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战时逃兵
“我无法理解德式棒球为什么不是奥运会的比赛项目,甚至是重要比赛项目。”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
从军营到入侵舰队停放的平原有六英里。行军路线从西北角穿过火星上唯一的城市福柏。
根据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的《火星简史》,福柏市的人口最高时曾有八万七千人。福柏市的每一条生魂和每一幢建筑物都与战争直接相关。福柏市的工人群体和士兵一样,也受颅内的天线控制。
阿伯的连队正在穿过福柏市的西北角,前往舰队中这个团的集结位置。此刻不再需要用天线产生的刺痛控制士兵列队行军,战争的狂热已经虏获了他们。
他们边走边唱,铁底皮靴重重地踏着生铁街道。他们的军歌充满血腥味:
恐惧,悲痛和凄凉——
一、二、三、四!——
笼罩地球人的每个国家!
一、二、三、四!——
烈火吞噬地球!镣铐捆住地球!
一、二、三、四!——
砸烂地球的脊梁,打出地球的脑浆!
一、二、三、四!
惨叫!二、三、四!
流血!二、三、四!
去死!二、三、四!
都——完——蛋——
福柏市还在全力运转。没有人在街头袖手目送高唱军歌的英雄上战场。室内耀眼的喷火口时开时关,窗户随之明灭闪烁。一扇门里吐出烟雾腾腾的四溅火花,那是融化的金属被倒进模具。砂轮的尖啸声与军歌交相辉映。
三个飞碟——蓝色的侦察飞船——在城市上空低飞,像陀螺似的发出好听的呜呜声响。它们像是在唱“永别了”,飞碟以直线向前飞,渐渐甩开了弯曲的火星表面。就在绵羊甩两次尾巴的时间里,它们化作了无垠太空中的闪烁光点。
“恐惧、悲痛和凄凉——”军队继续高唱。
但有一名士兵只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名士兵是阿伯。
阿伯的位置是所属连队的倒数第二排的正数第一列。
波阿斯就在他背后,视线让阿伯的后脖颈痒得难受。波阿斯和阿伯扛着一管六英寸口径的攻城迫击炮,将两人变成了一对连体双胞胎。
“流血!二、三、四!”士兵们唱道,“去死!二、三、四!都——完——蛋——”
“阿伯我的好搭档——”波阿斯说。
“什么事,好搭档?”阿伯心不在焉地说。除了士兵的全套装备外,他还握着一颗手雷。手雷的引信已经拔掉。阿伯只要一松手,它就会在三秒钟后爆炸。
“我给咱们安排了个好差使,好搭档。”波阿斯说,“波阿斯老弟——他知道怎么照顾他的搭档,对吧,我的搭档?”
“太对了,搭档。”阿伯说。
波阿斯早就安排好了,他和阿伯将登上入侵舰队中的连队母舰。由于物流调配上的小小疏忽,连队母舰将运输他们的这管攻城迫击炮,但大体而言它依然是一艘非战斗船只。这艘飞船将只携带两名乘客,剩余的空间会装满糖果、运动器材、录制好的音乐、罐头装的汉堡肉饼、桌游、傻瓜丸、软饮料、《圣经》、笔记纸、理发用具、烫衣板和其他用于鼓舞士气的东西。
“能登上母舰是个幸运的开局,对不对,好搭档?”
“咱们很走运,好搭档。”他刚刚在路过一段阴沟时把手雷扔了进去。
随着一声巨响,阴沟口喷出水柱。
士兵纷纷卧倒在地。
波阿斯,这个连真正的指挥官,他第一个抬起脑袋。他看见阴沟里吐出滚滚浓烟,心想肯定是沼气爆炸了。
波阿斯的手伸进口袋,揿下按钮,向全连士兵发送站起来的信号。
波阿斯跟着他们一同起身。“真该死,搭档,”他说,“看来咱们先经历了一场烈火的洗礼。”
他抬起炮管的一头。
但没有人抬起另一头。
阿伯已经逃跑,前去寻找妻儿和最要好的朋友。
阿伯已经翻过平而又平的火星大地上的一座山丘。
阿伯要寻找的儿子叫克洛诺。
按照地球人的算法,克洛诺今年八岁。
他的名字来自他出生的那个月份。火星一年有二十一个月,其中十二个月有三十天,九个月有三十一天。这些月份分别是: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温斯顿月、尼尔斯月、伦福德月、哥萨克月、纽波特月、克洛诺月、同向弯曲月、漏斗月和萨罗月。
记忆口诀:
三十天我们有萨罗、尼尔斯、六月和九月,
还有温斯顿、克洛诺、哥萨克和十一月,
还有四月、伦福德、纽波特和同向弯曲月。
其余的月份,我的宝贝儿,都是三十一天。
萨罗月的名字来自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在泰坦认识的一个生物。泰坦,当然了,就是土星那颗极为怡人的卫星。
萨罗是伦福德在泰坦的密友,他是来自另一个银河系的信使,由于宇宙飞船动力系统的部件故障而迫降在泰坦上。他一直在等待更换部件。
