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所里的欢呼
“有时候我觉得拥有能够思考和感知的形体是个错误。我的肉身这么抱怨。但是,根据类似的理由,我看我也可以指责石块、群山和卫星过于冷淡。”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
豪华轿车向北驶出纽波特,拐进一条砾石道路,与正在草地上等候的直升飞机会合。
玛拉基·康斯坦特之所以要将交通工具从轿车换成直升飞机,是为了防止被人跟踪,防止被人发现从伦福德庄园出来的大胡子墨镜访客是他。
没有人知道康斯坦特去了哪儿。
司机和飞行员都不知道这位乘客的真实身份,对他们两人来说,康斯坦特是约拿·K·罗利先生。
康斯坦特钻出轿车,司机说:“罗利先生,呃——?”
“怎么了?”康斯坦特说。
“你刚才不害怕吗,先生?”司机问。
“害怕?”康斯坦特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司机难以置信地叫道,“天哪,那些疯子像是要用私刑处死我们。”
康斯坦特微笑摇头。置身于刚才的暴力之中,他一次都没有想过有可能受到伤害。“惊慌恐怕也没用,你说呢?”他答道。他在自己的话里认出了伦福德的措辞,甚至连发音都带上了一丝伦福德的贵族腔。
“兄弟——你肯定有个什么守护天使——无论如何都让你冷静得像条黄瓜。”司机敬佩地说。
这个评论勾起了康斯坦特的兴趣,因为它完美地描述了他身处暴徒之中的态度。刚开始他以为这个评论是类比——用诗性语言描述他的情绪。一个有守护天使的人无疑会有康斯坦特这样的感觉——
“对,先生!”司机说,“我猜肯定有谁在罩着你!”
这句话击中了康斯坦特,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直到这一刻揭开真相,康斯坦特始终将这段纽波特的探险旅程视为又一次毒品诱发的幻觉、又一场仙人掌派对:栩栩如生,新奇,好玩,而且不会产生任何后果。
那扇小门如梦似幻……干涸的喷泉也是……还有满脸别碰我的白衣小女孩牵着纯白小马的油画……还有螺旋楼梯下烟囱般的房间……还有三名泰坦女妖的照片……还有伦福德的预言……还有站在楼梯顶上深受打击的比阿特丽斯·伦福德……
玛拉基·康斯坦特突然浑身冷汗。他的膝盖有些发软,眼皮像是不受控制。他终于醒悟过来,那一切都是真的!他之所以在暴民中能保持冷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死在地球上。
有谁在罩着我,没错。
无论那是什么,都帮他捡了一条命——
康斯坦特颤抖着伸出手指,细数伦福德预言的行程地点。
火星。
然后水星。
然后回地球。
然后泰坦星。
行程的终点是泰坦,推测起来那里就是玛拉基·康斯坦特的丧命之处。他将死在泰坦星!
伦福德为什么会高兴成那样呢?
康斯坦特拖着脚走向直升飞机,爬上飞机的时候,晃晃悠悠的巨大铁鸟摇摆得更厉害了。
“你是罗利?”飞行员说。
“没错。”康斯坦特答道。
“您的名字很不寻常,罗利先生。”飞行员说。
“什么意思?”康斯坦特厌恶地说。他的视线穿过驾驶舱的塑料圆顶,投向黄昏时分的天空。他心想,天上会不会真的有眼睛能看见他的一举一动,假如确实有,眼睛的主人要他去某些地方做某些事情——他们要如何让他去做呢?
唉,上帝啊——天上看起来空气稀薄,异常寒冷!
