这张脸自有其与众不同的动人之处。比阿特丽斯对她的面容做的事情是每一个平凡女孩都会做的,她给这张脸敷上了尊贵、痛楚、智慧和迷人的轻轻一抹乖戾。
“在,”康斯坦特在楼下说,“那个康斯坦特先生还在。”比阿特丽斯一眼就能看见他,他靠在门厅拱廊的一根柱子上,但他在整个构图里的地位太低,消失在建筑物细节之中,几乎变成了隐形人。
“哦!”比阿特丽斯说,“你好。”一句非常空洞的问候。
“你好。”康斯坦特说。
“我只能寄希望于你的绅士本能,”比阿特丽斯说,“请求你不要到处散播你和我丈夫见过面的事情。我完全能理解那么做的诱惑究竟有多么大。”
“对——”康斯坦特说,“我可以把我的故事卖个好价钱,付清我家宅地的按揭,成为一个国际闻名的人物。我可以与大人物和半大不大的人物对酌,在欧洲王室的成员面前表演。”
“请你原谅,康斯坦特先生,”比阿特丽斯说,“因为我难以消化你的讽刺挖苦和无疑闻名遐迩的智慧的种种微妙之处。我丈夫的这些造访总是让我不舒服。”
“你再也没有见过他,对不对?”康斯坦特说。
“他第一次物质化的时候我见过他,”比阿特丽斯说,“那一次就足够让我在余生中一直不舒服下去了。”
“我非常喜欢他。”康斯坦特说。
“疯狂有时候并非没有迷人之处。”比阿特丽斯说。
“疯狂?”康斯坦特说。
“作为一位久经世故的人,康斯坦特先生,”比阿特丽斯说,“假如一个人经常做出复杂但几乎绝不可能实现的预言,你难道不会认为他是疯子吗?”
“呃——”康斯坦特说,“假如一个人能接触到有史以来最巨大的宇宙飞船,对他说他会飞向太空究竟算不算发疯呢?”
康斯坦特能接触到宇宙飞船的消息震惊了比阿特丽斯。她震惊得从楼梯顶上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与逐渐抬升的螺旋分开。这一小步让她露出了本相:一个心怀恐惧的女人,孤独地住在一幢大宅里。
“你有宇宙飞船?”她说。
“我控股的一家公司拥有一艘。”康斯坦特说,“听说过鲸鱼号吗?”
“当然。”比阿特丽斯说。
“我的公司把它卖给了政府。”康斯坦特说,“要是有人肯以百分之五的价钱收购回去,我猜政府一定会喜出望外。”
“祝你旅途一路顺风。”比阿特丽斯说。
康斯坦特鞠个躬。“也同样祝你旅途一路顺风。”他说。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走过门厅地面上灿烂的十二宫时,他感觉到旋转楼梯变成了向下而非向上延伸。康斯坦特成了命运这个漩涡里的最低点。他走出大门,愉快地意识到他带走了伦福德宅邸的沉着气氛。
既然命中注定他和比阿特丽斯还会再次见面,生出名叫克洛诺的孩子,康斯坦特也就没有了寻找和追求她的必要,甚至不需要送一张贺卡。我可以继续忙我的事情,他心想,傲慢的比阿特丽斯自然会来找他——和其他女人没什么区别。
他笑着戴上墨镜和假胡子,打开墙上的小铁门走了出去。
豪华轿车回来了,人群也回来了。
警察开出一条通往车门的狭窄小径。康斯坦特快步跑到车旁。小径像红海在以色列的子民背后似的合拢。人群的叫声汇集到一起,变成了饱含愤怒和痛苦的齐声叫喊。人群没有得到任何承诺,也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但依然感觉受到了欺骗。
男人和男孩开始摇晃康斯坦特的轿车。
司机开动轿车,慢慢驶出愤怒的血肉海洋。
一个秃顶的男人企图用热狗威胁康斯坦特的性命,他用热狗猛戳车窗,面包飞了出去,香肠随之折断,在车窗上留下芥末和泡菜的星形痕迹。
“呀,呀,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喊道,向康斯坦特展示了她多半从未向其他男人展示过的东西:她的两颗上门牙是假的。她让两颗门牙从空位上掉下来,叫得像个巫婆。
一个男孩爬上引擎盖,挡住了司机的视野。男孩掰掉雨刷扔向人群。豪华轿车花了三刻钟才开到人群边缘。守在边缘上的人不是疯子,而是差不多正常。
但来到人群边缘,叫声开始变得连贯。
“告诉我们!”一个男人喊道,他只是觉得厌烦,而不是愤怒。
“我们有权知道!”一个女人喊道。她向康斯坦特展示她的两个漂亮孩子。
另一个女人对康斯坦特说实际上是人群觉得他们有权知道。“我们有权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她喊道。
这场骚乱是科学和神学的演练,生者追寻线索,企图搞清楚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司机终于看见一条畅通无阻的路线,把油门一脚踩到底。豪华轿车飞驰而去。
一块巨大的公告牌一闪而过。公告牌上写着:“星期日带一位朋友去我们喜欢的教堂!”
[1]1870—1966,美国画家,擅长表现梦幻般的光线感。——译者
[2]玛拉基(Malachi)是希伯来先知,名字意为“信使”或“上帝的信使”。康斯坦特(Constant)意为“忠实可靠的”。——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