他已经耐心地等待了二十万年。
他的飞船的驱动力也正是火星人投入战争的驱动力:一种名叫“宇宙使动意志”的现象,简称“宇动意志”。宇动意志让宇宙从无到有,让无坚持要变成有。
许多地球人很庆幸地球没有宇动意志。
有一首广为流传的打油诗说得好:
威利发现了些宇宙使动意志,
把它和他的泡泡糖混在一起。
宇宙级瞎胡闹收获总是很少:
小可怜威利的整六条新银河。
阿伯的儿子克洛诺今年八岁,是一名极为出色的德式棒球选手。他满脑子都是德式棒球。德式棒球是火星上最主要的运动,无论是在小学、军队还是工人休闲区都一样。
由于火星上只有五十二名儿童,因此火星只有一所小学,就开在福柏市的正中心。这五十二名儿童都不是在火星上受孕的。他们或者在地球上受孕,或者在送新人来火星的飞船上受孕——克洛诺就是后者之一。
孩童在学校里没什么课程,因为知识在火星社会派不上什么用场。他们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打德式棒球上。
德式棒球使用大甜瓜大小的软球,弹性还不如装满十加仑雨水的帽子。游戏规则有点像棒球,击球手将球打进对方队员占领的球场,然后绕垒奔跑,外野手努力接球和干扰跑垒的球员。不过德式棒球只有三个垒,一垒、二垒和本垒,球也不投向击球手。击球手将球放在一只手的拳头上,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拳头把球打出去。假如跑垒球员在两垒之间被外野手用球击中,那么跑垒球员就算出局,必须立刻下场。
德式棒球之所以在火星上备受重视,当然还是因为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他要为火星上的一切事情负责。
霍华德·W·萨姆斯在他的《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本杰明·富兰克林与列奥纳多·达·芬奇》一书中称,德式棒球是伦福德小时候熟悉的唯一一种团体运动。萨姆斯指出,教小伦福德学会这项运动的是他的家庭教师,乔伊丝·麦肯齐小姐。
伦福德的童年在纽波特度过,他、麦肯齐小姐和管家厄尔·蒙克利夫组成一支队伍,日本园丁渡边涉、园丁的女儿贝佛丽·琼·渡边和半痴呆的马夫爱德华·西沃德·达灵顿组成另一支队伍,双方经常打德式棒球,而伦福德的队伍每次都获胜。
阿伯,火星陆军历史上唯一的逃兵,此刻躲在一大块绿松石后喘息,望着学童在生铁操场上打德式棒球。石块后还有一辆自行车,是阿伯在防毒面具工厂的自行车棚里偷来的。阿伯不知道哪个孩子是他的儿子克洛诺。
阿伯的计划很模糊。他的梦想是找到妻儿和他最好的朋友,然后偷一艘宇宙飞船,逃到某个地方去,从此快乐地生活到永远。
“喂,克洛诺!”操场上的一个孩子喊道,“该你击球了!”
阿伯从石块后望向本垒。即将上本垒击球的孩子就是他的儿子克洛诺。
克洛诺,阿伯的儿子,上场击球。
就年龄而言,他的个头比较小,但肩背令人惊讶地极有男子汉的气概。他头发乌黑,硬如鬃毛——乌黑而粗硬的头发乱糟糟地长成一个逆时针的发旋。
这个孩子是左撇子。球放在右手的拳头上,他准备用左拳击球。
他眼窝深陷,和父亲一样。他的眼睛在粗黑的眉毛下闪闪发亮,其中洋溢着一种无人能理解的愤怒。
充满愤怒的双眼朝左扫一眼,又朝右扫一眼,外野手见了不由胆寒,他们悄悄后撤,觉得那个傻乎乎的软球会以可怕的速度飞向他们,要是他们胆敢挡道,就会被撕成碎片。
教师也感觉到了击球少年激起的惊恐心情。她站在德式棒球裁判员的惯例位置上,也就是一垒和二垒之间,她吓得魂不附体。这位柔弱的老太太名叫伊莎贝尔·芬斯特梅克,今年七十三岁,记忆被清除前是耶和华见证人教会的一名信徒。她向德卢斯的一名火星人密探兜售《守望台》[1],结果被绑架到了火星。
“呃,克洛诺——”她勉强挤出笑容,“只是一场游戏而已,你知道的。”
数以百计的飞碟编队忽然遮住了天空,那是火星伞降滑雪陆战队的血红色飞船。许多飞船的呜呜声加在一起变成了隆隆雷声,震得校舍窗户叮当作响。
然而,克洛诺即将击球对德式棒球来说是个重要时刻,因此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抬头张望。
克洛诺吓得外野手和芬斯特梅克濒临精神崩溃,但他又把球放在脚边,从口袋里掏出短短的一小片金属,那是他的幸运符。他亲了一口幸运符,然后放回口袋里。
他突然捡起球,以极大的力气击了出去,开始飞快地绕垒奔跑。
外野手和芬斯特梅克小姐纷纷躲闪,就仿佛那个球是一颗炽热的炮弹。球按照自己的节奏落地,外野手以仪式性的笨拙跑了过去。他们的奔跑显然不是为了用球击打克洛诺,不是让他下场。外野手扮演无力回天的敌手,像是串通好了似的衬托出克洛诺的灿烂夺目。