“我说您的名字很不寻常。”飞行员说。
“什么名字?”康斯坦特说,他已经忘记了他用来掩饰身份的可笑化名。
“约拿。”飞行员说。
五十九天后,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和他忠诚的大狗哥萨克再次物质化。从他们上次到访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方说,玛拉基·康斯坦特卖出了他在银河飞船公司的所有股份——这家公司负责保管鲸鱼号这艘巨型火箭飞船。他这么做是为了摧毁他与能去火星的唯一已知途径之间的联系。他将出售股份的收益全都投入了月雾烟草有限公司。
又比方说,比阿特丽斯·伦福德清算了她投资的各种债券,将收益用来购买银河飞船公司的股份,目的是得到处置鲸鱼号的最终发言权。
又比方说,玛拉基·康斯坦特写了好几封侮辱性的信件寄给比阿特丽斯·伦福德,为的是与她保持距离,也是让她彻底而永远地无法容忍他。这些信读过一封就等于见到了全部。最近的一封信转录如下,信写在杰作公司的公文纸上,这家公司唯一的存在目的就是管理玛拉基·康斯坦特的财政事务。
太空宝贝儿,我从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向你问好!天哪,我实在太期待在火星双月下和你这么一个贵妇人谈谈情跳跳舞了。只有你这一类女人是我还没有征服过的,而我敢打赌你这一类就是最好的一类。爱你亲亲你。玛尔。
又比方说,比阿特丽斯买了一颗氰化物胶囊,这东西比克里奥帕特拉的蝰蛇更加致命,更加万无一失。只要比阿特丽斯不得不和玛拉基·康斯坦特共处一个时区,她就打算服毒自尽。
又比方说,股票市场突然崩溃,比阿特丽斯·伦福德和许多其他人一起宣告破产。她购入银河飞船公司股票时的价格是每股151.5美元到169美元,这只股票在十个交易日内跌到了6美元,现在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只剩分位还在上下浮动。比阿特丽斯不但用现金购入股票,还用保证金交易大量吃进,因此她失去了包括纽波特庄园在内的全部财产。她只剩下了衣物、好听的名字和女子精修学校的教育背景。
又比方说,玛拉基·康斯坦特在回到好莱坞后的第三天召开了一次派对,持续五十六天,直到现在才结束。
又比方说,有一个名叫马丁·科拉杜比安的年轻人,他留着一脸真正的大胡子,自称他就是受邀前往伦福德庄园观看物质化的那个大胡子陌生人。他住在波士顿,专职维修太阳能手表,是个风度翩翩的骗子。
一份杂志花了三千块买下他的故事。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坐在螺旋楼梯下的斯基普博物馆里,怀着愉悦和欣赏的心情阅读杂志上科拉杜比安的文章。科拉杜比安声称伦福德告诉了他公元1000万年的事情。
根据科拉杜比安所说,公元1000万年将有一次声势浩大的清屋行动。从基督之死到公元100万年之间的所有记录被拖到垃圾场烧掉。科拉杜比安说,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假如不这么做,博物馆和档案馆就会挤得活人在地球上没有立足之地。
根据科拉杜比安的说法,付之一炬的这100万年在历史书上将被总结成一句话:耶稣基督死后,有一段长约100万年的重新调整期。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哈哈大笑,放下科拉杜比安的文章。伦福德最喜欢的东西莫过于绝妙的骗局。“公元1000万年——”他大声说,“是个烟花、游行和世界事务的好年份。也是砸开奠基石和挖出时间胶囊的好年份。”
伦福德并不是在自言自语。斯基普博物馆里还有别人陪着他。
这个人是他的妻子比阿特丽斯。
比阿特丽斯坐在对面的扶手椅里。在这个急需援手的时候,她终于下楼来恳求丈夫的帮助了。
伦福德漫不经心地岔开了话题。
比阿特丽斯身穿白色睡袍,本来已经像个女鬼,这会儿连脸色都变成了铅灰色。
“人啊,多么乐观向上的动物!”伦福德快活地说,“居然会指望这个物种能再坚持1000万年,就好像人类的设计和乌龟一样良好!”他耸耸肩。“唔——谁知道呢?也许人类真能繁衍到那个时候,仅仅是出于顽固。你怎么看?”
“什么?”比阿特丽斯说。
“你觉得人类还能坚持多久?”伦福德说。
从比阿特丽斯咬紧的牙关之间吐出脆弱而尖细但持续不断的声音,高亢得几乎超出了人类的听觉范围。这个声音像是可怖的凶兆,就仿佛炸弹落下时的尖啸声。
然后炸弹就爆炸了。比阿特丽斯掀翻椅子,抓起骸骨扔向屋角,砸了个稀烂。她将斯基普博物馆架子上的物品一扫而空,标本撞在墙上,纷纷掉落在地。
伦福德看得目瞪口呆。“我的上帝——”他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比阿特丽斯歇斯底里地叫道。“难道每一件事都要等人来告诉你吗?你读我的心就知道了!”