很显然,克洛诺是孩子们在火星上见过的最灿烂夺目的角色,能和他扯上关系,他们也就可以稍微沾上一点光彩了。他们会竭尽所能地让他更加灿烂夺目。
克洛诺滑上本垒,掀起一团铁锈。
一名外野手向他扔球——太迟了,可惜太迟了,实在太迟了。外野手仪式性地咒骂他的坏运气。
克洛诺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再次亲吻幸运符,感谢它赐他又一个本垒打。他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的力量来自这枚幸运符,他的同学都相信,连芬斯特梅克小姐私下里也相信。
这枚幸运符的历史如下:
有一天,芬斯特梅克小姐带孩子们去火焰喷射器生产厂参观教学。工厂管理员向孩子们解释火焰喷射器生产的各个步骤,希望有一些孩子长大后能来为他工作。参观教学快结束的时候,他们走进包装车间,一团螺旋形的铁皮捆扎条缠上了管理员的脚踝,这种捆扎条用于扎紧火焰喷射器的外包装。
这根螺旋铁条的断头参差不齐,是某个马虎的工人随手扔在工厂过道上的。管理员解下螺旋铁条,结果刮伤了脚踝、扯破了裤脚。于是,他做出了孩子们当天见到的第一个能够理解的示范行为。他很容易理解地对着那根螺旋铁条大发雷霆。
他使劲踩它。
螺旋铁条却再次勾住他的裤脚,他抓起铁条,用大剪刀把它剪成了每段只有四英寸的好几截。
孩子们深受启迪,既兴奋又满足。离开包装车间的时候,克洛诺捡起一截四英寸长的残片塞进口袋。他捡起的那截残片与众不同,上面钻了两个洞眼。
这就是克洛诺的幸运符。它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他的右手。简而言之,他的神经系统延伸进入了这一小块金属物。碰到它就等于碰到了克洛诺。
逃兵阿伯从那块绿松石后站起身,精神抖擞、满脸笑容地走进操场。他已经摘掉了军服上的所有徽标。这让他反而显得更加像个战时的军人,但又不受任何特定的任务约束。在他逃跑前携带的所有装备中,他只留下了丛林刀、单发毛瑟枪和一颗手雷。三样武器都留在那块石头背后,和偷来的自行车藏在一起。
阿伯径直走到芬斯特梅克小姐面前,说他有重要公务在身,必须立刻和克洛诺谈话——单独谈话。他没有说他是孩子的父亲。父亲这个身份不会给他任何权力,但官方调查人员能得到他想要的所有东西。
可怜的芬斯特梅克小姐很容易就被糊弄住了,她答应阿伯在她本人的办公室里和孩子面谈。
她的办公室里塞满了尚未批改的作业,其中一些从五年前放到了今天。她被作业远远地甩在背后,因此她不得不申请延迟退休,直到能够赶上批改进度。有几摞作业已经倾覆,化作冰川伸进书桌下、走廊里甚至她的私人卫生间。
她的办公室里有一个敞开着的双抽屉文件柜,装满了她的石块收藏。
没有人来检查过芬斯特梅克小姐的教学状况。谁都没有这个兴趣。她有银河系太阳系地球美利坚合众国明尼苏达州的教师证书,这就足够了。
为了和儿子面谈,阿伯在她的书桌后坐下,克洛诺站在书桌前。立而不坐是克洛诺本人的愿望。
阿伯琢磨着他该怎么开口,漫不经心地拉开芬斯特梅克小姐的书桌抽屉,发现里面也放满了石块。
克洛诺显得机敏而怀有敌意,他比阿伯更早想到了该说什么。“屁话。”他说。
“什么?”阿伯说。
“无论你说什么,都是屁话。”八岁的少年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阿伯问。
“任何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屁话。”克洛诺说,“再说你为什么要在乎我想什么?等我到了十四岁,你就会在我脑袋里安装东西,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只能干什么。”
他指的是孩子们长到十四岁,大脑里就会被装上天线。之所以要这么做,完全是因为颅骨尺寸。孩子十四岁生日那天会被送进医院做手术。医护人员剃光他的头发,开玩笑地恭喜他长大成人。孩子被推进手术室的路上,护士会问他最喜欢哪种冰激凌。等他在手术后苏醒,一大盘他最喜欢的冰激凌已经在等着他了——枫糖核桃、奶油曲奇、巧克力碎,要啥有啥。
“你母亲也一肚子屁话吗?”阿伯说。
“自从最近一次从医院回来就是了。”克洛诺说。
“你父亲呢?”阿伯问。
“我对他一无所知。”克洛诺说,“我也不在乎。反正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一肚子屁话。”
“谁不是一肚子屁话呢?”阿伯问。
“我不是。”克洛诺说,“只有我不是。”
“过来。”阿伯说。