伦福德把手掌放在两边太阳穴上,睁大眼睛。“杂音——我只能听见杂音,”他说。
“除了杂音还能有什么!”比阿特丽斯说,“我要被赶到大街上了,连一顿饭的钱都没有——我的丈夫却笑得那么开心,要我陪他玩猜谜游戏!”
“不是普普通通的猜谜游戏。”伦福德说,“而是猜人类还能繁衍多久。我以为这能让你换个角度看自己的问题。”
“去他妈的人类!”比阿特丽斯说。
“但你也是人类的一员。”伦福德说。
“我宁可变成一只黑猩猩!”比阿特丽斯说,“雄性黑猩猩见到妻子失去了所有椰子绝不会袖手旁观。雄性黑猩猩绝不会企图让妻子变成加州好莱坞的玛拉基·康斯坦特的太空娼妇!”
说完这段可怕的发言,比阿特丽斯平静了一些。她疲惫地摆摆头。“人类还能繁衍多久呢,主人?”
“不知道。”伦福德说。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比阿特丽斯说,“只需要看一眼未来。”
“我看过未来。”伦福德说,“我发现人类灭绝的时候我不在太阳系,因此这个问题对我和对你一样是个谜。”
加州好莱坞,玛拉基·康斯坦特家游泳池旁的莱茵石电话亭里,蓝色电话机响个不停。
任何人类落到不比动物更值得尊敬的境地都是一件可悲的事情。落到这个境地的人类曾经在各个方面都高高在上就更是如此了。
玛拉基·康斯坦特躺在肾形游泳池宽阔的排水沟里,喝得烂醉,昏睡不醒。排水沟里有四分之一英寸高的温水。康斯坦特身穿青绿色的晚装短裤和金色锦缎的小礼服,一身盛装泡得透湿。
他孤身一人。
游泳池的水面上本来有一层栀子花在随波起伏,但清晨持续不断的微风将花朵吹到了游泳池的一头,像是将毛毯叠起来放在了床脚。微风掀开毛毯,露出池底的碎玻璃、樱桃、柠檬皮、仙人掌花冠、橙子切片、橄榄、酸洋葱、一台电视机、一支注射器和一架白色三角钢琴的残骸,游泳池上飘着雪茄烟头和香烟头,其中也有大麻卷的烟头。
游泳池不像运动休闲的设施,而是像地狱里的潘趣酒缸。
康斯坦特的一条胳膊泡在游泳池里。手腕上的太阳能手表在水下闪闪发亮。手表已经不走了。
电话铃继续响个不停。
康斯坦特嘟囔了一声,但没有起来。
铃声停下了。
二十秒后,铃声再次响起。
康斯坦特呻吟一声,坐起来,再次呻吟。
屋子里传来有效率的轻快声音,那是高跟鞋踩在瓷砖地面发出的响声。一个美丽而浮华的金发女郎从屋里走到电话亭前,轻蔑傲慢地瞪了康斯坦特一眼。
她边走边嚼泡泡糖。
“哪位?”她拿起听筒说,“哦——又是你。对——他醒了。喂!”她用犹如白头翁啼鸣的声音对康斯坦特喊道,“喂,太空小子!”
“怎么了?”康斯坦特说。
“你拥有的那家公司的总裁要和你谈一谈。”
“哪家?”康斯坦特问。
“你是哪家公司的总裁?”女人对着听筒说。她得到了答案。“杰作公司,”她说,“杰作公司的兰桑·K·佛恩。”
“告诉他——告诉他我会打给他的。”康斯坦特说。
女人对佛恩这么说,得到了要传给康斯坦特的下一句话。“他说他要辞职。”
康斯坦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双手揉搓面颊。“辞职?”他呆愣愣地说,“兰桑·K·佛恩老先生要辞职?”
“对。”女人说。她嫌弃地微笑道:“他说你付不起他的薪水了。他说你最好在他回家前去公司和他谈一谈。”她哈哈一笑。“他说你破产了。”
此刻在纽波特,比阿特丽斯·伦福德的瞬间爆发引得管家蒙克利夫来到了斯基普博物馆。“您叫我吗,夫人?”他问。
“不是叫,蒙克利夫,而是尖叫,”比阿特丽斯说。
“她什么也不想要,谢谢你。”伦福德说,“我们只是在做一场激烈的辩论。”
“你凭什么决定我需不需要什么东西?”比阿特丽斯气呼呼地对伦福德说,“我开始明白过来了,你根本不像你假装的那样无所不知。不,我凑巧很想要一些东西。我非常想要很多东西。”
“夫人?”管家问。
“请你把那条狗放进来。”比阿特丽斯说,“我想在它离开前爱抚它一会儿。我想知道时间同向曲面漏斗会不会像杀死男人心中的爱一样杀死狗心中的爱。”
管家鞠躬离开。
“在仆人面前演这么一场真是不错。”伦福德说。
“大体而言,”比阿特丽斯说,“我对家族尊严的贡献比你恐怕要大得多。”
伦福德垂下脑袋。“我是不是在某个方面让你失望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某个方面?”比阿特丽斯说,“每个方面!”
“你要我怎么做呢?”伦福德说。
“你可以告诉我股市即将崩溃!”比阿特丽斯说,“你可以让我不至于遭受今天的惨剧。”
伦福德在半空中绝望地挥舞双手,尝试着画出几种不同回答的轮廓。
“怎么?”比阿特丽斯说。
“真希望我能带你进一趟时间同向曲面漏斗,”伦福德说,“这样你就能看见我究竟在说什么了。我只能说我无法提醒你股市要崩盘和哈雷彗星一样属于自然规律,因此你对这两件事生气也同样没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我的任何人,也对我没有任何责任。”比阿特丽斯说,“很抱歉我这么说,但这就是真相。”
伦福德前后摇晃脑袋。“确实是真相——但是,上帝啊,一个多么受时间局限的真相啊。”
伦福德躲回那本杂志里。随手翻开杂志,恰好落在跨页中版的月雾香烟彩色广告上。月雾烟草有限公司,不久前才被玛拉基·康斯坦特收购。
广告标题是“深空欢愉!”配图是泰坦星的三个女妖。对,就是她们:白色、金色和棕色。
金肤色女郎的手指放在左乳上,微微分开,一位画家在两根手指间画上了一根月雾香烟。香烟冒出的烟气从棕肤色和白肤色女郎的鼻孔下方飘过,她们足以湮灭时空的欲火似乎完全集中在薄荷烟的烟气上。
伦福德早就知道康斯坦特会将照片用在广告里,借此贬低她们的美貌。康斯坦特的父亲做过类似的事情,他发现他无论出多少钱都无法买下《蒙娜丽莎》,于是为了惩罚她,就将她用在栓剂的广告宣传之中。这就是自由市场对美的处理方式,而且似乎正在占据上风。
伦福德用嘴唇挤出嘟嘟的声音,这是他表达同情心的方式。他表达同情心的对象是玛拉基·康斯坦特,比阿特丽斯的处境远不如他那么糟糕。
“我听完了你的全部辩白吗?”比阿特丽斯说,从伦福德的椅子背后走过来。她抱着胳膊,伦福德读过她的思想,知道她打算将尖锐的手肘用作斗牛士的短剑。
“你说什么?”伦福德说。
“你的沉默,躲在杂志背后,你的辩驳加起来一共只有这么多吗?”比阿特丽斯说。
“辩驳——一个多么有时间局限性的词语啊,假如我真的反驳你,”伦福德说,“我说一句,然后你反驳我,我再反驳你,然后其他什么人进来,同时反驳我和你。”他打个哆嗦。“每个人都忙着互相反驳,那是多么可怕的噩梦啊!”
“此时此刻,你能不能给我一些股市情报,”比阿特丽斯说,“帮我赢回我的全部损失,甚至再多赚一些?假如你对我还有哪怕一丁点的关心,难道就不能告诉我,好莱坞的玛拉基·康斯坦特打算怎么把我拐去火星,好让我智胜他?”