“凭什么?”克洛诺说。
“因为我要在你耳边说一些非常重要的话。”
“能有多重要?”克洛诺说。
阿伯从书桌后起身,绕到克洛诺身旁,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孩子,我是你的父亲!”说完这句话,他的心脏像防盗警铃似的开始狂跳。
克洛诺不为所动。“所以呢?”他面无表情地说。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指示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榜样,能让他觉得父亲有任何重要性。火星上的“父亲”二字在情感上没有任何意义。
“我是来接你的,”阿伯说,“咱们要想办法离开这儿。”阿伯轻轻摇了几下儿子,想让他稍微有点反应。
克洛诺甩掉父亲抓住他胳膊的那只手,就好像那只手是一条水蛭。“然后呢?”他问。
“生活!”阿伯说。
孩子冷漠地打量父亲,想找到一个足够好的理由,把他的命运托付给这个陌生人。克洛诺从口袋里掏出幸运符,在手掌之间摩擦片刻。
他从幸运符里得到了想象中的力量,让他觉得自己强大得不需要相信任何人,他可以像过去一样,愤怒而孤独地活下去。“我活得很好。”他说,“我好得很。”他说,“你去死吧。”
阿伯后退了一步,他的嘴角耷拉了下去。“去死?”他嘶声说。
“我叫所有人都去死。”孩子说。他尽量好言好语,但耐心刹那间就消失殆尽。“我能出去打棒球了吗?”
“你叫你的亲生父亲去死?”阿伯喃喃道。这个问题回荡在阿伯空荡荡的记忆里,触及了一个完好无缺的角落,他奇异的童年时光有一些片段依然鲜活。他奇异的童年时光花在白日梦上,想象他如何终于见到和爱一个不想见到他和被他爱的父亲。
“我——我从军队逃到这儿来——为了找你。”阿伯说。
兴趣的火花在孩子的眼睛里一闪而逝。“他们会找到你的,”他说,“他们能找到每一个人。”
“我要偷一艘宇宙飞船。”阿伯说,“你、你母亲和我会登上飞船,咱们一起逃跑!”
“去哪儿?”孩子问。
“一个好地方!”阿伯说。
“给我形容一下有多好。”克洛诺说。
“我不知道。那需要我们去发现!”阿伯说。
克洛诺怜悯地摇摇头。“对不起,”他说,“我认为你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你只会害死许多人。”
“你想待在这儿?”阿伯说。
“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克洛诺说,“我能出去打棒球了吗?”
阿伯忍不住哭了。
他的哭泣让孩子大为震惊。他从没见过成年男人落泪。他自己也从没哭过。“我出去打球了!”他狂叫道,跑出办公室。
阿伯走到办公室的窗口,望着外面的生铁操场。现在轮到克洛诺的队伍上场了,克洛诺走到队友中间,直面背对阿伯的击球手。
克洛诺亲吻幸运符,然后放进口袋。“放松,兄弟们,”他用嘶哑的声音叫道,“来,兄弟们——咱们宰了他!”
阿伯的伴侣,克洛诺的母亲,是席里曼新兵呼吸学校的女教师。席里曼呼吸法,顾名思义,就是一种能让人类在真空或有毒大气环境中无需头盔或笨重的呼吸装备也能生存下去的技法。
大体而言,这种技法就是服用富含氧气的药丸。血液系统通过小肠壁而非肺部吸收氧气。这种药丸在火星上的官方名称是战斗呼吸配给,俗称傻瓜丸。
席里曼呼吸法在火星这种无毒但也无益的大气环境中应用起来非常简单。呼吸者继续像平时那样呼吸,只是肺部无法从大气中获得氧气。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定时服用傻瓜丸。
阿伯的伴侣担任教师的学校向新兵传授更困难的技法,它们在真空或有毒大气环境中必不可少,其中不但牵涉到服用药丸,还要塞住呼吸者的耳朵和鼻孔并闭紧嘴巴。企图说话或呼吸将导致大出血甚至死亡。
阿伯的伴侣是席里曼新兵呼吸学校的六名教员之一。她的教室是个光秃秃的房间,没有窗户,墙壁用石灰刷白,长宽各三十英尺。墙边摆着长凳。
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是一碗傻瓜丸、一碗鼻孔塞和耳塞、一卷橡皮膏、一把剪刀和一台小录音机。录音机的功用是在无事可做只能静坐耐心等待大自然自行其是的漫长时间内播放音乐。
此刻就是这样的一段时间。班级里的学员刚吃下傻瓜丸,静静地坐在长凳上听音乐,等待傻瓜丸抵达小肠。
正在播放的音乐是不久前从地球广播中盗录的。这首歌在地球上很走红,名叫《上帝是我们的室内装潢师》,演唱者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和一套教堂大钟组成的三重唱。男孩和女孩轮流演唱歌词,用悦耳的和声唱出合唱段落。