“听我说,”伦福德说,“对一个被时间限制住的人来说,生命就像坐过山车。”他转过身,用颤抖的双手捧住她的脸。“各种各样的事情都会发生在你身上!是啊,”他说,“我能看见你乘坐的整个过山车。是啊,我能给你一张纸,说清楚你会遇到的每个低谷和转弯,提醒你当心在隧道里跳出来吓人的每个怪物。但那并不能给你任何帮助。”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比阿特丽斯说。
“因为你依然不得不坐上那列过山车。”伦福德说,“过山车不是我设计的,也不归我所有,我无法决定谁坐谁不坐。我只知道它的形状。”
“而玛拉基·康斯坦特也是这列过山车的一部分?”比阿特丽斯说。
“对。”伦福德说。
“我无法避开他?”比阿特丽斯说。
“对。”伦福德说。
“好吧——那就请你告诉我,究竟要通过什么样的步骤我和他才会走到一起。”比阿特丽斯说,“让我尽可能地做些事情。”
伦福德耸耸肩。“好吧——要是你非听不可,”他说,“要是能让你的心情好一点——”
“就在此时此刻,”他说,“美国总统正在宣布一个太空新时代的开始,希望能借此降低失业率。几十亿美元将花在无人驾驶的宇宙飞船上,只是为了创造工作。太空新时代的开篇将是下周二的鲸鱼号发射。鲸鱼号将被重新命名为伦福德号以纪念我,飞船将装载会拉手风琴的猴子,朝着火星的大致方向发射。你和康斯坦特都将参加发射仪式。你将登船做仪式性的最终检查,不小心按错开关将让你和猴子一起上路。”
在此有必要暂停叙事说一声,他告诉比阿特丽斯的这个荒唐故事是温斯特·尼尔斯·伦福德不得不撒谎的有限几次范例之一。
不过伦福德的故事里也有一部分是真实的:鲸鱼号将被重新命名和在下周二发射,美国总统正在宣布太空新时代的开始。
总统的部分措辞值得玩味——请记住,总统将“发展”(progress)念成“发轫”(prog-erse),给了它某种特殊的风味。他还将“椅子”(chair)和“仓库”(warehouse)念成“欢呼”(cheer)和“交易所”(wirehouse)。
“最近总有人跑来跑去说什么美国经济老了,生病了,”总统说,“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因为比起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时候,现在各条战线上都有着更多的发轫机会。
“其中有一个前沿阵地,我们能创造出尤其可观的发轫,那就是太空这个浩瀚的阵地。我们曾经被太空挡住了一次,但事关发轫,美国人绝对不会接受否定的答案。
“最近,每天都有心怀胆怯的人来到白宫,”总统说,“他们哭哭啼啼地说:‘天哪,总统先生,交易所里放满了汽车、飞机、厨具和其他各种产品,’他们说,‘天哪,总统先生,每样东西每个人都已经有了两件、三件甚至四件,谁也不希望让工厂继续生产。’
“其中有一个人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个欢呼制造商,他的生产严重过剩,他脑子里只能想到交易所里的那些欢呼。而我对他说:‘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世界人口将会翻倍,几十亿新诞生的人都会需要东西坐在上面,你那些欢呼就尽管留着吧。但另一方面,你为什么不忘了交易所里的那些欢呼,想一想太空中的发轫呢?’
“请让我对他说,对你们说,也对所有人说:‘太空能吸收一万亿颗地球这么大的星球的生产能力。我们不停地建造和发射火箭,也永远不会填满太空,永远不会搞清楚所有的未知事物。’
“现在,还是这些喜欢哭哭啼啼的人说:‘天啦,可是啊,总统先生,时间同向曲面漏斗怎么办,还有这个怎么办,还有那个怎么办?’而我对他们说:‘要是大家都听你们这种人的话,那就不可能存在发轫了。不可能出现电话或任何发明了。还有,’我对他们这么说,我对你们这么说,我对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们不需要把人放进火箭飞船。我们会使用更低级的动物。’”
等等等等,他说个没完没了。
加州好莱坞的玛拉基·康斯坦特走出莱茵石电话亭,清醒得无以复加。他的眼睛像两团煤渣,嘴里的感觉像是喝了鞍褥浓汤。
他很确定他从没见过这个美丽的金发女郎。
他问了她一个在剧变时会问的标准问题。“人都去哪儿了?”他说。
“你把他们全赶出去了。”女人答道。
“我把他们全赶出去了?”康斯坦特问。
“对?”女人说,“你的意思是说你不记得了?”