只要提到与信仰相关的东西,教堂大钟就会叮咚咣当地响个不停。
房间里有十七名新兵。他们身穿刚发下来的苔藓绿内裤。之所以要脱得这么干净,是为了让教师一眼就能看见他们身体对席里曼呼吸法的外部反应。
新兵刚在接收中心医院做过记忆清除和天线植入手术。他们的头发被剃光,每个新兵从头顶到脖颈都贴着橡皮膏。
橡皮膏底下就是插入天线的位置。
新兵的眼神空荡荡的,就像废弃纺织厂的窗户。
教员的眼神也一样,显然她的记忆不久前也被清除过。
医生放她出院的时候,告诉她她叫什么、住在哪儿和如何在席里曼呼吸学校当老师——他们只给了她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除此之外,医生还说她有个八岁的儿子叫克洛诺,要是有兴趣的话,每周二晚上可以去克洛诺的学校看他。
这位女教师,克洛诺的母亲,阿伯的伴侣,她名叫比。她穿苔藓绿的运动服和白色跳操鞋,脖子上挂着哨子和一副听诊器。
运动服上印着她的名字。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到了,消化系统运行再慢,这段时间也足够让傻瓜丸抵达小肠了。她站起身,关掉录音机,拿起哨子吹了一声。
“集合!”她说。
新兵还没受过最基础的军事训练,因此无法排出整齐的队形。地板上画着许多个小方格,新兵只要站进去,就能排成让人赏心悦目的行列。此刻他们像是在玩抢椅子的游戏,几个眼神空洞的新兵拖着脚走向相同的方格。过了一小会儿,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方格站好。
“好了。”比说,“拿起塞子,堵住鼻孔和耳朵。”
新兵攥紧的拳头里握着塞子,他们举起手堵住鼻孔和耳朵。
比在新兵之间走来走去,确定是不是每个人都堵死了耳朵和鼻孔。
检查完毕,她说:“好,非常好。”她从桌上拿起一卷橡皮膏。“现在我要向你们证明,只要服用了战斗呼吸配给——或者按照军队里的叫法,傻瓜丸——你们就完全不需要使用肺部。”她在队伍中穿梭,撕下一截又一截的橡皮膏,封死新兵的嘴巴。没有人反对。等她转完一圈,他们也没有了用来表示反对的器官。
她看了一眼时间,再次打开音乐。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她将无事可做,只能观察赤裸的肌肤改变颜色,被封死的无用肺部垂死痉挛。从理论上说,新兵的身体将在二十分钟内变成青色,然后红色,最后恢复正常颜色——胸腔将剧烈颤抖,然后瘫软,最后一动不动。
等二十分钟的严酷考验结束,新兵将知道肺部呼吸是多么毫无必要。从理论上说,等指导课程结束,新兵将对自己和傻瓜丸充满信心,随时准备在地球卫星上或地球海洋深处或任何一个地方跳出宇宙飞船,半秒钟都不会考虑等待他的环境会有多么险恶。
比在长椅上坐下。
她美丽的双眼周围有黑眼圈。黑眼圈是她离开医院后出现的,而且一天比一天更深。在医院里,医生向她保证,她会一天比一天更平静和能干。医生还说,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她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那她就必须回医院报到,让他们进一步地帮助她。
“我们每个人都时不时地需要帮助。”莫里斯·N·卡索尔医生曾经这么说,“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假如有朝一日我需要你的帮助,比,我会毫不犹豫地去找你。”
她写了一首描述席里曼呼吸学校的十四行诗,拿给上司看之后就被送进了医院。
切断与空气和雾霭的每一条联系,
封死每一个通风口;
让喉咙紧得像是吝啬鬼的拳头,
将生命囚禁在你体内。
呼气,吸气,不再,不再,
因为呼吸是弱者的特权;
在致命的太空中我们翱翔,
记住千万别开口说话。
假如痛苦或喜悦在你心中翻腾,
请只用一滴眼泪打个信号;
灵魂和心灵已经困在你的体内,
现在又要加上语言和空气。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在荒芜的太空中我们漫游。
是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孤岛是堡垒,孤岛是家。
比因为写了这首诗而被送进医院,她拥有一张威严的面容——颧骨很高,眉眼中透着傲慢。这张脸像极了印第安勇士。不过,任何人只要这么说了,都会立刻补充说虽然事实如此,但她也非常美丽。
有人使劲敲门。比走过去打开门,说:“什么事?”
空荡荡的走廊里站着一个面红耳赤、汗流浃背的男人,他身穿制服,但制服上没有徽标。男人背着步枪,他眼窝深陷,神情鬼祟。“送信的,”他粗声粗气地说,“有信给比。”
“我就是比。”比不安地说。
信使上下打量她,让她觉得自己光溜溜的。他的身体散发出热量,热量包裹住她,让她难以呼吸。
“你不认识我了?”男人悄声说。
“不。”她说。这个问题让她稍微放松了一点。她显然和他有过来往,因此他和他的拜访属于例行公事,她只是在医院里忘记了这个男人和他的事情。
“我也不记得你了。”他悄声说。
“我进过医院。”她说,“我的记忆被清除了。”
“小声说!”男人厉声道。
“什么?”比说。
“小声说!”男人说。
“对不起。”她悄声说。很显然,与这名工作人员打交道的时候,小声说话也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我忘记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都一样!”男人气呼呼地悄声说。他再次前后扫视走廊。“你是克洛诺的母亲,对吧?”他小声说。
“对。”比小声说。
奇怪的信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他深深吸气,叹息,皱眉——频繁眨眼。
“你——你有什么消息?”比小声说。
“消息是这样的,”信使悄声道,“我是克洛诺的父亲。我刚从军队里逃出来。我叫阿伯。我要想办法让你、我、孩子和我最好的朋友从这儿逃出去。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逃,但你必须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他塞给比一颗手雷。“找个地方藏好,”他悄声说,“等时机来临,你也许用得上。”
走廊尽头的接待室方向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叫声。
“他说他是秘密信使!”一个男人高叫道。
“你哪只狗眼看他像是信使了?”另一个男人高叫道,“他是一名战时逃兵!他来找谁?”
“他没有说。他说那是最高机密!”
尖利的哨声响起。
“你们六个跟我来!”一个男人高叫道,“挨个房间搜查。剩下的人给我在外面包围起来!”
阿伯把拿着手雷的比推进房间,关好门。他卸下背后的步枪,端起来瞄准鼻子、耳朵和嘴巴都被封死的新兵。“任何一个人敢多看一眼,多做一个小动作,”他说,“你们就全都要死。”
新兵僵硬地站在地上指定的方格里,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的皮肤是淡青色。
他们的胸腔在颤抖。
每个人的意识都集中在一个区域里:维持生命的白色小药丸正在十二指肠里溶解。
“我能躲在哪儿?”阿伯说,“我该怎么出去?”
比不需要回答他的问题。房间里没有地方供他躲藏。除了通往走廊的那扇门,这个房间也没有其他出路。
办法只有一个,阿伯没有犹豫。他脱得只剩苔藓绿的内裤,把步枪藏在长凳底下,塞住耳朵和鼻孔,用橡皮膏贴住嘴巴,在新兵的队伍里找个位置站好。
他的头发剃得精光,和新兵一样。他从头顶到脖颈贴着一条橡皮膏,也和新兵一样。他这个士兵当得实在不称职,医生在医院里打开他的脑壳,看会不会是天线出了故障。
比像是中了魔法似的冷静地扫视整个房间。她握着阿伯给她的手雷,就像那是插着一支美丽的玫瑰花的小花瓶。她走到阿伯藏步枪的地方,把手雷放在步枪旁边——放得整整齐齐,带着对待别人财产的那种尊重感。
她回到桌边的原位站好。
她既没有盯着阿伯看,也没有蓄意不看他。就像医生在医院里对她说的:她病得非常、非常严重,要是她不一门心思只考虑工作,让其他人去思考和担忧,她就会再次病得非常、非常严重。因此,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持冷静。
一群人闹哄哄地挨个房间搜索,慢慢地越来越近了。
比下定决心不为任何事情担忧。阿伯躲在新兵的队伍里,将自己变得非常不起眼。比从职业角度打量着他,发现阿伯的身体变成了青绿色而非青蓝色。这说明他有好几个小时没有服用傻瓜丸了,因此很快就会倒地不起。
他要是倒地不起,他带来的问题就会得到最和平的解决,比对和平的渴望胜过了一切。
她毫不怀疑阿伯就是孩子的父亲。人生从来都是这样。她不记得他了,也懒得仔细打量他,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能够认得他——假如他们还会有再次见面的机会。他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她注意到阿伯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碧绿色。看来她的判断是正确的。阿伯随时都会倒地不起。
比做起了白日梦。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女孩身穿浆硬的白色裙子,配白色手套和白色皮鞋,旁边是属于她的一匹白色小马。比嫉妒这个小女孩,因为她全身上下都那么干净。
比心想,不知道这个小女孩是谁?