康斯坦特虚弱地点点头。在长达五十六天的派对期间,他早就到了几乎什么都不记得的境地。他的目的是让自己不值得承担任何命运,无法执行任何使命,烂醉得不可能上路。他的成功达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
“哎呀,场面那叫一个盛大。”女人说,“你比任何人玩得都要开心,帮他们把钢琴推进游泳池。等钢琴终于掉下去了,你痛痛快快地来了好大一场酒海哭诉。”
“酒海哭诉。”康斯坦特学着她说,这可是新鲜事。
“是啊。”女人说,“你说你的童年非常不快乐,然后逼着所有人听到底有多么不快乐。你父亲甚至一次都没有向你扔过球——任何种类的球都没有。一大半的时候,谁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只要有人能听懂,你说的就永远是从来没有任何种类的球。”
“然后你开始说你母亲。”女人说,“你说假如她是婊子——假如她那样就成了婊子——那么你就愿意很骄傲地当个婊子养的。然后你说不管哪个女人,只要她愿意上去和你握手,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地大声说,‘我是婊子,和你母亲一样的婊子’,你就送她一口油井。”
“然后发生了什么?”康斯坦特说。
“你给了派对上的所有女人一人一口油井。”女人说,“然后你哭得更厉害了,你把我挑出来,对所有人说整个太阳系里你只信任我一个。你说其他人都在等你入睡,然后把你放进飞船,发射到火星去。最后你赶走了所有人,只留下我。包括仆人在内的所有人。”
“然后我们飞到墨西哥结婚,然后我们又飞回来。”她说,“结果我发现你没有马桶让人撒尿,也没有窗户让人可以往外倒。你最好给我去一趟办公室,搞清楚究竟在发生什么,因为我男朋友是黑帮,要是我告诉他你待我不好,他会宰了你的。”
“妈的,”她说,“我的童年比你更不快乐。我母亲也是个婊子,我父亲同样从不回家——但我们一家是穷人,你至少有几十亿美元陪着。”
纽波特,比阿特丽斯·伦福德转身背对丈夫。她站在斯基普博物馆的门口,面对走廊。走廊里传来管家的声音。管家正在门口呼唤太空猎犬哥萨克。
“我对过山车也略知一二。”比阿特丽斯说。
“那就好。”伦福德冷淡地说。
“我十岁的时候,”比阿特丽斯说,“我父亲不知怎么想到,坐过山车一定会让我很高兴。我们正在科德角避暑,于是就开车去了福尔里弗郊外的一家游乐场。
“他买了两张过山车的票。他打算和我一起坐。”
“我看了一眼过山车,”比阿特丽斯说,“觉得它看上去傻乎乎、脏兮兮的,而且很危险,于是我拒绝上去。就算我父亲是纽约中央铁路公司的董事长,”比阿特丽斯说,“他也没法逼我上去。”
“我们转身回家。”比阿特丽斯自豪地说。她双眼放光,使劲点了点头,说:“这就是对待过山车的正确方法。”
她迈着大步走出斯基普博物馆,去门厅等待哥萨克的到来。
没多久,她感觉到了丈夫来到背后引起的电场变化。
“比阿——”他说,“假如我看上去对你的不幸表现得过于冷淡,那也只是因为我知道事情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假如不怨恨你和康斯坦特成为夫妻让我显得非常低级,那也只是因为我愿意谦卑地承认无论比过去的我还是未来的我,他都更适合当你的丈夫。”
“请期待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地坠入爱河吧,比阿,”伦福德说,“请期待不需要贵族的外在身份就能表现得像个贵族吧。请期待除了上帝赐予你的尊严、智慧和温柔之外一无所有——请期待只带着这些特质出发,用它们谱写出优美的篇章吧。”
伦福德轻轻哀叹,声音变得尖细。他正在失去物质形体。“唉,天哪——”他说,“你说过山车——”
“请你偶尔也想一想我乘坐的过山车吧。日后在泰坦星,你会发现我是多么无情地被利用了,还有被谁利用和为了何等琐碎得可鄙的目的。”
哥萨克甩着肥厚的下嘴唇冲进屋子,在光亮的地板上向前滑行。
它发力奔跑,企图直角转弯跑向比阿特丽斯。它跑得越来越快,脚下却无法产生摩擦力。
它变成了半透明。
它开始收缩,在门厅的地板上拼命蹦跳,就像煎锅里的一颗乒乓球。然后它陡然消失,门厅里不再有这条狗了。
比阿特丽斯不需要回头就知道她的丈夫也消失了。
“哥萨克?”她虚弱地说。她打个响指,像是要吸引狗的注意力,但她的手指毫无力气,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狗。”她轻轻地说。