阿伯悄无声息地倒下,软绵绵地像是一口袋鳗鱼。
阿伯醒来了,发现自己躺在一艘太空船里的行军床上。船舱的灯光亮得炫目。阿伯想叫喊,但可怕的头痛堵住了他的嘴。
他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抓住行军床的铁管撑脚。他独自一人。有人给他又穿上了制服。
刚开始,他以为他已经被发射进了无垠太空。
但他随即看见通向舱外的气密舱开着,而舱外是坚实的地面。
阿伯冲出气密舱,大吐特吐。
他抬起眼泪汪汪的眼睛,发现这里似乎依然是火星——也可能是非常像火星的另外一个地方。
现在是夜晚。
生铁平原上密密麻麻地停满了成行成列的宇宙飞船。
就在阿伯的注视下,足有五英里长的一列飞船编组从队伍中升起,优雅地滑进太空。
一只狗在吠叫,叫声像是敲响了巨大的铜锣。
这条狗轻快地从夜色中跑到亮处——它体型庞大,模样凶猛,活像一头老虎。
“哥萨克!”黑暗中有个男人叫道。
狗听见命令就停下了,但它盯着阿伯,露出滴着口水的尖锐獠牙,吓得阿伯紧紧地靠在飞船舱壁上。
狗的主人出现了,手电筒的光束在他前方舞动。他来到离阿伯只有几码的地方,将灯光放在下巴底下。光影的强烈对比之下,这张脸显得像是魔鬼。
“哈啰,阿伯,”他说。他关掉手电筒,向侧面走了几步,让飞船里射出来的灯光照亮自己。他块头很大,略显臃肿,举止极为自信。他身穿伞降滑雪陆战队的血红色制服和方头皮靴。他没有携带武器,只拿着一根一英尺长的黑金二色军官手杖。
“长久不见。”他说。他露出半个V字形的笑容。他用喉头发出的男高音说话,那是一种拿腔拿调的假声。
阿伯不记得这个男人,但这个男人显然和阿伯很熟——他很热情地和阿伯打招呼。
“我是谁,阿伯?”男人喜洋洋地说。
阿伯惊呼一声。他肯定是斯东尼·斯蒂文森,阿伯无所畏惧的至交好友。“斯东尼?”他轻声说。
“斯东尼?”男人说,哈哈大笑。“哎呀,我的天——”他说,“我有许多次希望我就是斯东尼,未来我还将这么希望许多次。”
大地晃动不止。空中吹起了剧烈的旋风。周围各个方向的飞船都跃入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生铁平原的这片区域只剩下了阿伯这艘飞船。离他们最近的尚未起飞的飞船大概在半英里之外。
“你所属的团飞走了,阿伯,”男人说,“但你不在队伍里。你不觉得羞愧吗?”
“你是谁?”阿伯说。
“姓名在战争中有什么意义呢?”男人说。他用一只大手按住阿伯的肩膀。“天哪,阿伯,阿伯,阿伯,”他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是谁把我带到这儿来的?”阿伯问。
“宪兵,感谢他们。”男人说。
阿伯摇摇头,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他失败了。再也没有保守秘密的理由了,他的生死很可能就在面前这个男人的一念之间。可怜的阿伯已经不在乎生死了。“我——我想和我的家人团聚,”他说,“就这么简单。”
“火星非常不适合爱情,阿伯,更不适合顾家的男人。”男人说。
这个男人当然就是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他是火星上一切的总司令。他实际上并不是伞降滑雪陆战队的现役成员,但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换上任何一种制服,虽说其他人为了争取这种特权,天晓得要付出多少努力。
“阿伯,”伦福德说,“我能想象的最悲伤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火星上。你要不要听一听?”
“很久很久以前,”伦福德说,“有一个人被飞碟从地球带到了火星。他自愿参加火星陆军,刚入伍就穿上了强袭步兵部队耀眼的中校制服。他感觉很好,因为他在地球上其实是个精神上的贱民,他和任何一个精神贱民一样,以为制服能衬托出他的美好。”
“当时他的记忆尚未被清除,脑袋里也没有安装天线——但他明白无误地表示要效忠火星,因此得到了一艘太空船的指挥权。招募新兵的人对这种新兵有个说法,说他会给自己的两个卵蛋起名叫得摩斯和福波斯,”伦福德说,“得摩斯和福波斯分别是火星的两颗卫星。”
“这位中校从没受过军事训练,他经历的事情在地球上被称为‘发现自我’。他对他牵涉其中的事情本身一无所知,只会向其他新兵发号施令,让他们服从他的指挥。”
伦福德竖起一根手指,阿伯惊讶地发现这根手指是半透明的。“飞船上有个上锁的客舱,这位中校没有得到进去的许可。”伦福德说,“船员们仔细向他解释,这个客舱里住着有史以来被运往火星的最美丽的女人,任何男人看见她都会不可救药地爱上她。爱情会摧毁一个人的存在价值,他们说,只有职业军人才能幸免于难。”
“新来的中校很生气,因为他们的言下之意是他算不上一名职业军人,他向船员夸耀他征服无数美女的猎艳史——他无情地抛弃了她们所有人,他的铁石心肠完全不为所动。船员依然表示怀疑,坚称中校尽管是花丛老手,但从未遇见过上锁客舱里的那种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傲慢女人。”
“船员对中校表面上的尊重渐渐消退。其他新兵感觉到这种变化,也开始不再尊重他。身穿华丽制服的中校不由觉得他其实只是个装模作样的小丑。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想要赢回尊严,办法显然只有一个。他必须征服上锁客舱里的美女,否则就不可能赢回尊严。他完全准备好了——绝望中的他准备好了——”
“但船员还想保护他,”伦福德说,“以免他遭受情伤和心碎。他的自我在膨胀、在沸腾,终于爆炸、破裂、喷发了。”
“军官餐厅有一场酒会,”伦福德说,“中校喝得烂醉,吵闹不休。他再次吹嘘他在地球上是个多么铁石心肠的浪荡公子。然后,他发现有人把一把舱门钥匙放在了他的酒杯里。”
“中校毫不犹豫地溜出酒会,他打开上锁的舱门,进去后关好门。”伦福德说,“客舱里一片漆黑,但中校被酒精和明早宣布胜利时的豪言壮语冲昏了头脑。”
“他在黑暗中很容易就制服了那个女人,因为惊恐和镇静剂剥夺了女人的力气。”伦福德说,“那场交合毫无乐趣可言,唯一得到满足的是最冷漠的大自然。”
“中校没有任何不可一世的感觉,他觉得糟透了。他愚蠢地打开灯,希望能在女人的外貌中找到理由,为他的兽行挽回一点尊严。”伦福德悲哀地说,“但蜷缩在床上的女人相貌平平,年过三十,她双眼通红,哭得面颊浮肿,满脸绝望。”
“更可怕的是中校认识她。曾经有一名预言师对他说,这个女人会怀上他的儿子。”伦福德说,“上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她显得那么骄傲和高不可攀,此刻却这么憔悴,连铁石心肠的中校都被触动了。”
“中校第一次意识到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意识到的事实:他不但是残酷命运的牺牲者,更是残酷命运最无情的施行者。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女人视他为猪狗。现在他证明了自己确实猪狗不如。”
“正如船员的预料,”伦福德说,“中校作为一名士兵被彻底毁掉了。他毫无希望地沉浸在各种错综复杂的策略之中,希望能造成更少而不是更多的痛苦。想要证明他的成功,就必须赢得那个女人的宽恕和谅解。”
“飞船抵达火星,他在接待中心医院闲聊时得知他的记忆即将被清除。他于是给自己写了一系列信件中的第一封,列举他不想忘记的各种事情。第一封信从头到尾写的都是被他侵犯的那个女人。”
“记忆清除之后,他找到那个女人,发现她根本不记得他。他还发现女人已经怀孕,肚子里是他的孩子。从此以后,他面临的难题就是赢得她的爱,并通过她赢得孩子的爱。”
“他尝试了不止一次,阿伯,”伦福德说,“而是许多次,但无一例外地遭到挫败。不过,这依然是他人生的中心问题——多半因为他本人也来自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挫败他的,阿伯,”伦福德说,“是那个女人天生的冷淡,还有将火星社会理念视为高贵常识的一套精神病学体系。每次这个男人让他的伴侣有所动摇,那套毫无感情的体系就会纠正她,把她重新变成一个效率至上的好公民。”
“这个男人和他的伴侣都是各自医院的精神病病房的常客。有一点也许值得深思,”伦福德说,“火星上只有这个受困于现实的男人写出了哲学,火星上只有那个受困于自我的女人写出了诗歌。”
波阿斯在福柏市找了一圈阿伯,此刻回到了连队母舰上。“我的天——”他对伦福德说,“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我们?”他骑着一辆自行车。
他看见了阿伯。“真该死,搭档,”他对阿伯说,“哥们——你害得你的搭档要急死了。我说真的!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宪兵。”阿伯说。
“就像任何一个人去任何一个地方。”伦福德轻快地说。
“咱们得追上去,搭档,”波阿斯说,“弟兄们没有母舰随行是不会发动进攻的。说起来,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为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支因正义而丧命的军队。”伦福德说。
“什么意思?”波阿斯说。
“当我没说。”伦福德说,“你们快上船,关好气密舱,揿下按钮。你们还没回过神来就能追上大部队。所有东西都是全自动的。”
阿伯和波阿斯登上飞船。
伦福德拉住气密舱通向外部的舱门。“波阿斯——”他说,“中央立柱上的那个红色按钮——那是启动按钮。”
“我知道。”波阿斯说。
“阿伯——”伦福德说。
“什么事?”阿伯毫无感情地说。
“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就是刚才的爱情故事?我有一点没告诉你。”
“哪一点?”阿伯问。
“爱情故事里的女人,就是怀了男人孩子的那个女人?”伦福德说,“火星上唯一的诗人?”
“她怎么了?”阿伯说。他并不在乎那个女人。他没有意识到伦福德故事里的女人就是他的伴侣比。
“在来火星之前,她已经结婚了好几年。”伦福德说,“可是,当那个自命不凡的中校在飞往火星的飞船上占有她的时候,她依然是处女。”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朝阿伯使个眼色,然后关上了气密舱的外门。“真是拿她的丈夫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对不对,阿伯?”他问。
[1]耶和华见证人教会的杂志。——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